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儿这才耸耸肩真住了口。
她是孤儿?荆无痕转身望进窗内,昏黄的烛光中,看见蔚香思纤柔婉约的侧容。她的行为举止、眉眼之间、一颦一笑底,并没有半丝因身世所系的哀伤。
初见她,只觉她相貌明亮开朗,如一抹暖阳煦人,他甚至讨厌起那样温暖明澄的感觉。
现下听见她是个孤儿,荆无痕真有些诧异。为什么她活得这样好?为什么她的行为举止,她的谈吐不带一丁点悲伤?她的身世莫非不会令她埋怨吗?怎么可能?!
可是……荆无痕瞇起眼睛,房内,蔚香思又在笑了,
义父不知和她说了什么,她眼睛笑弯了,清脆的笑声自那红粉的嫣办逸出,有那么小小的一剎那,他的心有一些忐忑,他的人有一瞬的恍惚。
蔚香思如破晓的日出,偶然地穿透暗雾,穿透迷障,在这出乎意外的一刻,在荆无痕平静的心海投下一抹淡影,一抹很淡很淡的影子,连他自己都不太发觉的一抹淡影。
也许要很久很久以后他才会察觉,在他心海那抹微不足道的淡影里,藏着旖旎春光,明媚得一塌栅涂。
有一天,也许这一抹影子将泛滥,兴风作浪地吞噬他,也许……
第二章
天方亮,简单的用过早膳,柳凤牙犹睡意蒙眬,但听荆无痕已经不耐地等在屋外。
「天已亮,妳们该启程。」
牙儿蹙起眉头。「知道了知道了--」她头痛腰痛浑身酸痛。「才一大早哪,催催催,真不懂得怜香惜玉,这地方我还……」
「牙儿!」香思示意师妹住口,然后微笑地向坐在对面的老前辈告辞。
「老前辈,就此告别。」
老人虚弱地靠在案前,斜斜撑着身子,望住蔚香思。他点点头道:「小姑娘……」他声音异常虚弱。
「昨夜有妳陪伴,老夫的病痛减轻不少,说真的……」他眼睛闪烁,竟有些小孩子气地软声道……
「老夫有些舍不得妳走……」
牙儿噘起嘴。「你儿子可不这么想!」
老先生笑了。「别怪他,他有他的想法。」
蔚香思起身告辞。「保重了,老前辈。」
「不送。」
香思同师妹步出屋外,淡淡日光迎上她,是好天气呢!她眨眨眼,看见日光中背对她们的一抹孤影。那孤影旋身过来,一样冷漠的眼,一样冷漠的脸,-样狂放的一头银发。
荆无痕无言地沉默着,他注视蔚香思。发现她精灵秀气的脸庞在日光中甚是别致,长睫下美眸目光流盼仿佛盈盈地要沁出水来,一身薄纱衣裳,翩翩地飘拂,就像是山林中仙子。为什么她唇畔总是噙着一抹温暖的笑意?有什么值得开心吗?」
蔚香思注视荆无痕硕高的身影,望进他冷漠的眼眸底?「荆公子,香思有一事请教,传闻嵩山有奇树,名日贝多子,花开时奇香遍野,公子可知此树?」
荆无痕凝眉。「在我右侧那棵巨树便是。」他冷淡地道。「花早谢,妳错过了。」
香思掩不住失望的神情。「是么?」但很快地她抬起脸,仍是笑意盈盈。「看来是没有缘分。」
牙儿不耐地扯扯师姊。「走啦,我好想回去?」跟这冰人那么多废话干么?
