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山红居然还能微笑,“嗨,你对我这么好干嘛?就算这样,我也不会投在你怀里痛哭的。”
“哎呀,居然被你看穿了。”日升将三明治一送,“买都买了,吃吧。这里头没掺FM2。”
她味同嚼蜡的吃了几口,炎热的九月天,即使会场冷气充足,空气仍是沉闷的。她跪了好几天回礼,穿着一身重孝,已经有些不支了。
但是陈豪的死,在娱乐界是多大的事情。往来吊丧的人物这么多,直到今天,她才能稍微喘口气。
头七了,老板。她低头烧着纸钱,人家说,头七的时候,死去的家人会回来看看,但是,我却梦也梦不到你。是不是因为我不是你的女儿,所以才感应不到?
这么悲伤,她却流不出眼泪。
让烟火熏红的眼睛茫茫的抬起头,看到和自己的憔悴不相上下的嘉斓,她愣了一下,别开脸,不知道如何面对他。
“我来……我来为陈老师上香。”他的声音嘶哑,隐藏着浓浓的懊悔。
默默的为他点香,递给他的那一刻,突然上涌的怒气几乎让她把香夺回来。僵了几秒,她还是让嘉斓把香接了过去。
不要恨嘉斓。她的心里回响着陈豪的遗言。再说,我该恨谁?最该恨的,是自己吧。
她规规矩矩的跪伏在地上,一身的麻孝,让她小小的脸看起来更我见犹怜。
“……我……我很抱歉。”嘉斓想扶起她,山红却敏捷的一闪。他心痛的将手收回,“我的确没发觉他不舒服。如果我知道……”
“谢谢你今天来,我代陈先生谢谢你。”她生硬的回答。
嘉斓颓然的退开来,却没有离去,只是望着她一遍又一遍的家属答覆。山红却一次也没有望过他。
等告了一段落,日升接近她,“接下来交给我就是了。”他努了努嘴,“他有话对你说不是吗?你总不好在陈先生的场子跟他闹起来。”
“我不闹。”她强自镇定的说。
“不闹?那需要磕头磕到有声音?再答礼几个人,你就该进医院缝额头的伤了。去听听他要说什么。大家有话就讲开,闷着没好处。”
望着这个轻浮好色的男人,她苦笑,或许老板的话是有道理的。身为艺人,还是门当户对的找圈内人结婚才对。起码,大家可以彼此了解体谅。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低声。
“……我羡慕你的定力,连我都染不黑的纯洁。我是很想要你,但是……”他无限沧桑的笑笑,“我是没得救了。不像那个男人上了岸,我到现在还是载沉载浮,除了这行,无以维生。”耸耸肩,“谁知道?我现在对你好,哪天我落魄了,你总还会拉我一把。你是这样的傻,记恩不记仇。”
日升轻轻的推推她,“去吧。这里有我就行了。”
山红低头了一会儿,总算向着嘉斓走去。“你还有话对我说?”
“……我对陈老师很抱歉。”他的懊悔惊醒了之前的迷雾。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执着于山红的身份。每个局外人都看得这么清楚,难道真的是当局者迷?“……陈老师说得对。你会隐瞒身份,的确是因为我的偏见……”一条生命这样轻易的消逝了,让他悚然以惊。人生如此短暂无常,若是错过了山红,从此山红就必须从他的生命和记忆消逝……
他无法忍受这种无常。光想到就害怕。
“我们……我们就像以前一样,好不好?”他轻轻的握住山红的手,心疼的发现她的手瘦成这样,“我只是盛嘉斓,你也只是薛山红,好不好?”
若是在陈豪过世前听到这些话,她一定会觉得幸福充塞整个胸臆,感动的流下眼泪吧?
她悲哀的望望嘉斓。眼前这个男人……不管再多的怨怼,再多的痛苦,她对嘉斓的情意却缠绵无尽……
但是这种缠绵,却让她深深自责着。
“……如果,是我对盛老师——你的养父见死不救,你会原谅我吗?”山红反问。
嘉斓呆了好一会儿,沉默不语。
“你的义父,和我的老板,对我们的意义都是一样的重要。”她凄凉的笑笑,“太重要了。就像盛老师救了你,老板也救了我。他们是我们真正的父亲。”她的眼神黯淡,“你会原谅我吗?如果我将他抛弃在自己家门口……即使是无心之过,你愿意吗?”
望着无言的嘉斓,她的心里涌起温柔的悲悯。这样的难题,为难了他,是的,她为难了他。为难了这个,她用性命爱着的人。
“你回去好好想想。”她的眼睛泛着泪意,“你是该好好想想。”
她转头回到会场,竭心尽力的尽着子女的义务,他像是看到当年自己哭泣着为盛老师执礼的那时候。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山红。为什么自己看不清她的真呢?她这样虔诚的敬爱着扶持她的人,就像自己敬爱盛老师一样。
他们的灵魂历程都这样相似,为什么自己会让过往的往事鬼魅纠缠,反而什么都看不清?
