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衣妇人尖声打断我的话。「什么话呀?我们可是孙小姐几年来的主客户,打不打折跟你第几天上班有什么关系?」
「嗯,抱歉,只是……」我频频弯腰。
珠宝妇人拍拍脾气不佳的黄衣妇人的肩。「哎呀!算了,不带了!」
「抱歉……」
若把我过去二十几年来道歉总数加起来,肯定没今天一天说的多。
胖妇人深呼吸了几回,收回她的信用卡,扭身走出「目口」专柜。
「孙小姐怎么会雇用这种人!」临去前,她似乎气不过,故意留下这句话讽刺我。
「别气了,下回和孙小姐约好了再来!」同行者再一次安慰她。
等到完全听不到她们离去的高跟鞋声音,我重呼口气,已提不起精神为自己打气,连崩溃的力量也没有了。
我不是个会后悔的人。所以对于必须负责潘朗瑟车子修理费的这件事,我一直抱持顺其自然的态度。也将以往自由得过度的生活视为一段过渡期,从今而后好好工作。
但此刻,我却后悔透了刮了潘朗瑟的车!
当然,也后悔来这工作。
昨天,开始了晚上的两份兼职。一份是书局的工读,另一份是宿舍附近荼艺馆的服务员,工作时间晚上十点半至凌晨两点半,也是巧合路过,见店里在征人、时间又符合,才接下该份工作。两份工作月薪同是七千元。
两个老板都是绷着脸使唤人,但不会刻意刁难,只要照其指示,日子倒也好过。不像在这,像个傻子似的,什么都不知道,只能一再向人道歉。
我不禁开始怀疑,孙香盈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上礼拜初识时,她的温柔不像是假装的,但为何现在她丢下这么重要的专柜不顾,好象存心给我难堪似的?
甩甩头,想不出个道理来。
不过,不会每天诬逗个样子的,孙香盈总不能任所有的客人都让我得罪光。而且,算算如此努力工作后的月薪高达三万元——加上存款五万,两个月后债款便可还清——
只要先熬过两个月,其它以后再说——我开始反复在心中重复这句话。
第四章
「喂!你搞什么呀?已经有数不清的客人在我那抱怨你这里的服务不佳了!」
责备声响亮扬起,我抬起头,一名年轻女子擦腰站在桌前。
我眯起眼看清对方,觉得对方颇为眼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见过她……接着对方眼底亦出现对我似曾相识的眸光……
我们对望着,且同时蹙眉追溯在过往记忆中,何时曾有对方的出现。
「辛盼语!」她率先大叫出我的名字。「你是辛盼语对不对?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一点都没变耶!」
经她这一连几句的高分贝嗓音,我赫然想起她就是易燕—— 在我爸妈南下探望我时,会将一半房间借给我的那个女孩!
命运中的巧合就是这么有趣。毕业后她搬出宿舍时,我以为和她再也不会碰面了,没想到又在此时此地相遇。
她变了好多。以前的她一头短发,一张清丽脸蛋,穿着T恤、牛仔裤……而眼前的她,肩披长发,脸上化有精致彩妆,着丝质衬衫、窄裙,典型的都会女子模样。
我记得她考上了夜大,但怎么我好象比她像个学生。
「想起来我是谁了吧?」她笑着问。
「当然。易燕,好久不见。」我说。
易燕拖出另一张小椅子在我身旁坐下。「我在楼上“玛芝蜜”专柜卖衣服,有一些认识的客户向我埋怨二楼“目己”专柜来了个什么都不会的女生,我就趁着空档下来给新来的下下马威,没想到是你……刚才吓着你了吧?」
我摇了一下头。「还好。」
「其实只是想下来认识个朋友,并非故意要刁难啦!不过我跟这里的前任小姐真的处得不太好。」她俏皮地吐吐舌,然后望望四周,问道:「对了,你今天第一天来,怎么孙小姐没教你?」
我耸肩,也想知道孙香盈没来的原因。而易燕真的和我印象中的她有极大的改变——不仅外表,连说话的方式也变了不少。在我以为,她不像是那种会下人马威的女孩。或者,以前我根本没了解过她。
她站起身,翻翻架子上的衣服,一边说:「奇怪了,她应该会来才对。本来进公司都得受训的,可是孙小姐的这个专柜例外,一切由她自己安排。」她挑件在其中较适合年轻人穿的衣服,本来该到镜前比试的,但她却突然转身在我耳边说道:「知道吗?孙小姐和协庆的小开关系匪浅!」
她等着我露出好奇的表情,准备进一步叙述细节。但我只是维持初见她时的微笑面容,暗示她我对孙香盈和谁关系匪浅没有兴趣知道。
她点点头,懂得我的意思。话锋一转,问我:「你是怎么找来这工作的?」
「有人介绍的。」我含糊地答。
她以为我会告诉她是谁介绍的,见我没有再开口的意愿后,她的眼底出现一抹了然。我想她这才将我和我的个性连贯起来了—— 我一向不喜欢同人聊别人或聊自己,是个话题贫乏的人。
