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夫明白了。他们可以防止涵妮生病,可以增加她的营养,可以注意她的生活,却无法让她不恋爱!他叹了口气,上帝对它制造的生命都有良好的安排,这已不是人力可以解决的事情了。提起了医药箱,他告辞了。
杨氏夫妇送李大夫出了门,这儿,云楼解下他的西装上衣,盖在涵妮的身上,他就坐在沙发旁边,凄苦的、哀愁的看着涵妮那张苍白的小脸。闭上眼睛,他低低的,默祷似的说:“涵妮,我该怎幺办?”
杨子明和雅筠折了回来,同一时间,涵妮呻吟了一声,慢慢的张开了眼睛。雅筠立即扑过去,握住了她的手,含着泪望着她,问:“你怎样了?涵妮?你把我吓死了。”
涵妮扬起了睫毛,望着雅筠,她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昏晕后的恍惚,接着,她就突然振奋了,她紧张的想支起身子来,雅筠按住了她,急急的问:“你干嘛?你暂时躺着,不要动。”
“他呢?”涵妮问。
“谁?”雅筠不解的问。
但是,涵妮没有再回答,她已经看见云楼了。两人的眼光一旦接触,就再也分不开来了。她定定的望着云楼,望得那样痴,那样热烈,那样长久。云楼也呆呆的看着她,他心中充满了酸甜苦辣,各种滋味,嘴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深深的凝视着她。好半天好半天好半天,他们两人就这样彼此注视着,完全忘记了这屋里除了他们还有其它的人,他们彼此看得呆了,看得傻了,看得痴了。杨子明夫妇目睹这一幕,不禁也看得呆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涵妮才轻轻的开了口,仍然望着云楼,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对不起,云楼,我抱歉我昏过去了。我要告诉你,我没有什幺,只是太高兴了。”
云楼默然不语。
“你生气了吗?”涵妮担忧的说。“你不要生我的气,我以后不再昏倒了,我保证。”她说得那幺傻气,但却是一本正经的,好象昏不昏倒都可以由她控制似的。“你不要生气,好吗?”
“别傻,涵妮,”云楼的声音喑哑,带着点儿鲁莽,他觉得有眼泪往自己的眼眶里冲。“没有人会跟你生气的,涵妮。”
“那你为什幺这样皱起眉头来呢?”涵妮问,关怀的看着他,带着股小心的、讨好的神情。“你为什幺这样忧愁?为什幺呢?”
“没有什幺,涵妮。”云楼不得已的掉转了头,去看着窗外。他怕会无法控制自己,而在杨子明及雅筠面前失态。他的冷淡却严重的刺伤了涵妮。她惊疑的回过头来,望着雅筠。
在他们对话这段时间内,雅筠早就看得出神了。
“妈,”涵妮喊着,带着份敏感。“你说他了,是吗?妈,我晕倒不是他的过失,真的。”她又热烈的望向云楼:“你不会走吧?”她提心吊胆的问:“你不会离开我吧,云楼?”
云楼很快的看了雅筠一眼,对于雅筠刚才对他那些严厉的责备,他很有些耿耿于怀,而且,这问题是难以答复的,他刚刚已对杨子明示过离去的意思。他痛苦的看了看涵妮,狠下心来一语不发。
涵妮惊惶了,失措了。她一把抓住了雅筠的衣服,慌乱的说:“妈,妈,他是什幺意思?妈?妈?”她像个无助的孩子,碰到问题向母亲求救一般,紧揉着雅筠的衣服。
“他会留在这儿。”杨子明坚定的说,走上前去,把手按在涵妮的额上。“你好好的休息吧,我告诉你,他会留在这儿!”
“可是,他在生气呢!”涵妮带着泪说:“他不理人呢!”
云楼再也按捺不住了,大踏步的走上前去,他拂开了杨子明和雅筠,一下子跪在涵妮面前的地毯上,用双手捧住了她的脸,他深深的凝视着她,眼光里带着狂野的、不顾一切的热情,他急促的说:“听着,涵妮,我会留在这里!我会永远跟你在一起!我会照顾你,爱你,不离开你!那怕我带给你的是噩运和不幸!”
雅筠瞪大了眼睛,望着云楼,满脸冻结着恐慌和惊怖,彷佛听到的是个死亡的宣判。
第三章
黎明来临了。
涵妮已经被送进卧室,在复病后的疲倦下睡着了。云楼也退回了自己的房间。坐在窗前的靠椅里,他看着曙色逐渐的染白了窗子,看着黎明的光亮一点点的透窗而入,他不想再睡了,脑中只是循环的、反复的想着涵妮。他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第二件类似的恋爱,那个被你深爱着的人,可能会因你的爱情而死。他几乎懊恼着爱上了涵妮,但是,一想起涵妮那份柔弱,那份孤独,和那份她丝毫不加以掩饰的热情,他就又觉得满怀充满了对涵妮的痛楚的爱。涵妮,那是个多幺特别的女孩!她的爱情那样专注、强烈,和一厢情愿!一句温和的话都可以让她高兴致死,而一句冷淡的话却可以让她伤心致死!他怎能不爱上这女孩子呢!她能使铁石心肠,也为之泪下!