「告辞了,荆公子。」香思转身偕师妹离去。
「慢着。」荆无痕突然暍道,待香思转过身来,他伸出手。「服下它。」
那是一粒红色药丸,蔚香思接过来,闻到一股异香,她不解。「这是--」
「毐药。」
牙儿一惊,抓住香思的手。「快、快扔了它!」毒药啊,她摇晃师姊的手,想摇掉那血红色药丸。
「毒药?」香思捻住那药丸,拾手在日光中审视,并不怕,只是奇怪。「既然是毒药,为什么要我吞服?」
牙儿气不过,急道:「你这个冷血的,我们不过借宿了一夜,没必要赔命吧?」
荆无痕淡淡解释。「吾与义父久居嵩山,为避仇家,现今因妳而暴露形迹,为免妳将居处泄漏,妳须吞下此丹方可离开。三十日内,吾与义父若无恙,妳即可来此换取解药。」
香思瞇起眼睛。「公子多虑了,香思保证不会泄漏你们居处。」
「口说无凭。」他不信任她的保证。「服下丹药。」
牙儿真气坏了。「喂,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我师姊向来说话算话,人品好极了,她保证不说就是不说,你干么这么残忍要她服毒?是毒药?你以为是糖吗?三十日,万一这三十日你们出了什么意外,搞不好搬家啦,山中大火烧死你啦,还是大风大雨的淹水啦,那我师姊岂不是……」
香思被师妹一长串话嚷得头都痛了。「好了、好了,牙儿,妳镇定点。」
「我怎么镇定,他要妳吞毒药哪!」牙儿真火大了,这一夜窝囊气她受够了,她扯了扯师姊背上的潋水剑。
「拔出剑来,让他瞧瞧妳的厉害,敢情老虎不发威,他当我们女人家好欺负……」
「牙儿--」香思转头安抚师妹。「妳别急,冷静冷静,我明白该怎么做。」
香思注视荆无痕,她唇角惯有的那抹笑意隐去,她敛容,目光变得锐利。
「如果我不肯服呢?」
荆无痕声音低沈泠酷。「妳最好不要挑战我的话。」
蔚香思敛容注视他,两人四目对峙,空气瞬间凝结。
牙儿见师姊抬起右手缓缓摸上剑鞘,她识相地退一步,好耶,师姊要发威了,这个荆无痕要惨啦!哈哈……
荆无痕不动声色,但杀气已逐渐凝聚眼庭,冷意盎然,周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只要地将剑出鞘,绝对必死无疑,他有自信可以一掌击毙她。
香思按住剑鞘,看着他眼底凝聚的杀气,她相信这个男人绝对下得了手杀她。她握紧剑鞘,凭自己的功力应该能和他打上个几回,她按紧剑鞘,如水的美眸绽出英气,红唇抿起。
拔啊,拔剑啊-牙儿一颗心快进出胸口,好刺激啊!在这干钧一发之际,这剑拔弩张之际,突然,牙儿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她的耳朵竟听见一串笑声!
香思忽地笑了,什么?牙儿惊骇望住师姊,她真在笑,而且笑得极灿烂。搞什么?她不是要砍人了吗?!
「瞧你紧张的。」香思松手,眼睛闪烁,犹如在捉弄什么可爱的玩物似的。「真以为我要拔剑?」
荆无痕错愕了。他不解地望向巧笑倩兮的蔚香思,她正看着他,仿佛他多有趣似地。
「荆无痕,你浑身长着刺,活似刺猬。」
荆无痕有些怔愕,旋即懊恼地拢紧眉棺。她在跟他开玩笑?他不悦地凝视蔚香思眸底的笑意,险些他就要出掌击毙她,这一点都不好笑。
「既然公子不能信我,香思也只好服毒了……」说着她抛起药丸。
「师姊?!」牙儿冲上阻止,只见香思已张唇吞下毒丹。「妳……妳妳……妳妳妳……」吞下去了?牙儿快昏了,她赶紧掐住师姊喉咙。「快、吐出来,吐出来!」
香思轻轻推开师辣。「唉呀,我吞下了。」
「妳吞下去了?!」牙儿腿软。「完了,惨了……妳干么吞嘛!」她快急死了,香思却还无事般笑嘻嘻地。
「嗯……又香又甜,这真是毒药?」像诱人的蜜糖。
荆无痕拂袖冷道:「三日后,中毒者,背上胸前起玫瑰色疹,颜色逐日渐深,三十日后由红转紫,高烧不退,若无解药,烈火焚身,痛不欲生至死方休。」
牙儿听了眼眶泛红。「真残忍啊,你这个没心没肺的歹人。」
香思只是淡淡笑着。「没想到荆公子性子孤泠,却使这么烈的丹药。放心,我不会泄漏此处,三十日,我必返--」香思挽住牙儿手臂。「告辞。」
她旋身离去,身后传来荆无痕淡漠的声音。
「妳不是想见贝多子树?」
香思停步。
荆无痕道:「毒药是贝多子树盛开之花炼制。」
香思讶然转身,?见他一脸漠然。
「现下,它就在妳腹内。那异香就是贝多子树,妳吞服它,这香味会一直跟着妳直到毒解为止。这样妳开心吗?」
这样妳开心吗?