她走到镜前比试手上的衣裳。「不过孙小姐什么都没跟你说,也怪不得你什么都不知道啦!」
「嗯!不小心得罪了不少人。」我看着她镜中的影像说。
她挥挥手,「别放在心上,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层楼的客户都是一些有钱人的老婆或小老婆的,难以伺候!」她将衣服放回原位,继续翻看架上其它服饰。一边说道:「刚来时听这楼的小姐在说时,我还不怎么清楚,后来遇见一些上楼买少女服给女儿或侄女等等的客人,才相信她们真的以刁难人为乐!可是能怎么样,想保住工作就得适应啦!」
对她这番话,我不知该表示什么意见,只好问她:「你现在在半工半读?」
她抽出两套衣服,转过身面对镜子。「对啊!好麻烦哦!几天后要考试,又要到处拜托人帮我代斑。」
她一手拿着一套,对着镜中的自己露出满意的表情。我手撑着下巴,看着她的背影,发觉她的身材着实不错。
「啊!糟了。」她突然抱着衣服惊喊。「刚才我一时无聊,通知楼长和经理——二楼的“Inn”来了个小毛头,请他们过来一下……」
「我们已经来了。」
我才惊讶于她竟向上司报告我是个「小毛头」;一旁接在她话尾发出的声音,提醒了我们已有两名男子站在柜前。
其中一名较矮、年纪与我们较相近,并宣称他们已经来了的男子,带着笑容看着易燕瞧;并说:「没见到小毛头,倒看到该在三楼的人,遛达到这儿来了。」
「啊……」易燕侧头想着借口。没两秒,她俐落说道:「我是下来上厕所,经过这里时,巧遇以前同校不同科系的老朋友!」她拉着我的手。「向你们介绍,她是辛盼语。」
然后她指着其中较高、非常俊逸、一身斯文气质的男子。「盼语,他是我们这家百货公司的经理卢庭南,很帅吧!听说经理有个妹妹,是我们的学姊哦!,」
易燕在介绍卢庭南时,语腔转柔,眼光迷蒙,想卢庭南在她心里有着特殊地位。
「而这个一脸古怪的人,则是总管二、三楼的楼长周盟培。」她草率地介绍另一人。
周盟培听了她的话后,皱着鼻:「这是什么介绍词,差别待遇这么大?」
「是啊,劝你少跟经理站在一块儿,只会凸显你的缺点!」易燕擦着腰损他。
周盟培摆摆手,对着卢庭南说:「瞧瞧,现代的小女生都这么势利……」
易燕一把圈住我手臂,「可别把盼语也算进去呀!盼语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乖乖牌。你们知道吗?她以前租的地方多么……对了!盼语,你该不会还住在那里吧?」
她突然将话题转到我身上,弄得我极不自在。
而她似乎自我的沉默得到了答案,遂以一种老管家的口吻说:「哎呀!那地方怎么还能住人?你快搬出来吧!」
我尴尬地笑着,为不知如何挣脱她的手而发愁。
「她住在什么地方?」
问的人是卢庭南。他的声音和他的问题都令我一惊。
他的声音轻轻的,音质干净而优雅,有别于潘朗瑟探沉而震人心弦的嗓音,听来极为舒服。另外,不知道他为何想知道我住在哪里;他看起来不像是会对这种小事有兴趣的人。
「就是……」易燕眼珠子绕了一圈,还没把话说清楚,就又施展她迅速转移话题的功力,对着卢庭南啧道:「经理,怎么你就没关心过我住在什么地方?」
周盟培看看卢庭南,帮他追问。「你还没回答他想知道的问题。」
卢庭南将视线全数停在我脸上,等着答案。
「不说,除非得到盼语的同意。」易燕两手将我手臂圈得紧紧的,整个人贴在我身旁。「盼语,我可以说吗?」
我带丝尴尬的微笑,依旧保持沉默,相信已经将我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
「别为难她了,谈谈她的工作吧!」让人觉得率性而风趣的周盟培说。
我点点头,同意这个话题。
卢庭南接着说:「昨天孙小姐告诉我日班的职员找到了。她应该会来指导你才对,可是她没来?」
我正要回答,易燕便抢着说话:「对啊,好奇怪哦!」
「说不定孙小姐有事在忙,不如调个职员来帮她吧!」周盟培向卢庭南提议。
易燕立即高举起手,「好啊好啊!我自愿。」
周盟培白她一眼,「易大小姐,你别忘了从这个星期四起你整整请了两个礼拜假!」
「有什么办法,接连有一堆考试呀!不努力点的话,我的学分可危在旦夕!」 她拍拍我的肩,「而盼语很聪明的啦!加上我这么好的老师,保证她一两天就学会卖衣服了,放心啦!」
周盟培轻嗤,「谁对你放得下心?」
「喂喂!你这是什么话?经理,你可得帮我评评理!」易燕走到卢庭南面前,两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喂!经理呀!你看盼语看得痴了吗?」
原本有些心不在焉看她和周盟培拌嘴的我,听她这么一说,才将目光和卢庭南对上;只见他眸中盛有笑意。
「辛小姐很可爱。」他说。
我愣了愣。没记错的话,我尚未对他们开过口,而他就觉得我很可爱?