有人敲门,惊散了云楼的思潮,在他还没有答复之前,门开了,雅筠很快的走了进来。反手关上了房门,她靠在门上,眼光直视着云楼,用一种哀愁的、怨愤的语气说:“云楼,你一定要置她于死地才放手吗?”
云楼跳了起来,他以坚定的眼光迎接着雅筠,觉得自己的血液在翻滚,沸腾。“伯母!”他喊:“你这是什幺话?”
“你不知道你在杀她吗?”雅筠急促的说,紧紧的盯着云楼的脸:“如果她再昏倒一次,天知道她还会不会醒来?云楼,你这是爱她吗?你这是在杀她!你知道吗?她不是一个正常的孩子,你别把你那些罗曼蒂克的梦系在她的身上!你要找寻爱情,到你的女同学身上去找,到翠薇身上去找!但是,你放掉涵妮吧!”
“伯母,”云楼激动了,有股怒气冲进了他的胸腔。“你说这活,好象你从没有恋爱过!”
雅筠一愣,云楼像是狠狠的打了她一棒,使她整个呆住了。是的,她的责备是毫无道理的事!这男孩子做错了什幺?
他爱上了涵妮,这不是他的过失呀!爱情原是那样不可理喻的东西,她有什幺权利指责他不该爱涵妮呢?假若这样的爱是该被指责的,那幺当初的自己呢?她昏乱了,茫然了,但是,母性保护幼雏的本能让她不肯撤退。她软化了,望着云楼,她的声音里带着祈求:“云楼,我知道我不该责备你,但是,你忍心让她死吗?”“伯母!”云楼愤然的喊,血涌进了他的脑子里,一夜未睡使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丝。“我要她活着!活得好!活得快乐!活着爱人也被人爱!您懂吗?爱情不是毒药!我不是凶手!”
“爱情是毒药!”雅筠痛苦的说:“你不了解的,你还太年轻!”
“伯母,”云楼深深的望着雅筠,紧锁着眉头说:“无论如何,你现在让我不要爱涵妮,已经太迟了!即使我做得到,涵妮会受不了!您明白吗?你一直不给我解释的机会,你知道今晚的事故怎样发生的?你知道涵妮在楼下等我回来吗?你知道她如何哭着责备我要走吗?如何求我留下来吗?伯母,您的谎言把我们拴起来了!你现在无法赶我走,我留下来,涵妮死不了,我走了,涵妮才真的会活不下去。你相信吗?”
雅筠注视着云楼,这是第一次,她正视他,不再把他看成一个孩子。他不是孩子了,他是个成熟的男人,他每句话都有着份量,他的脸坚决而自信。这个男人会得到他所要的,他是坚定不移的,他是不轻易退缩的。
“那幺,”雅筠咬了咬牙:“你爱她?”
“是的,伯母。”云楼肯定的说。
“你真心爱她?”雅筠再逼问了一句。
“是的,伯母。”云楼迎视着雅筠的目光。
“你爱她什幺地方?”雅筠追问,语气中带着咄咄逼人的力量。“她并不很美,她没有受过高深的学校教育,她有病而瘦弱,她不懂得一切人情事故,她不能过正常生活……你到底爱她什幺地方?”
“她美不美,这是个人的观点问题,美与丑,一向都没有绝对的标准,在我眼光里,涵妮很美。”云楼说:“至于其它各点,我承认她是很特别的,”望着雅筠,他深思的说:“或者,我就爱她这一份与众不同。爱她的没有一些虚伪与矫饰,爱她的单纯,爱她的稚弱。”
“或者,那不是爱,只是怜悯,”雅筠继续盯着他。“许多时候,爱与怜悯是很难分野的。”
“怜悯中没有渴求与需要,”云楼说:“我对她不止有怜惜,还有渴求与需要。”
“好吧!”雅筠深吸了口气:“你的意思是说你爱定了她,决不放弃,是吗?”
“是的,伯母。”云楼坚决而有力的回答。
“你准备爱她多久呢?”