蔚香思怔住了。她张唇,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她闻到异香溢出她的唇瓣,不敢置信地凝视荆无痕莫测高深的表情。
他在想什么?喂她毒药只是要她封口吗?但为什么她不生气,有的只是迷惘。
荆无痕像谜一般伫立她面前,他身侧贝多子树迎风摇晃,摇下了一片片坠叶,飘坠他们之间,像预告着某种意旨,那残花炼制的毒药暖暖地溶化在她的腹内,呕出一阵阵香味。
荆无痕凝视她震惊又迷惘的表情,她双腮嫣红,他想象那赤红的丹药躺在她温暖的腹内,他胸腔莫名一紧,天气好像热了。
艳红的药丸,像种子,深植在香思腹内,等待开花结果
荆无痕冷漠的眼眸对上蔚香思迷惘的双瞳,似乎有种暧昧不明的情愫正开……
「你明知她不会说出去的。」荆掠任由义子扶他回床上,他声音虚弱,一点也不似方才和香思用膳时的健朗口气。
「你不该下床。」荆无痕冷淡责备,伫立在床沿。「不该说那么多话」义父几乎耗尽了元气。
「唉!」荆掠叹息。「那姑娘恁地聪慧,我好久没和人聊天,我很高与。」
「她工夫不浅,可能是那个教派寻来的。」荆无痕谨慎道。
「不,她不像要来害我们的。」荆掠对她的印像好极了。
荆无痕不这么认为,他冷漠道:「我逼她服毒,要是她敢泄漏出我们的行踪,就得死。」
「无痕--」他还是那么一句。「你知道她不会说的,她眼里只有善意。」
「她的谈吐,还有背上那把剑,极可能师出名门。」无痕冷静理智地提醒义父。「江湖上各教派全与你为敌。」
荆掠疲惫地窝进被里。「我不懂,为什么非要她服毒,对她太不公平了。」
「别忘了--」他冷淡地提醒。「你封了我的刀,又逼我立誓不开杀戒,我只有出此下策。」
荆掠痛苦的叹气,背过身子。「难道……我一生都得活在痛苦中?江湖路一步错步步错……」
对于义父千篇一律的忏悔,荆无痕只是冷漠以对。
他望着义父狼狈而丑陋的背影。
「无痕,昨夜她说的你全听见了,为什么我没有早些听见那样的话?为什么?」
荆无痕没有回话,他一向不多言。
他望着义父静静看他被病痛折磨痛苦的呻吟,无痕知道义父时日无多,但是他并没有太多悲伤的感觉,也许是他自小生长环境就不同,早早习惯用冷漠来面对人情反复世态炎凉。
七岁前,荆无痕本性聂,原是富贵官人之后,由于他特异的发色之故,他的生父竟听信道士之说,认定银发之子将碍及仕途?于是愚蠢自私地将他遗弃。
荆无痕一夕之间,由得宠的骄子沦为鄙夫之子,在乡野里其发色又受尽同侪歧视排斥,因而造就出他孤僻阴冷的性子。
然而命运之轮总是如此的玄妙,同样长相异常,江湖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三大恶人在一次意外的邂逅下,瞧见了正被一群少年欺负的荆无痕。
容貌同为异常,命运同样曲折,于是三大恶人带走他收为义子,从此改变了荆无痕的人生。
是一种同病相怜的心态让三大恶人将无痕视如己出,抚养至大;亦是一种矛盾的情感让生性淡薄冷漠的荆无痕愿为恶人效命,至死不渝。
