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涵妮吗?当然,这幢房子里不可能有第二个人在深夜时弹琴,而且,也只有涵妮能弹得这幺好。她怎幺了呢?她今夜为什幺一反常态,不弹一些优美的小曲子?
孟云楼用了极大的克制力,制止自己想下楼的冲动,雅筠那天晚上对他说的话言犹在耳,他不能下去,他无法保证自己能够不对这苍白怯弱的小女孩用情,事实上,他已经对她动了感情,很深很深的。他必须躲避,躲得远远的,他不能再陷下去了,否则,即使涵妮没有怎样,他却将感到痛苦了。
痛苦,这两个字一进入到他思想中,他就猛然觉得心底抽过了一阵刺痛和酸楚。他无法分析这刺痛是怎幺回事,倒回床上,他把头埋进枕头中,对自己说:“睡吧!就当你没有听到这琴声!”
像是回答他的话,那琴声却戛然而止了,他不禁吃了一惊,因为那曲子只弹了一半,涵妮从不会半途而废的。他竖起了耳朵,下意识的等待着那琴声继续下去,可是,再也没有了。这突然的岑寂比琴声更震动他,他睡不稳了,重新坐起身子,他侧耳倾听,没有脚步声,也没有人上楼的声音,涵妮在做什幺?
沉默继续着,静,一切都那幺静,听不到任何声音。他全神贯注的坐在床上,又倾听了好一会儿,岑寂充塞了整幢房子里。终于,他再也按捺不住了,翻身下了床,他找着自己的拖鞋,走到门边,他打开了房门。
他看到楼梯上的灯光,这证明楼下确实有人,刚刚的琴声不会是出自他的幻觉了。他无法制止自己强烈的好奇和不安,走出房门,他迅速的向楼下走去。
下了楼梯,他一眼看到涵妮了,涵妮,果然是涵妮,仍然穿着她那件白纱的睡袍,她坐在钢琴的前面,琴盖已经阖了起来,她的头却匍伏在琴盖上面,一动也不动,像是睡着了,或是昏倒了。
“涵妮!”
孟云楼惊呼着,飞奔了过去。她昏倒了?发病了?还是──死神的手已伸过来了?他几乎是一跳就跳到了她的身边,用双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他蹲下身子恐慌的喊着:“涵妮!涵妮!”
出乎意料的,她的头迅速的抬了起来,望着云楼,她蹙起眉头说:“你吓了我一跳!”
“你才吓了我一跳呢!”云楼说,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可是,立即,一种新的惊吓又让他震动了,他看到涵妮那苍白而瘦小的面庞上,竟满是亮晶晶的泪痕,那长而黑的睫毛上,也仍然挂着晶莹的泪珠。
“涵妮!”他低喊:“怎幺了?你?”
涵妮没有回答,只用一对楚楚可怜的眸子,呆呆的凝望着他,睫毛上的泪珠,映着灯光闪烁。
“涵妮!”他感到心中猛然充塞进了一股恻然的柔情,涵妮那孤独无助,而又泪眼凝咽的神情绞痛了他的神经。“你怎幺了?涵妮?谁欺侮了你?谁让你不高兴了。告诉我!涵妮!”
他用充满了感情的口吻,诚挚的说着,他的手仍然紧握着她那瘦小的胳膊。
涵妮依然默默无语,依然用那对含泪含愁的眸子静静的瞅着他。
“你说话呀,涵妮!”云楼说,深深的凝视着她,带着不由自主的怜惜和关怀。“你为什幺流泪?为什幺一个人躲在这儿哭?”
涵妮的睫毛轻轻的闪动了一下,眼睑垂了下去,掩盖了那对乌黑的眸子。好半天,她重新扬起睫毛来,带着股畏缩的神情,望着云楼。终于低低的开了口:“她又美,又好,又健康,是吗?”
“谁?”云楼困惑了一下。
“翠薇。”她轻轻轻轻的说。
云楼猛的一震,他紧盯着面前这个女孩,她是为了这个而在这儿哭吗?他望着她,她的眼睛深幽幽的闪着泪光,她那小小的嘴唇带着轻微的颤动,她的神情是寂寞的,凄苦的,而又谦卑的。
“涵妮,”他轻唤着,感到自己的声音涩涩的。“没有人比你更美,更好,你懂吗?”
她可怜兮兮的摇摇头。
“我不懂。”她说。“我但愿有翠薇一半的活力。”
云楼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他振作了一下,掏出手帕来,出于本能的,他为她拭去了脸上的泪痕。然后,用故意的、轻快的口气说:“你不要羡慕翠薇,涵妮。你有许许多多地方都比她强,你看,你能弹那幺好的钢琴,能唱那幺好的歌,她还要羡慕你呢!来吧,振作起来,弹一支曲子给我听听。还有,记住不要流泪,眼泪会伤害你的眼睛,你不知道你的眼睛有多美。”
涵妮望着他,一层红晕涌上了她的面颊。
“你在哄我。”她说。
“真的,不哄你。”他站起身来,倚在钢琴上面。“你不愿弹给我听?”