“伯母!”云楼抗议的喊:“您似乎不必一定要侮辱我,恕我直说,您反对我和涵妮恋爱,除了涵妮的病之外,还有其它的原因吗?”他的句子清晰而有力的吐了出来,他的目光也直视着雅筠,那神情是坚强、鲁莽,而略带敌意的。
雅筠再一次被他的话逼愣了,有别的原因吗?或者也有一些,她自己从没有分析过。经云楼这样一问,她倒顿时有种特别的感觉。看着云楼,这是个可爱的男孩子,这在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发现了,如果有别的原因,就是她太喜欢他了。她曾觉得他对涵妮不利,事实上,涵妮又焉能带给他幸福与快乐?这样的恋爱,是对双方面的戕害,但是,在恋爱中的孩子是不会承认这个的,他们把所有的反对者都当作敌人。而且,压力越高,反抗的力量越强,她明白自己是完全无能为力了。
“你不用怀疑我,”她伤感的说:“我说过,假若涵妮是个健康而正常的孩子,我是巴不得你能喜欢她的。”凝视着云楼,她失去了那份咄咄逼人的气势,取而代之的,是一份软弱的、无力的感觉。“好了,云楼,我对你没什幺话好说了,既然你认为你对涵妮的感情终身不会改变,那幺,你准备娶她吗?”
“当我有能力结婚的时候,我会娶她的。”云楼说。
“可是,她不能结婚,我告诉过你的。”
“但是,您也说过,她的病有希望治好,是不?”云楼直视着雅筠。
“你要等到那一天吗?”雅筠问:“等到她能结婚的时候再娶她?”
“我要等。”
“好,”雅筠点了一下头。“如果她一辈子不能结婚呢?”
“我等一辈子!”
“云楼,”雅筠的目光非常深沉,语音郑重。“年轻人,你对你自己说的话要负责任,你知道吗?你刚刚所说的几个字是不应该轻易出口的,你可能要用一生的生命来对你这几个字负责,你知道吗?”
“我会对我的话负责,你放心。”云楼说,坦率的瞪着雅筠,带着几分恼怒。雅筠慢慢的摇了摇头,还没什幺呢?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一切听天由命吧!转过身子,她打开了房门,准备出去。临行,她忽然又转回身子来,喊了一声:“云楼!”
云楼望着她,她站在那儿,眼中含满了泪。
“保护她,”她恳求似的说:“好好爱她,不要伤害她,她像一粒小水珠一样容易破碎。”
“伯母,”云楼脸上的怒意迅速的融解了,他看到的是一个被哀愁折磨得即将崩溃的母亲。“我会的,我跟您一样渴求她健康快乐。您如果知道我对她的感情,您就能明白,她的生命也关乎着我的生命。”
雅筠点了点头,她的目光透过了云楼,落在窗外一个虚空的地方。窗外有雾,她在雾里看不到光明,看得到的只是阴影与不幸。
“唉!”她长叹了一声。“也罢,随你们去吧。但是,写信告诉你父亲,我不相信他会同意这件事。”
雅筠走了。云楼斜倚着窗子,站在那儿,看着阳光逐渐明朗起来,荷花池的栏杆映着阳光,红得耀眼。写信告诉你父亲!父亲会同意这事吗?他同样的不相信!但是,管他呢!
目前什幺都不必管,来日方长,且等以后再说吧!
阳光射进了窗子,室内慢慢的热了起来,他深呼吸了一下,到这时才觉得疲倦。走到床前,他和衣倒了下去,伸展着四肢,他对自己说,我只是稍微躺一躺。他有种经过了一番大战似的感觉,说不出来的松散,说不出来的乏力。杨伯母,你为什幺反对我?他模糊的想着,我有什幺不好?何以我一定会给涵妮带来不幸?何以?何以?涵妮,涵妮……所有脑中的句子都化成了涵妮,无数个涵妮,他阖上眼睛,睡着了。
他睡得很不安稳,一直做着恶梦,一忽儿是涵妮昏倒在地上,一忽儿是雅筠指责着说他是凶手,一忽儿又是父亲严厉的脸,责备他在台湾不务正业……他翻腾着,喘息着,不安的蠕动着身子,嘴里不住的,模糊的轻唤:“涵妮,涵妮。”
一只清凉的小手按在他的额上,有人用条小手帕拭去了他额上的汗珠,手帕上带着淡淡的幽香,他陡的清醒了过来,睁大了眼睛,他一眼看到了涵妮!她坐在床前的一张椅子里,膝上放着一本他前几天才买回来的“纳兰词”,显然她已经在这儿坐了好一会儿了。她正俯身向他,小心翼翼的为他拭去汗珠。
“涵妮!”他喊着,坐起身来。“你怎幺在这儿?”
“我来看你,你睡着了,我就坐在这儿等你。”涵妮说,脸上带着个温温柔柔,恬恬静静的笑。“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你一直说梦话,出了好多汗。”
“天气太热了。”云楼说,坐正了身子。一把抓住了涵妮的小手,他仔细的审视她。“你好了吗?怎幺就爬起来了?你应该多睡一下。”
她怯怯的望着他,羞涩的笑了笑。
“我怕你走了。”她说。
“走了?走到哪儿?”
“回香港了。”
“傻东西!”他尽量装出呵责的口吻来。“你居然不信任我,嗯?”
她从睫毛底下悄悄的望着他,脸上带着更多的不安和羞涩,她低低的说:“不是不信任你,我是不信任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