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然玺拿起板擦,将“努”字下方的“力”给擦去,只余上方的“奴”。
我坐正身子,手里握着笔;没来由的,明明安好地坐在这里,心脏却猛烈跳动了起来。
掉头看看姜美祯,她兴味盎然地听着殷然玺拆我的名。我皱拢双眉觉得不悦!
我最讨厌别人拿我的名字当话题了!
也许我该用力一拍桌子,走出教室,以示抗议!但是我却动弹不得,像被点穴了。
“如此一来,‘奴’字,有奴役、奴婢等意思,似乎不是个好字。”殷然玺以粉笔头敲敲“漫”字,接着说:“而‘漫’这个字,有散漫、漫不经心的意思,好像也……”他两手一摆,摆出不予置评的姿态。台下则零散露出了嘲谑的笑声。
如果他藉着谈论我的名字来整我、警告我上他的课别捣乱,这还没关系;但是……我怕的是——是他……
“还好,‘漫’这个字,还有浪漫的意思在。而谈到浪漫,就会想到爱情……”
天哪!真的是他……
“如果把‘漫’这个字改为‘爱’的话,‘爱奴’……”
我手中的笔掉落在桌上,滑到了桌沿才停住。我两手紧抓着桌沿才不致往后躺向椅背。
他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他难道不知道,这种使我难堪的方法,会硬生生将我仅剩的梦想给打碎了。
曾经,我希望他是给我那把水晶钥匙的人。但现在,我却宁愿他永远不要宣布他就是那个人;至少让我守住梦想,还能有所等待……
殷然玺在我的名字旁,一笔一划刻出了两个字——爱奴……
是了,就是这样的字迹了;这么特别的字迹,看过就不会忘的了。原来他平常写在黑板上的字,是随意书写的草字。而卡片那样工整、非凡的字迹,才和他俊逸的本人相符。
“幸好她是个女孩子。终生以等待真爱为职志,倒也不错。”他放下粉笔,站在讲台前,“你们觉得她是吗?是个传统的为爱为奴的女孩子吗?”
同学们大都面面相觑,然后是一迳儿的摇头。不是不知道,而是打死他们,他们也不会觉得我这个人会是个只想守着家庭的女孩。
“你觉得老师说得准吗?”姜美祯低声问我,她也不赞同殷然玺的分析。
我无力的笑,笑得苦涩。我一直渴望有个人能看透我的心思,却没想到会是个这么恶劣的人。他捡到了我的钱包,由钱包里的卡片、证件,知道我的心事、我的身分。由于我住他对门,还老爱和他作对:他便送了一束花、一把钥匙给我;给了我梦想后,再藉着像现在这样的时机,一举敲碎我的梦想!
别人听了不觉得有异,但我听得清清楚楚,听出他字句中附有的讥嘲。
除了无所谓的耸耸肩外,还能怎样?现在谜底已经揭晓,所有事件是他设下的陷阱,也是我自己的自作多情。
想我居然还为了他在方真绮面前,说明不喜欢我而泪流满面。真是幼稚得可以!
只是,我又陷下去了吗?不知不觉中,我对他有了期望,我对他……不会吧!就算是有,现在也该死心了。
接二连三喜欢上不会喜欢自己的人,我实在多情得可怜。
经过这么一闹,班上同学一直往外飞的心终于静了下来;没有人想成为第二个被殷然玺胡乱分析名字的人。
直到下课前,我都未再抬头看殷然玺。
姜美祯传张纸条给我——好奇怪哦!殷然玺一直在看你哦!
我不以为意地收起纸条。天知道他还想怎么样。
下课后我慢慢地收拾书包,直觉殷然玺会在公寓大楼楼下等我,所以我不直接回宿舍。我不知道现在如果和他会面的话,压抑在心底的情绪会怎样爆发出来?
不能见他!
我嘲笑自己懦弱。将书包甩在肩上,走出门口便遇见一个月前我还深深恋慕的章翰郎。
“嗨!”他和我并肩往楼下走去。“下午没有课了?那么好!”
“要去吃饭?”我客套的问。
“嗯!一起去?我请。”他提议道。
我暗测自己的心跳,没有加快;摸摸两颊,也未泛热。听到他提出共餐的要求,一点欣喜的感觉也没有。怎么会这样?我不是好喜欢、好喜欢他吗?那时候只是和他眼神交会了一下,说声“嗨”、“拜拜”,整个人就高兴得要飞起来!现在在走廊偶遇,我却没什么特别的想法?