“愿意的!”她轻喊着,眼睛里闪着光彩,打开了琴盖,她仰着头望着他。“你要听什幺?”
“梦幻曲。”他说,修曼的这支曲子一直对他有极深的感应力。“多弹两遍,我喜欢听。”
她弹了起来,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脸。她的手熟练的拂着琴键,那纤细的手指,在琴键上飞掠过去,带出一串串柔美的叮咚之声。她重复着梦幻曲,一遍又一遍,直到他不忍心的抓住了她那两只忙碌的小手。
“够了!”他叫。“你累了。”
“我不累。”她的眼睛清亮如水,而又热烈似火,一瞬也不瞬的盯着他。“我不累,如果你要听。”
他瞪视着她,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从没有一个女孩这样震动他,这样弄得他全心酸楚。
“我要你休息。”他说,声音喑哑。“你应该去睡觉,夜已经很深了,是不?去睡,好吗?”
“如果你要我去睡,我就去。”她说,像个听话的、要人赞美的孩子。
“我要你去,”云楼说,温柔的凝视着她,她那两只瘦小的手仍然停留在他的手掌中。“你知道,充足的睡眠可以使你强壮起来,强壮得像翠薇一样。”
“到那时候,你也带我出去玩?”她问,很孩子气的,带着满脸的期盼。
“一定!”他许诺的说。
“好的,那幺我就去睡。”她顺从的站起身来,依依的把手从他掌中抽出来。阖上了琴盖,她转过身子,真的向楼梯那儿走去。他情不自禁的跟着她到楼梯口,她忽然站住了,抬起头来看着他,低低的,急促的,而又祈求似的说:“明天你不出去,好吗?”在他没回答以前,她又很快的说:“我弹琴给你听,弹梦幻曲,很多遍很多遍。好吗?”
他的心痉挛了一下,这女孩祈求的眸子使他悸动。
“好的。”他说。“我留在家里,听你弹琴。”
喜悦飞进了她的眼睛,她对他做了个非常可爱的笑容。这句话带给她的喜悦竟那幺大,那幺多,使他深深的为这一连几天的外出抱歉起来。她那样渴望着朋友呵!雅筠的方策是错误的。
“你真好!”她说,望着他的脸,好半天,她才掉转头,快乐的说:“我去睡了!”
她几乎是“奔”上了楼梯,脚步轻快而活泼,到了楼梯顶,她又站住了,回头对他含笑的摆了摆手,说:“明天见!”
“明天见!”他也摆了摆手。
她走了。云楼关了灯,慢慢的走上楼,回进自己的卧房里。躺在床上,他又久久不能入睡。
早晨,当他下楼吃早餐的时候,很意外的,涵妮竟精神奕奕的坐在早餐桌上。他们很快的交换了一瞥,也很快的交换了一个微笑。他觉得,他和涵妮之间有一种微妙的了解,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也不过如此。涵妮的笑里包含了很多东西:期盼,快乐,欣慰,和一份含蓄的柔情。
“早呵,”他对涵妮说:“难得在早餐桌上看到你。你看来清新得像早晨的露珠。”
“我以后都要下楼来吃早餐。”涵妮微笑着说。
“算了,”雅筠说:“我宁愿你多睡一下呢!”
“早,”翠薇向云楼打着招呼。“今天的计划如何?”
“计划?”云楼愣了愣。
涵妮迅速的抬起头来望着云楼。
“我们可以去指南宫,”翠薇咬了一口鸡蛋,口齿不清的说:“那是一个大庙,包你喜欢。”
“不,今天不出去了,”云楼说:“今天我想留在家里,”他看了涵妮一眼,涵妮正低下头去,脸埋在饭碗上,在那儿悄悄的笑着。“连天出去跑,晒得太厉害,今天想在家里凉快凉快。”
“要凉快,我们去游泳,”翠薇心无城府的说:“去金山,姨父,您今天要用车吗?”
“假若你们要用,我可以让给你们一天,”杨子明笑着说:“不过,不许翠薇开,你没驾驶执照,让云楼开。”他望着云楼:“我相信你的驾驶技术。”
“好呵!”翠薇欢呼着。“云楼,你有游泳裤吗?没有的话,我们先去衡阳路买一件。”
微笑从涵妮的唇边迅速的隐没了,她的头垂得更低,阳光没有了,欢乐消失了,她轻轻的啜着稀饭,眼睛茫然的望着饭碗。
“不用了,”云楼很快的说,再看了涵妮一眼,“我今天那儿都不想去,而且,我也要准备一下功课,马上就要开学了。杨伯伯,您还是自己用车子吧!”
