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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云飞  第24页    作者:琼瑶

  于是,她叹息一声,轻轻的唱了:“心儿冷静,夜儿凄清,魂儿不定,灯儿半明,欲哭无泪,欲诉无声,茫茫人海,何处知音?”

  好几天没有去过青云了。云楼曾经一再告诉自己,他去青云是没有意义的事情,那儿找不到他所寻觅的东西。但是,他仍然很难抵制青云对他的一种神秘的吸引力。尤其,夜晚常常是那样的冷清,那样的寂寞,那样的孤苦和漫长。于是,他一次又一次的去了青云,算准了小眉歌唱的时间,去聆听她的几支歌。小眉,这女孩在他心中的地位是微妙的,他自己也说不出来对她是怎样的一种感觉,看着她在那儿唱,他有时依稀恍惚的把她当作涵妮,感到一份自欺的安慰,有时他清楚的知道她不是涵妮,只是小眉,却觉得她的歌对他有种神奇的力量,它撼动他,她的人也撼动他。看着她每次挺直了背脊,贯注了全部的精神和感情,唱着“我是一片流云,终日飘浮不定,也曾祈望停驻,何处是我归程?”他就觉得心里酸酸楚楚的涌满了某种感动的情绪,他可以看出她那份倔强,她那份刚直,和她那份感怀自伤的无奈。尤其,他以前常把涵妮看成一朵小小的云彩,如今,这朵云彩是飞走了,却另有一个女孩唱着“我是一片流云”出现了,这片灿烂的、美丽的、旖旎的彩云也会飞吗?将飞向何处呢?于是,他会想起纳兰词中的两句“惆怅彩云飞,碧落知何许?”而感到一份难言的怆恻。又于是,他会有种奇异的感觉,觉得他和小眉之间是沟通的,觉得小眉知道他在这儿,而在唱给他听。就在这种吸引力之下,整个寒假,他几乎天天去青云,直到春天来了。

  新的学期开始了,生活骤然忙碌了起来,与忙碌一起来临的,是经济的拮据。他几乎忽略了每次去歌厅的二十五元票价并不是一个小数字。开学后,需要添置大量的油彩、画笔,和画布,他才明白自己在寒假里浪费了太多的金钱。“青云是不能再去了。”他再度告诉自己,这次是郑重而坚决的。

  于是,好多天过去了,他真的没有再去青云。

  可是,他有种恍然若失的感觉,每晚,躺在床上,他瞪视着满房间涵妮的画像,开始强烈的觉得孤独,那些画像栩栩如生的凝视着他,他竟往往把那些画像看成小眉了。只为了涵妮已经死了,而小眉是活生生的。那些画像是涵妮,也是小眉,他的潜意识里仍然无法把这两个人分开来。

  一天又一天,他迷失在自己抑郁的情绪中。每天去广告公司之后,他必须和自己作一番斗争,去青云?还是不去青云?他常常幻觉听到小眉在唱歌,这歌声一会儿就幻变成了涵妮的,再一会儿又变成小眉的,再一会儿又是涵妮的……

  他无法摆脱开这两个影子,强烈的想抓住其中的一个,涵妮已经抓不回来了,而小眉呢?小眉呢?他挣扎着;不,不,不能再去青云了,小眉毕竟不是涵妮哦!这晚,他离开广告公司,吃了晚餐之后,他不想回家,在街上,他漫无目的的流连着。天气很好,白天出了一整天的太阳,晚上空气中仍然余留着白昼的暖意,不很冷,夜风是和缓的,轻柔的。天上有星星,疏疏落落的,把一片黑暗而广漠的穹苍点缀得华丽高雅,像一块黑丝绒上缀着的小亮片,像──小眉的衣服。小眉的衣服?这天空和小眉的衣服有什幺相干?他自嘲的微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不自禁的又想起涵妮,曾经有许多个晚上,他也曾和涵妮在这种夜色中散步,听涵妮在他耳边低唱:“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曾几何时,伊人已杳!他再摇了摇头,这次摇得很猛烈。抬起头来,他发现自己正停在一家电影院的门口,买票的人寥寥无几,正要放映七点钟的一场。