一步一回头的离开了,他不知道,在他踏出会场的那一刻,山红枯竭的泪汹涌的流下来,在红地毯上流下一摊摊的水渍,像是染了血。
心头伤痛的血。
* * *
她平静的整理行李。陈豪将所有的财产留给她,她呆呆的望着律师,没有一丝喜悦的苦笑,“好多的钱。”
沉默了很久很久,她终于开口,“钱,我有。如果这些钱能够把老板换回来,我宁可一毛钱也不要。”
“陈先生的遗嘱里说,这些财产你只能使用利息。所有的金钱必须由信托公司保管五年─—他怕你把钱捐了出去。遗嘱里头说,这些钱他不愿意拿来作善事,他只希望能保障你未来的生活永远无虞。”律师轻轻的把多伦多的房契与大学入学通知交给她。
老板……你喔,你什么都为我想到。我该怎么回报你?她微笑,却觉得心口有着空空的大洞,冷冷的风吹过。
那是名为“自责”的风。
她打算顺从老板的遗愿,出国念书。
汉霖还是陪着她,一下课,他总是往山红的家里冲。就算在她身边写功课也没关系,因为相聚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了。
“小乔不跟你去吗?”汉霖郁郁的问。
“我让小乔回家了。”山红的微笑总是温柔得过份,像是失去与这世界挣扎的力气,“演艺圈太暴力,我不愿她再遭到意外。还是回家另外找份正经工作的好。再说,她已经有了要好的男朋友,也该想想自己的未来了。”
“没有人跟你去?”汉霖不舍的拉着她冰冷的手,“我……我不要你一个人!”
“汉霖,”她和蔼的摸摸他的头,“任何人都是一个人的。不管有怎样血缘或情感的牵绊,我们生是一个人孤零零的来,死也是一个人孤零零的走。”
这话刺痛了他少年柔软的心肠,“我不喜欢你这样说!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你有我啊!你还有我……天涯海角,我都在等你回来!”他扑进山红的怀里,“让我跟啦!我不要山红孤单单的一个人……”
“是呀,我真是胡说。”她抚慰着汉霖,不想伤害他稚弱的心灵,“我还有你呀。我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我知道你在这里,所以一定会回来的。”
汉霖稍稍的感觉安慰,他知道,山红不会骗他的。仰起头,他又忧虑的问,“那么,老师怎么办?”
山红的笑容空白了一下,“……老师吗?”
“是呀,老师最近越来越瘦,越来越心不在焉。”他担心的望着跟老师同样憔悴失神的山红,“你们隔这么远,怎么办?”
山红勉强的笑了笑。她故作轻快,“啊,老师会很好的。走吧,陪我去看场电影。我要好久以后才有机会看到华语电影呢。”
转移了汉霖的注意力,她却转移不了自己的心思。
嘉斓怎么办?她不敢去想,也没有力气去想了。
* * *
临到上飞机,她才在机场写了张明信片告诉汉霖,只有眼睛红红的小乔和日升来送如。
“山红……”小乔嘴一扁,“我不会要求加薪的。你就不能让我跟?”
“让你跟,你男朋友怎么办?”山红微笑着,“如果你们下定决心要结婚了,千万要发喜帖给我。千山万水我也会飞回来。”
日升笑笑的轻拥她一下,“加拿大混不下去的话,回来嫁我。”
“我没想到会和你变成朋友。”她温和的拍拍日升的背,“我不会嫁你,不过,我会记得你的。”
还有十分钟就要登机了。她深吸一口气,提起行李,“我走了。”
“等一下!”这气急败坏又熟悉的声音……她惊诧的回头,小乔和她一样的惊讶,日升反而像是没事人一样。
“颜日升!”她不高兴了。
“啊,不用谢我了。”颜日升挥挥手,“算是临别礼物。”
这礼物让她不知如何是好,嘉斓满头是汗的跑到她面前,一把拉住她,“不要走!”
“……我是去念书,又不是去玩的。”她勉强笑了笑,“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得上飞机了。”
嘉斓怔怔的望着她温和却坚决的容颜,“我愿意用一生的时间祈求你的原谅。山红……”
“老板要我不能恨你。这是他的遗言。”她苦涩的笑了起来,“其实,我看到你的时候,我发现……我一点点也恨不了你。我真是个软弱的人。”痛定思痛后,她显得平静而理智,“嘉斓,其实,你并没有什么错误。老板的死不是你的错。甚至不是任何人的错……因为我们都看不到将发生的事情。若要说错……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开的头,是我欺骗你,才导致这样的结果。但是这苦果……却是深爱我的老板承受了。”
她的眼中涌出雾气,“我不能原谅自己。”
“山红。”嘉斓激动的将她抱在怀里,“不要这样!我们重新开始!时间会疗养一切的伤痕……”
“你童年的伤痕,痊愈了吗?”山红在他怀里,却感受不到以往激越的喜悦,只有淡淡的哀伤与心死,“时间过去了十几年,你遇到了疼爱你的养父,这么多的时光和爱……你的伤……痊愈了吗?”