翠薇惊奇的看了云楼一眼,困惑的锁起了眉头,云楼投给了她抱歉似的一瞥,她笑笑,不再说话了。
杨子明看看云楼,没有说什幺。他对于他们出不出去,并不怎幺关心。涵妮的眼光从云楼脸上溜过去,微笑又飞进她的眼睛中,而且,莫名其妙的,她的脸红了。红得那幺好看,云楼费了大力才能把自己的眼光从涵妮脸上调开。雅筠放下了饭碗,她的敏感和直觉已经让她怀疑到了什幺,看看涵妮,再看看云楼,她的眉峰轻轻的聚拢了。
饭吃完了,涵妮抛下了她的饭碗,径直走进客厅里,立即,云楼听到钢琴的声音,梦幻曲!琴声悠扬的在清晨的空气中播送。他不知不觉的走进了客厅,在沙发中坐了下来。涵妮回过头来,对他很快的微笑了一下,就又掉头奏着她的琴,她的手指生动而活泼的在琴键上移动。
雅筠也走过来了,坐在云楼的对面,她审视着面前这个男孩子。云楼,你错了!她想着,却说不出口。你竟不知道爱之适以害之,云楼,你这善良、多情、而鲁莽的孩子,你错了!
云楼抬起眼睛来,和雅筠的眼光接触了,他无语的又垂下头去,他在雅筠眼中读出了询问和责备,他用手支着头,望着涵妮的背影,那单薄的、瘦弱的身子,那可怜兮兮的肩膀,那在琴键上飞掠着的小手……我只有这样做,他想。伤这个少女的心是件残忍的事!我不能伤她的心!我要帮助她,保护她,给她快乐,这些,是不会要她的命的!
一曲既终,涵妮转过身子来,她充满了喜悦和快乐的眸子在云楼脸上停留了片刻,云楼也用含笑的眸子回望着她,于是,她又转过身子,开始再一遍弹起梦幻曲来。
琴声抑扬而柔和的扩散,云楼专注倾听着,显然心神如醉。雅筠呆呆的望着这一切,有什幺事要发生了!有什幺事要来临了!她恐惧的想着,仰首望向窗外的天空,她不知未来的命运会是怎样的。
云楼开学了,刚上课带来了一阵忙碌,接着就又空闲了下来。一年级的课程并不重,学的都是基本的东西,这些云楼是胜任愉快的。每天除了上课以外,云楼差不多的时间都停留在家里,他没有参加很多课外活动,也不喜欢在外逗留,这,更严重的困扰了雅筠。
翠薇回家去住了,不知从何时开始,涵妮已不需要翠薇的陪伴了,她俩在一起,两人都无事可做,也无话可谈,显得说不出来的格格不入。翠薇走了,涵妮反而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好象摆脱了一份羁绊似的。
近来,雅筠时时刻刻都怀着心事,她常常在午夜惊醒,感到一阵心惊肉跳,也常常席不安枕,彻夜失眠。她总觉得有什幺可怕的事要发生了,那隐忧追随着她,时时刻刻都不放松她。她很快的憔悴了,苍白了。杨子明眼看着这一切的发展,常劝解的说:“雅筠,你实在犯不着为了涵妮而糟蹋自己,你要知道,我们为这孩子已经尽了全力了。”
“我要她好好的活下去。”雅筠凄苦的说。
“谁不要她好好的活下去呢?”杨子明说,忧愁的看着雅筠。“但是你在我心中的份量比涵妮更重,我不要你为了她而伤了自己的身体。”
“你不喜欢她!”雅筠轻喊着,带着点神经质。“你一直不喜欢涵妮!”
“你这样说是不公平的,雅筠,”杨子明深蹙着眉说。“你明知道我也很关怀她,我给她请医生,给她治疗,用尽一切我能用的办法……”
“但是你并不爱她,我知道的,”雅筠失神的叹息了。“假若当初……”
“算了,雅筠,”子明打断了她。“过去的事还提它干嘛?我们听命吧!看命运怎样安排吧!”
“我们不该把云楼留在家里住的,我知道有什幺事要发生了!一定会发生!”“留云楼住是你的意思,是不?”子明温和的说。
“是的,是我的意思,我本以为……我怎会料到现在这种局面呢!我一定要想办法分开这两个孩子!”
“你何不听其自然呢?”子明说。“该来的一定会来,你避免也避免不了。你又焉知道恋爱对涵妮绝对有害呢?许多人力没有办法治疗的病症在爱情的力量下反而会不治而愈,这种例子也不少呀!”
“但是……但是……她根本不能结婚呀!而且,这太冒险……”
“让他们去吧!雅筠。”
“不行!你不关心涵妮,你宁可让她……”
“停住!雅筠!”子明抓住了雅筠的胳膊,瞪视着她。“别说伤感情的话,你明知道这孩子在我心中的份量,我们只有这一个女儿,是吗?我和你一样希望她健康,希望她活得好,是吗?如果有风暴要来临,我们要一齐来对付它,是不是?我们曾经共同对付过许多风暴,是不是?别故意歪曲我,雅筠!”
“子明!”雅筠扑在子明肩上,含泪喊。“我那幺担心!那幺担心!”
“好吧,我和云楼谈谈,好不?或者,干脆让他搬到宿舍去住,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