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她的态度变幻难测,不是装傻,就是挑毛病发脾气。现在她整个人变了,完全配合其他人的要求,乖乖录歌、上节目。」
他抬头,扬起嘴角,「这样很好啊。」
魏守尧却觉得不好。「以前看不顺眼她直率性格的那些人,纷纷趁机对她颐指气使。」
「哦?」
「我以为你会说,那是她应得的。」
他又扬起嘴角,皮笑肉不笑。「你帮我说了。」
魏守尧在他桌前来回踱步,「突然变得低声下气,唯唯诺诺的接受别人的使唤,她是为了谁呢?」
尹前贤拿手上的笔敲敲桌,「你为什么这么关心她?」
「纯粹好奇。」他耸肩,以颇富涵意的语气道:「好歹她也是尹氏『表面上』极力栽培的明日之星。」
尹前贤因听出他的讽意而蹙眉,「你是不是太闲了?」抽了两份档案夹丢到桌前,「这两件企画案你帮我审一审。」
魏守尧笑着在桌前的客座上坐下,打开档案夹阅读里头的文件内容。
「哈啰!」一名年轻男子径自开了门进来,来到办公桌旁,弯身亲了尹前贤脸颊一下,「大老哥你还是一样帅。」回头朝魏守尧道声,「嗨!」
魏守尧脖子有些僵直,笑容也跟着不自然。他晓得尹前贤有个弟弟,但不会是这副德行吧!
年轻男子染了一头红发,耳边挂了一整排圆型白金耳环,嘴里啧啧地嚼口香糖,吊儿郎当。
「夏辛恋专辑的制作人。」尹前贤解释来人的身分。
魏守尧眼睛霎时一亮,他听过他许多名号,叙述他是公认的天才型乐者之类的。搞艺术的人总是比较怪异,他奇特的装扮登时顺眼了起来。
尹前贤继续说:「曾经三番两次跑来跟我埋怨,我把他从美国拉来台湾,竟是为了塞给他一个超级大草包。」
「嘿、嘿!」外表仅约二十三、四岁的男孩夸张地张大嘴巴,「我有说过这样的话吗?」
「在我记忆里,这还是你形容她形容得最好听的一句话。」
「骗人!我哪有说过小恋是个草包?」
「小恋?」
他以前总是不屑地唤夏辛恋为「姓夏的那个WOMAN」,曾几何时这么亲昵地唤她小恋了?
「没错!就是小恋。你知道吗?我爱上她了!」转向魏守尧,更强调地复述一次,「我爱死她了!」
他退后两步,动作表情像在演舞台剧一样夸大。
「大前天,她进录音间,你们也知道,之前她那……有点白痴的表现让我很反感,可以说是完全懒得理她了;没想到那天她一发声,MY GOD!你们相信吗?我的下巴真的掉下来,脱臼了吔!她的声音太美了,美得让人兴奋得抓狂。」
尹前贤恍然明白,夏辛恋拿出实力来录歌了。怪不得这小伙子的态度会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我以为我在作梦,猛敲自己的头要打醒自己,但那根本不是梦!居然不是梦,老天爷,她怎么发得出那么绝美的声韵啊?」
他在办公室里走动,讲话腔调高低起伏、忽大忽小,「我好久好久没这么兴奋过了!你们看得出来吗?我已经四天三夜没睡觉,她的歌声就这样在我耳边盘旋盘旋……
「所以,」突地一个箭步来到尹前贤面前,「我来就是要告诉你,你挖到宝了!我向你保证,所有听到她歌声的人都会爱上她。所以,赶快找个大大的箱子来装钞票吧!很快的你就要赚翻啰!」分别又在他双颊啄下响吻,未留下道别话便往门外走,嘴里不停叨念,「爱死她了!爱死她了!」
来去皆似一阵风。
魏守尧不可置信地摆手,道:「好夸张。」
尹前贤点头同意,「所以他说的话都得打个对折。」
魏守尧手撑下颚,问:「他说他爱死她了,打个对折后是怎样?」
尹前贤颇为认真地想了一下他这个问题,然后回答道:「他脑袋里的结构并不正常,身心只对『声音』有反应。他爱死了的东西不是夏辛恋本人,而是她的『声音』。」
「所以你一点都不担心?」
尹前贤绷起脸,「我为什么要担心?」
魏守尧又反问:「为什么不?」
「你说说看啊!」尹前贤拍桌,「为什么老是想把我和她凑在一起?你无聊到这种程度了吗?」
魏守尧怔了一下,「我惹恼你了?」
「没错。」
他站起身,「识时务的话,我该走人了?」
尹前贤不留客,「请便。」
魏守尧点头示意告退,走了几步,却又回头针对同一件事情发言,「依现在的情况来看,她似乎是被你驯服了,你却毫无欣喜之色。」
尹前贤挑眉,「一切全在预料之中。」有什么好高兴的?