她苦笑着摇摇头,轻轻挣开他的怀抱,“没有。你的伤痕没有痊愈。一切都是社会的错,是不是?但是嘉斓,这社会或许亏欠你,但是你已经比别人幸运的得到补偿。你心心念念的那些伤痕,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有,我没有吗?”
嘉斓让她说得哑口无言,望着她空洞的眼神,他开始恐惧失去。“是我的错。让我用一生补偿你……山红!”他焦急的摇摇她,“我现在想清楚了,我爱你的,我是真的爱你的!”
“你爱的不是真正的我。”她忧郁的退后两步,“你爱的只是部份的我。这是我的错……是我的欺瞒,才让这一切变得不可收拾……”她的眼睛望向虚空,“曾经以为,唱歌的我,演戏的我,都不是真实的我。现在我才知道,我错得多雕谱。若是没有跟自己的某部份起共鸣,我唱不出歌,也不会演戏。因为我先被感动了,共鸣了,我才有办法站在舞台上,试着将这份感动传达给观众。你不认识我其他的部份……只爱残缺的我,有什么用呢?”
机场的广播声声响起,催促着游子。他们两个人的心都揪紧了。在那瞬间,山红突然胆怯起来。
回到他身边吧。回到他身边,他都低头了不是吗?说得那么冠冕堂皇,说到底,自己只是害怕……害怕……
害怕回到他的身边。
他们的中间,掺杂了许多的不信任因子,掺杂了眼泪和裂痕。留在他身边……
裂痕会不会扩大?她深深珍惜的每一刻甜美时光,会不会在之后的嫌隙与猜忌里崩毁腐败?
他会开始猜测我说的每句话,每个动作,到底是真是假。因为我欺骗过他。而我……我能忘记老板因他而死的迁怒与自责吗?
不配得到幸福的。我不配。
她茫然揪心的站着。而嘉斓,千言万语,却只能激动的握住她的手,不知道要怎么留下她。
为什么总是要到离别,才知道她在自己心里的份量?他怎么以为自己能够没有她?
“你还爱我吗?”他咬咬牙,决定赌最后一次。
山红怔怔的看了他很久,温驯的令人心疼,“是,我爱你。我还爱你。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不会留下。有杂质的爱情太悲伤。”
“我爱你。”他说得很肯定,“所以,我等你回来。一年,两年,十年,我都等!你不用给我期限,我等你愿意接纳我为止。你若不回来,我就去找你。我会爱上全部的你的,给我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他愣了一下,这不是陈豪说过的话吗?
望着他严肃而认真的脸,总是愁容的山红,居然绽放出美丽的微笑。这些话呵……是愿望,不是誓言。
“……四年后的今天,如果你还记得,如果……如果我还记得的话。我们在这里碰面。我们彼此都不要连络吧。四年的光阴,不能冲淡彼此思念的话……我们再试试看。如果……你忘了我或我忘了你……可见我们当中有个人已经找到幸福了。那么,这段未竟的恋情,还是会随着时光朦胧而美丽。”温柔的摸摸他的脸庞,“我们应该觉得高兴,因为并不是彼此怨恨的分开。”
她笑笑,眼中有着晶莹的泪光,提起行李,勇敢的走向登机口。
“我会来的!我一定会来!”嘉斓大叫着,“不管你会不会来,我一定会的!你要试着相信我,千万不要放弃我!山红,一生很长又很短,我只想和你携手,山红!”
山红低头拭泪,再也不敢回头。只是朝后挥了挥手,走向她未来的旅程。
第九章
多伦多的冬天很长。长长的雪季总是下着鹅毛雪,有时雪大了,连出门都不容易。邻居都隔了很远,她独居在市郊,只请了个钟点女佣帮她打理这栋偌大的别墅,其他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孤独的守着课本,对着结满雪花的窗户。
在台湾,她的一举一动都是媒体注目的焦点。远赴加拿大念书,圈内人都抱着看笑话的心态,认为她不用多久,就会逃离那个无聊的都市。
让人诧异的是,她在这个异乡却活得这么自在。语文对她来说,没有什么障碍。陈豪很注重她这个女弟子,用尽心血要将她捧成国际巨星,对于语文当然刻意注重。没想到,她无缘成为另一个陈冲,却靠着过往的苦功,在加拿大生根了。
在这里,谁也不知道她是明星。外国女孩都是大眼睛高鼻子,十六岁前像是会走路的芭比娃娃。她的美貌在这里显得平凡些。只是知道了她的年龄,总是让人惊讶这个中国娃娃永远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