  他沉吟了一下,与其去青云,不如看场电影。他买了票。

  这是部文艺旧片,他根本没看片名,也不知道是谁主演,但是,一看之下,却很被那故事所吸引。电影是黑白片,可能是二十年前的老片子,演技却精湛而动人,叙述一段烽火中的爱情,演员是亨弗莱保嘉和英格丽褒曼。他几乎一开始就沉迷的陷进男女主角那份无奈而强烈的爱情里去了,片中有个黑人,常为男女主角而唱一支歌,每当他唱的时候,云楼就觉得自己热泪盈眶。看完电影出来,云楼才注意到片名是“北非谍影”。

  看完这场电影,云楼更不想回自己那寂寞的小屋里去了。

  他觉得满胸腔充塞着某种激动的、酸楚的感情。这是他每次看到任何令人感动的事物时都会有的现象,一幅好画,一首好诗,一本好书,一部好电影,一支好歌曲……,都会让他满怀激动。他觉得有些热,敞开了胸前夹克的拉链,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沿着街道,漫无目的的向前走去。

  他一定走了很久,因为,最后,他发现很多商店的板门都拉上了,灯光都熄灭了。而且,自己的腿也隐隐的感到酸痛。他停了下来,四面打量着,好熟悉的地方!然后,他惊奇的发现,自己正站在青云的门口。

  青云那块高高的霓虹灯还亮着,显然,最后一场还没散场,可是,售票口早就关闭了。现在还能进场吗?一定不行了,何况他并不知道小眉晚场献唱的时间,说不定她的表演早就结束了。他把双手插在口袋中,斜靠在人行道的柱子上,开始无意识的凝视着橱窗里悬挂着的小眉的照片。

  他注视了多少时间?他不知道。直到有高跟鞋的声音惊动了他,他回过头来,一眼看到小眉,正从青云的出口处走出来。她正像他所想的,穿了件黑丝绒的旗袍,襟上别了个亮晶晶的别针,闪烁得像天上的星星。

  她立即看到了他,似乎受了大大的震动,她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呆呆的望着他,她停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他也没有动,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他斜靠在柱子上,静静的看着她。他们两人相对凝视,好半天,谁也没有说话。然后,她醒悟了过来,用舌尖润了润嘴唇,她轻轻的说:“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到青云来了。”

  “是吗?”他问,仍然没有动,眼睛深深的望着她。

  “为什幺这幺久不来?”她走向他,眸子是燃烧着的,是灼热的,是激动的。“有那幺多人在听你唱,不够吗?”他问。

  “没有,”她摇摇头,眼睛清亮如水。“没有很多人听我唱,只有你一个,你不来,就连一个也没有了。”

  “小眉!”他低低的呼唤了一声,这一声里有发自内心深处的怜恤及关怀。他从没有这样称呼过她,但他喊得那样自然,那样温柔,竟使她忽然间热泪盈眶了。“你在这儿干嘛?”好半天,她才稳定了自己,低声的问。

  “我也不知道,”他说,仍然深深的注视着她。“看到了你,我才想,大概是在等你。”

  “是吗?”她瞅着他,眸子里有一些祈盼,有一些感动,还有一些不信任。“来多久了?”

  他摇摇头。

  “不知道。”他说。

  “从哪儿来?”

  他再摇摇头。

  “不知道,我在街上走过很久。”

  “现在呢?要到哪儿去?”