「或者,她强硬的态度转为妥协,反而激不起你的斗志和兴趣?」
尹前贤再次垮下脸,沉声道:「我对你的确是刮目相看,但不希望你一再的自以为是。」
「这个时候,」魏守尧上半身稍微前弯,「身为下属的我,应该必恭必敬地说声:『是』吗?」
※ ※ ※
难得的一个午后空档,却又下起猛烈的雷阵雨。
饭店这种地方即使摆置得再怎么舒适,还是缺少家的感觉。住在这里,总觉得自己像个旅人,灵魂飘飘荡荡,心情经常莫名的低落……
学生时代非常痛恨下雨。由于校园遍及半山腰,校地广大,单是从教室走回宿舍,滕盖以下必定全湿,顿时多出整理鞋裤的事情得做,所有住在宿舍里的同学拎着滴水的雨衣、伞具、鞋袜走来走去,走廊上湿答答一片,看得人好心烦。
毕业后倒很少为了天气变化而烦躁。眼见外头情况不适合出门,马上会很率性的告假不愿去上班,有过因此被炒鱿鱼的经验。
啊,曾几何时,每当回想起过往,就会说学生时代如何如何,然后刚入社会的前几年又怎么样怎么样。
已经不复青春了呵。
以后……到底该怎么办呢?
早上饭店负责清洁的服务员,指着我挂在衣架上好几天的西装外套问:「要不要一起拿去送洗?」我笑着说:「把它拿去跟垃圾一起烧了吧!」
「真的吗?」服务员很认真的又问,她不可置信的表情很有趣。
啊!真是讨人厌的天气,害得我什么事都做不成。
我谁开连接阳台的门窗,感受刷刷雨声酿造成的磅礴气势。
其实也没什么事可做的啦。
为什么雨天总轻易使人心情阴郁呢?
抬头任飘进阳台下的雨水打湿我的脸、我的发。
好无聊……好苦闷……
就这么坐在落地窗前,看着这滂沱大雨逐渐老去吗?
晚上七点有个通告,不想去。半个月前才上过那个节目,主持人喜欢扯一大堆无聊的话,我听不下去,掉头此走。隔天报纸上登载那个大牌主持人气炸了,频问演艺圈里真的没有伦理了吗?