还来不及有何反应,易燕的声音又起,「我抗议,怎么经理就没说过我可爱?」
卢庭南没有理会她的抗议,颇有意味地凝了我一眼;好不容易别开视线后,他说:「我有事,先走了。」遂转身走开。
「全公司里就属你最没大没小了!」周盟培摇摇头,好似她多么不可救药。然后他亦起步离开。
易燕被他训得心有不满,指着他的背影叫骂:「哼!全公司一果就属你最会拍马屁了!整天只会跟着经理转,还好你是男的,否则我一定天天诅咒你……」
有好几个客户和专柜小姐寻声探头看她,但她不觉有恙,掉头看着我。
「我好羡慕你哦!第一回见面就被经理夸可爱耶!唉!早知道我就学学你,别这么聒噪……」她懊恼着方才卢庭南在时,表现得过于多话。
看着眼前表现多变化的她,我总算能将印象中坦率、有哈说哈的易燕和她复合起来。但不知是我多心还是怎的,竟觉得她的眼神和语气似乎老带着一丝讽刺。
为除去这种臆测人心的想法,我试着开口:「你……」
「猜对了,我喜欢他!」在我提出完整问句前,她先坦率表白。「答应我,别对他有兴趣哦?」她拉着我的手要求。
别对卢庭南有兴趣!又是一句令我愕然的话。我顿时不知该向她保证绝不对卢庭南有兴趣;或告诉她即使我有意思,也未必能得到卢庭南的青睐;或向她解释现在的我对爱情那回事毫无兴趣,谁也激不起我平静的心涛……
没等到我任何回答,易燕似已颇为习惯。
「其实借故通知他下来这里也是我的追求策略之一,要不然实在想不到办法能接近他!」她走到镜头前摆几个美丽的姿势。「男人好可恶,我都表现这么明显了,他还不理我,真是!还在我面前夸你可爱,我嫉妒你……」
这种开玩笑的嫉妒,威力却也不小;如果卢庭南还在这里,我会希望他收回那句害我被人嫉妒的话。
而大半小时几乎都是自己在唱独角戏的易燕,转身下了结语:「算了啦!反正他应该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好象快下班,我该回去了。明天我再来找你。」
「明天见。」我说。
见她匆匆离去,我终于明白她并非想下来对我下马威,也不是想来认识个朋友,而是借故找来心仪的人,和对方见上一面……
所以我说爱情会使人盲了心眼,丧失自我。
☆ ☆ ☆
上班逾半个月,孙香盈还是没出现过。
而当初自告奋勇下楼帮我,宣称在两天内可以训练我成优秀售衣员的易燕,也已经因为学校考试而近两个礼拜没来上班。
与易燕一同工作的那两天,完全没习得什么售衣诀窍。她只是不断地同我聊天,也不管我到底对她所聊的话题有无兴趣或有无反应。
当各项问题随着客人的出现而出现,她的应付方法则是!请楼长周盟培出面与客人沟通——
周盟培碍于专柜老板是孙香盈,加上各个客人皆来自上层阶级,他也不好作主决定;只好又请出经理卢庭南。
卢庭南了解情况后,便指示尽量遵从客人的要求,但亦要顾及专柜的利益。
经理下这样的指示是合理的;只是,仍让人有摸不着头绪的感觉。例如,当熟客要求给予折扣时,究竟该依对方所要求而同意,或为顾及利益而拒绝?
毕竟这里的每套衣服定价皆上万,即使是个小折扣,价差便有数千元之多;我不觉得届时若孙香盈追究起来,我有能力负起这项损失。
与易燕讨论过后,决定还是接受客人的折扣要求。她认为孙香盈不可能完全依定价与客人买卖,而且高级服饰的利润极大,孙香盈不会因些许折扣而有所损失。
如此一来,在应对客人时,终于不再有无所适从的态度,加上不论衣服适不适客人,都露出赞赏的眸光、竖起大拇指说好看……便很少再受到客户的抱怨。
所以在孙香盈一直不露面,及易燕无法再帮忙的情况下,这半个月来倒没再出过什么大错。
另外,晚上的两份工作也渐渐适应了。
所以除了每天五个小时的睡眠时间实在太少外,这样的日子倒也不错。尤其光想到再过两个礼拜,便有三万元的进帐!虽然全部得呈给我的债权人——但在面对客户时,仍觉得不笑也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