荆无痕让杀人如麻的三大恶人有了感情的依归,然而三大恶人却没能改变荆无痕,他的依归在哪?他的感情没有靠岸……
下山的小径上,落英缤纷。
牙儿犹担心地叨念不停。
「劝妳别老往外头闯,妳老不听,现下闯出祸了吧?」牙儿气呼呼地。
「我看得跟师父说,师父那么厉害见多识广,认识的门派又多,一定有方法可以解妳的毒。」
香思听了急道:「不准跟师父说。」她瞪师妹-眼。
不行?「好好好,那跟大师兄说也是一样,大师兄人脉广,又那么喜欢妳,一定会找到解药。」
「更不准告诉他!」香思斥道。
「这也不行?」
「樊烈的性子妳是知道的,难保他不会杀上嵩山。」
「哼哼!」牙儿笑得眼瞇瞇。「那更好,师兄的焚宵剑和妳的潋水剑一般厉害,一定可以把那个叫什么痕的砍得惨兮兮。」想到那冷傲的男人跪地求饶的模样,真是爽啊!
香思皱起眉头。「牙儿,怪不得师父不让妳习武,妳满脑子暴戾念头,心浮气躁,让妳习了武功还得了。」
「唉哟--」牙儿委屈地瞪师姊。「妳说这是什么话?师妹可都是为妳担心为妳愁哩,真没良心!」
香思了然回瞪她一眼。「我看妳是恨不得见人开打。武功是用来防身,不是拿来闹事的。」
牙儿哼了一声颇不以为然。「妳真奇怪,一身武艺不找人较量较量,哪会痛快?」牙儿打量着师姊。
「嘿,我现在一和妳说话就闻到好浓的香味,看来那毒可是挺厉害的,三十天后妳真的要再来?」
香思没有回话,即使她不回话牙儿也知道答案。
「师姊,那个冷血的荆无痕,还有那个怪老头恁地恐怖,那地方阴森森地,真不知妳再来会不会出事,妳真不让师父知道?」
「牙儿--」香思淡淡地道。「要让师父或师兄知道这事,我会很生气的,」蔚香思笑瞇瞇地望住师妹。「我很少生气。」
「是啊!」牙儿点头。「几乎没生气过。」她望着师姊笑瞇瞇的模样,忽然觉得有一些些胆寒。
「有句话说,会叫的狗不会咬人,会咬人的狗不叫--」
这意思很明显,牙儿如果说出去,可能会很惨很惨,师姊聪明绝顶武功高强,她才不敢挑战她哩,
「我知道我知道啦,我不说行吧!」旋即她搔搔头。「不过妳这次又溜出去旅游,回去一定会被师父骂,连我也要跟着挨骂,唉……」
「放心吧--」香思微笑。「我已经知会过师父。」
「哈?」牙儿横师姊一眼。「知会?这次是派谁去通知他老人家?」师姊哪次不是先斩后奏的?
「呵呵……」香思揽住牙儿臂弯。「没,师姊这回什么人也没派。」
「敢情大伙儿都学聪明了,不帮妳送口讯了?」每次都被师姊耍得团团转。「敢问妳是如何『知会』师父的?」
香思笑意漾深。「极普通极平常的知会法。」
「啥?」牙儿好奇极了。「快说给我听啊--」
龙虎门--
门主书房内,樊烈震怒而不耐的表情显而易见,面对着捻香的师父,他爆出这些日子以来数不清第几次的怒吼。
「还没回来?她到底玩够了没有?!」
樊烈暴躁的咆哮声令龙虎门门主--萧凡,耳朵痛了起来,他叹气,扬起眉头,看着香烟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