预料得到今晚再和他碰面,他不会让我好过。
算了,我已经麻痹了。现在上任何节目都有人想惹我生气,我一旦沉默不吭声,便开始拐弯儿笑我终于弄清楚自己的身分,懂得忍气吞声了。
其实我只是忘了该怎么发脾气。
社会新闻常看到女孩不堪被辱而自杀,旁人笑这些女孩太傻,说:「有什么过不去的呢?何必选择走上绝路?」事实上真正碰过类似事情的人才明白,没错,什么事都会过去,那么,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这世界上没有永恒存在的事物,没有不可替代的事物,那么拥有爱恨嗔怒等等的情绪的人类,究竟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啊啊……
骄傲自在活了二十八个年头的夏辛恋,整颗心全茫然了。
茫然了……
夏辛恋呀夏辛恋,你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一九九六 仲夏 辛恋
※ ※ ※
夏辛恋赶到摄影棚时,节目已开始录制。陆续访问完该单元来宾的主持人,笑嘻嘻地请她上舞台。
「心情怎么样?」主持人问话后,把手上麦克风移到她嘴前。
「抱歉。」夏辛恋坦然道歉。
「为什么抱歉?」
「我迟到了。」
「为什么迟到?」
有人递一支麦克风给她,她接过麦克风道:「下雨又塞车……」
「谁不是在下雨又塞车的情况下来到这里的?」这名主持人向来以犀利语调闻名。略讽过后,话锋一转,「新专辑在准备了?」
「嗯。」
「你这样很奇怪吔!一张片子还没发就上节目上得这么凶,发了以后还得了?」
「一切听公司安排。」她看到她的宣传人员在台下冷眼看着她。
「听公司安排?你变了好多,讲话好温柔哦。头上的伤怎么回事?」
现场观众很安静,眼神显得意兴阑珊。她被归类于反派的公众人物,闲来无事念出她的名来唾弃咒骂一番,人人等着看她在演艺界里会有什么下场。
她摸摸额上的绷带,有些失神。「不小心受伤的。」
「还好吗?会不会留下疤痕。」
「还好。」
「还好就好,女孩子破了相的话可不太好。」
控制间的导播见方才好不容易炒热的气氛冷掉了,示意主持人访问到此为止,进行接下来的游戏,主持人却意犹未尽地继续同她谈话。
「上次不小心看到你从一家HOTEL走出来。我吓了一跳,心想,夭寿死囡仔,年纪这么轻就跑来学人家开房间……」
「那是公司安排的暂时住处。」
「又是公司安排的呀!你几岁?」冷不防问她年龄。
「二十八。」夏辛恋答得落落大方,看起来酷酷的。
「喔——那你的年纪不『轻』了,开始有点『重』了哦。很少看到新人这么『老』的,呃,没有啦,一点鱼尾纹也没有,平常有没有在保养?」
「没什么特别的保养。」
主持人大动作地往后退了一步,「你说这句话要气死多少上美容院、瘦身房的妇女同胞们呀!」观众席发出零零落落的笑声。「你的意思是你天生丽质就对啦?」
「没有。」
「什么没有?你当大家瞎子啊?你明明就很漂亮,大大方方的说声谢谢。」
「谢谢。」
「这就对了。新人嘛,总有很多事不懂,不懂就要学、就要问,慢慢就知道该怎么当个公众人物了。」
倚老卖老之后,依导播指示进行这单元的主要内容。助理小姐推出罩着黑布的四方型玻璃箱。
「来,我们东西已经准备好在这儿了。哇,流了一身汗,好怕你又掉头就走……游戏规则知不知道?」
夏辛恋回头看看身后站成一排的其他特别来宾,也许是面对镜头,所有人皆不敢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要伸手进去摸?」她问。