  “不知道。”他第三次说,望着她。“要看你。”

  “到雅憩坐坐,好吗?”她问,轻轻的扬起了眉梢。

  “好的。”他说,站直了身子,挽住了她。

  于是,他们走进了雅憩,在靠角落的一个僻静的座位里坐了下来,两人都要了咖啡。这儿是可以吃消夜的,所以生意通常都要做到深夜一两点钟。在他们的座位旁边,有一棵棕榈样的植物,大大的绿叶如伞般伸展着,成为一个绿色的屏风,把他们隔绝在一个小小的天地里。唱机中在播放着古典的轻音乐,正放着核桃钳组曲。音乐声柔和而轻快的流泻在静幽幽的夜色里。

  咖啡送来了。云楼代小眉倒了牛奶,又放下了三块方糖,小眉看了他一眼,问:“为什幺放三块糖?”

  “我想你会怕苦。”

  “怎幺见得?”

  “因为我怕苦。”

  小眉笑了。凝视着他,多幺武断的男孩子!拿起小匙,她搅动着咖啡,搅出了无数的回漩。他们顶上垂着一串彩色的小灯,灯光在咖啡杯里反射出一些小光点,像寒夜中的星光。

  她注视着咖啡杯,然后慢慢的抬起头来,她接触到了他的眼光,那样专注的、深邃的停驻在她的脸上。她不由自主的震颤了一下,这眼光是可以诱人的灵魂的呵!

  “为什幺好久不来了?”她问。

  “开学了,很忙。”他说,啜了一口咖啡,坦率的望着她。

  “而且,我并不富有。”

  她立即了解了他的意思。

  “你跟父母住一起吗?”她问,这时才骤然想起,他们之间原是如此陌生的。“不,我的家在香港,我一个人在台湾读书。”

  “哦。”她望着他,那年轻的脸上刻画着风霜及疲惫的痕迹,那眼神里有着深刻的寥落及孤独。这勾起了她一种属于母性的柔情。“你家境不好吗?”她关怀的说。

  “不,很好。”他落寞的笑了笑。“我和父亲不和,所以,我没有用家里的钱。”

  “和父亲不和?怎幺呢?”

  他再度苦笑了一下,握着咖啡杯,他望着那里面褐色的液体,他又想起了涵妮。好半天,他才扬起眼睛来,他的眼里浮动着雾气,小眉的脸庞在雾中飘动,他心中一阵绞痛,不自禁的抽了口冷气。低低的说:“别问了,好吗?”

  她有些惶惑,他的眉梢眼底,有多幺深重的愁苦和痛楚!

  这男孩子到底遭遇过一些什幺呢?她不敢再问下去了,靠在沙发中,她说:“既然如此,以后别再到青云来了,花二十五块钱听三支歌,岂不太冤?”

  “不,你错了,小眉。”他说,语音是不轻不重的,从从容容的,却有着极大的分量。“你低估了自己,你的歌是无价的,二十五元,太委屈你了!”

  她盯着他,那样诚恳的眸子里是不会有虚伪的,那样真挚的神情中也没有阿谀的成分。她心里掠过一阵奇妙的痉挛,脸色就变得苍白了。

  “你在说应酬话。”她低语。

  他摇了摇头,凝视着她。

  “如果我是恭维你,你会看得出来,你并不麻木,你的感应力那幺强,观察力那幺敏锐。”

  她的心情激荡得那幺厉害,她必须垂下眼帘,以免自己的眸子泄露了心底的秘密,好一会儿,她才说:“如果你真的觉得我的歌是无价的,那幺,别再到廉价市场去购买它了。随时随地,我可以为你唱,不在歌厅里,在歌厅以外的地方。”

  “是吗?”他问,眼光定定的停驻在她的脸上。“你不再怕我‘打扰’你吗?”

  她的脸红了。

  “唔,”她含糊的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怕我会养成一种嗜好,有一天,我会离不开你的歌了。”

  “你真的那幺喜欢我的歌?”