「废话,难不成要你把头伸进去看?别紧张,我先帮你偷瞄一眼……哎哟——吓死人!」他拉开面对观众那一面的黑布偷瞄,观众也还不知道箱里装着什么东西。
主持人吓唬她:「妳知道吗?刚刚还没开始预演,里头的东西在后台借人摸了一下,现在那个人已经昏倒送医院了。我看这里你的胆子应该比较大,就让你先表现。」他请夏辛恋伸出手。
夏辛恋伸出手,停在黑箱的洞口上,「摸了之后是……」
「原来你从不看我们电视的啊?」主持人佯装发怒,朝场外某位工作人员喊:「喂,以后别找这种人来,我很没有面子吔。啊?因为她比较漂亮?你这什么话?台湾漂亮的女孩子多的是,你们看,后面这排哪个不漂亮?啧!」
现场响起一阵掌声。原因是夏辛恋太美了,美得令人嫉妒,大家乐于见她被损。
主持人拍拍她肩膀,「开开玩笑,放轻松。怕不怕小动物?我们这里面顶多是蛇啊,毒蜘蛛啊,水蛭啊,鲸鱼啊,没有鲸鱼啦,鲸鱼装不下,那就食人鱼好了。你放心,以上说的那些东西现在都没有在里面。请!」
他掀开黑布,看到玻璃箱里的东西的观众先是怔楞住,然后面面相觑。主持人弯身看看那东西做了什么事令观众骚动,掌握情况后扮了个奇异的表情,逗得观众哈哈大笑。
夏辛恋不清楚箱里是哪一类动物,场外又没有人给她提示,右手停在箱上许久,不敢伸进去。
「怕不怕?怕就说,我们先请旁边的医护人员准备好。」主持人搔了搔头,催促她,「快一点,不能整段节目变成你的专访。」
夏辛恋横下心,手慢慢伸进箱子里。
主持人蹲在斜前方和观众一起盯视玻璃箱,嘴巴丝毫不休息地出声,「真的很恶心吔!你看观众朋友都不太敢看,有个妹妹已经快口吐白沬昏过去了。你后面的特别来宾也因为搞不清楚状况快哭了。嗯,手继续往下,往左往左,就要摸到了,哎呀,它张开口要咬你!」
夏辛恋被他这么一吓,急忙把手抽出来。
主持人起身走到她身边,一脸奸计得逞的笑容。动动朝天鼻嗅了嗅空气,「有没有闻到一股怪味?好臭,妳放屁啊?」
「没有啊。」她也闻到一股令人作恶的臭味。
「那是这个啰?」往箱子闻了一下,「嗯,真的好臭哦!好臭吔!你真的要摸吗?你的手伸进去箱子过,是不是也很臭了?」
她退后一步,觉得反胃,便抚住胸口。
「摸嘛!摸嘛!」主持人继续欺负她,「你胆子那么大。糟糕,脸色发白,要吐了,要吐了……哦,又把要吐出来的东西吞回去了,大家鼓励鼓励,很难得的特技表演嘛!」
观众当真响起热烈掌声,夏辛恋鼻头一酸,咬住下唇不肯流泪。
「由这件事我们就可以知道,恶人果然是无胆的。没有啦,开开玩笑。下去休息吧!有没有要哭?」
她逞强摇头。
「哎!真正是夭寿死囡仔,没血没目屎,」朝在旁边待命的助理招手,「这箱子没用了,妹妹来推下去。这大家都看到了,我们绝对没有故意整人的意思,真的是因为它突然在里头拉了一大坨米田共,我们不能叫接下来的特别来宾继续伸手下去摸嘛。」
回头看到夏辛恋红了眼眶,他清清嗓子,「我们这些做主持人的呢,只能趁这些小兔崽子还没红前欺负欺负他们,要不然等他们红了以后就欺负不到了。啊?没红的怎么办?没红的,当然是欺负过了就算了啊!至于这个美女到底会不会红呢?依我这个半仙的预估嘛,我看是阿婆仔生子,难啦!嘻嘻,开开玩笑,别在意哦。」
他走到夏辛恋身旁,「我们当艺人的就是要让大家开心,对不对?」
她点点头。他把麦克风放在她嘴前,硬是要她应声。
她不得不开口,「对。」强忍在眶底的泪水不争气地涌出,她转身抹泪。
把场面搞得这么难堪,主持人自己也有些不知所措。走回舞台中央,硬是撑着一张嬉皮笑脸,道:「好啦!这段访问实在太长啦,不过其他人放心,反正录了也不一定会播。好啦,好多人都快要睡着了,我们赶快来欢迎下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