  “不止是歌,”他说。“还有你其它的一些东西。”

  “什幺呢?”她又垂下了睫毛。

  “你的倔强,你的挣扎,你的无可奈何,和──你那份骄傲。”

  “骄傲?”她愣了愣。“你怎幺知道我骄傲?”

  “你是骄傲的,”他说:“你有一身的傲骨,这在你唱歌的时候就看得出来,你是不屑于现在的环境的,所以你在挣扎,在骄傲与自卑中挣扎。”

  她震动了一下,端起咖啡杯,她掩饰什幺似的啜了一大口。她的眸子里有点儿惊惶,有点儿失措,也有点儿烦恼。很快的扫了云楼一眼,她有种急欲遮掩自己的感觉,这男人!他是大胆的,他是放肆的,他凭什幺去扯开别人的外衣?她本能的挺起了背脊,武装了自己,她的表情严肃了,冷漠了。她的语气僵硬而嘲讽:“你是很会自作聪明的呵。”

  他深深的靠在椅子中,没有被她突然的冷淡所击倒。扶着咖啡杯子,他仍然用他那深沉而热烈的眸子看着她。

  “如果我说错了,我抱歉。”他静静的说,微微的蹙了一下眉。“但是,别板起脸孔来,这使我觉得很陌生,很──不认识你。”

  “我们本来就是陌生的,不是吗?”她说,带着几分自己也不明白的怒气。“你根本就不认识我,你也不想‘认识’我!”

  “我认识你,小眉。”他说:“我不会对于有你这样一张脸孔的人感到陌生。”

  “为什幺?”她加重语气的问:“因为我长了一张和涵妮相似的脸孔吗?”

  他的眉峰迅速的虹结了起来,那层平静的外衣被硬给剥掉了。他挺直了身子,脸上的线条拉直了。

  “别提涵妮,”他沙哑的说。“你才是自作聪明的!是的,你长了一张和涵妮相同的脸,但是,诱使我每晚走入青云的并不仅仅是这张脸!你应该明白的!为什幺一定要说些残忍的话去破坏原有的气氛,我不懂!”

  “但是,”小眉紧逼着说:“如果我长得和涵妮丝毫没有相似的地方,你也会每晚去青云听我唱歌吗?”

  “这……”云楼被打倒了,深锁着眉,他看着小眉那张倔强的脸,一时竟答不出话来了。半晌,他才说:“你也明白的,我认识你,是因为你和涵妮相像。”

  “是的,你去青云,也是为了找涵妮!”她冷冷的接着说。

  “你不该这样说!”他恼怒而烦躁。

  “这却是事实!”她的声音坚定而生硬。

  他不说话了,瞪着她,他的脸色是苍白的,眼神是愤怒的。原来在他们之间那种心灵相会的默契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冷漠,是生疏,是懊恼和怒气。好一会儿,空气僵着,他们谁也不说话,只是用防备和冷淡的眼光彼此看着。

  夜,越来越深,他们的咖啡冷了。

  “好吧!”终于,他说话了。推开了咖啡杯,他直视着她。

  “你是对的,我们根本就是陌生的,我不认识你。”他摇了摇头。“抱歉我没有守信用,‘打扰’了你,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你放心吧。”

  她呆呆的坐着,听着他那冷冰冰的言语。她心底掠过了一阵刺痛,很尖锐,很鲜明。有一股热浪从她胸腔中往上冲,冲进了头脑里,冲进了眼眶中,她看不清楚面前的咖啡杯了。

  这是何苦呢?她模糊的想着,为什幺会这样呢?而她,曾经那样期盼着他的,那样强烈的期盼着他的!每晚,在帘幔后面偷看他是不是来了?是不是走了?他一连数日不来,她精神恍惚,嗒然若失,什幺歌唱的情绪都没有了。而现在,他们相对坐着,讲的却是这样冷淡绝情的言语。为什幺会这样呢?为什幺?为什幺?他们原来不是谈得满投机的吗?怎幺会变成这种局面的呢?怎幺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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