“要去哪吃?”学校餐厅有自助餐、快餐、面食三个分部。他询问我的意见。
“我又还没答应要跟你一起吃饭。”我以未曾对他有过的冷淡语气开口,看他的反应。
他搓着双手,不知所措,“那……”
“还是请你的女朋友和你一块儿去吃吧!”我挥挥手要走。
“等一下,能不能借你几分钟谈话?”他在我身后开口。
破天荒第一次!他想请我吃饭,还想借我几分钟说话!我却不觉得高兴。
我想了一下,“去饮料部好了。”
学校饮料部里有一吧台,贩有各式饮料及餐点。我和他各点了饮料及土司后,对坐在靠墙的角落。
这种景象,在我脑海里不知幻想了几十次。一旦成为事实,我竟只是大口大口的咀嚼土司,只想填饱肚子走人。
章翰郎望着我活似饿了几餐的狼吞模样,喃喃地说:“刚才……你提到我女朋友……”
吮吮我滴在指间的果酱,喝了口果汁。“乙班的学妹嘛!很可爱的女孩子。”我觉得非常自在,不像以前和他在一起时,总是找不到摆手脚的地方。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
我搅动杯里橙黄色的汁液,“大家都以为她是。”
“其实我们只是一起聊过几次而已。”他试着撇清与林育静的关系。
“分手了?”我很自然地推测。
“应该说没有在一起过吧!”章翰郎笑着说。
我好像有点明白他找我谈话的目的了。不过我不马上点明。“园游会那天觉得你们很好哇!现在怎么这么说?”
“当初是四甲的学长介绍她和我认识的,后来觉得她的内在和她的外表实在差很多。”章翰郎停了一下,接着说道:“她很自我,总觉得别人都该顺着她的意思,而且常常提出任性的要求。”
呵!男孩子挑剔女孩子的缺点,不外是女孩太过任性、自我。
“要你接她上、下学,所有下课时间都该陪她?”我想林育静顶多是向他提出这样的要求。学生谈恋爱其实比成年人单纯很多,但学生自己总可以弄得很复杂。
他双手十指交错在桌前,“差不多就是这样。”
“她很喜欢你。”这点我在园游会时就看出来了。
“可是,我却觉得很受不了。”他吁了口气,眼神黯了下来;在以前,我会被他这般的黑瞳蛊惑住。“说我不想交女朋友是不可能的,可是想像中的女朋友却不是像她那样。”
“应该是怎样?”我明知故问。
“首先当然不能成天黏在一起,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做的事。”他又叹了口气,声音愈来愈低。“另外,当然希望她能顺着我,随时注意我的要求。就像……”
我手撑着脸颊,漫不经心地问:“就像我对你一样?”是该切入主题的时候了,“你想要我说什么?要我趁这个机会表明我一直在喜欢你?”
“你……”他被我的直截了当给吓得说不出话。
如果他够聪明的话,他应该反将我一军,说他根本没这样想。可惜以前我实在对他太好,他无法相信几日不见,我就变得如此狰狞。所以有一段时间他反应不过来。
偷听殷然玺和方真绮吵架时,我曾感叹人们的无情。现在我自己还不是一样?我明明喜欢过他,却能脸不红、气不喘的否认。
“你怎么会这样认为呢?”瞧瞧,我还能无关痛痒的问他,怎么会以为我在暗恋他。
他移开视线,不好意思直接看着我。“我觉得,你对我很特别。”
“会吗?”
我真的很恶劣!我将殷然玺对付我的那一套拿来对付他。以前我明明暗示得不能再明显了,现在他回头想要回应,却被我一口反咬他是在自作多情。他何其无辜,成了我泄怒的剑靶。我实在很恶劣!
章翰郎窘得满脸通红,“大概……是我的错觉吧!”
看他这样,我觉得畅快点了吗?以后,他可能会想尽办法躲开我;真可怜,就像我现在得完全躲开殷然玺一样。
仰头看了天花板一下,我找回以前跟他说话时的和缓语调。“你现在受不了女孩子缠你缠得太紧,以后你就会遇见你想紧紧缠着她的女孩子了。”我拿起书包,后移座椅。“而且,你还会愿意为她付出一切,不会觉得烦!”我挥挥手,走出饮料部。
走在校园里,与无数学生擦肩而过。每经过一个人,我就想到这个人今生的伴侣,如今也在这个世上的某个地方生活着。
而我,今生的伴侣,现在在什么地方呢?正在想什么、正在经历事业或学业上某项重要的关卡,或正在开心的笑着,或正蹙眉为着别的女孩神伤呢?
我们是不是已经相遇了?
如果尚未,我们又将以何种方式相识?又会经过哪些事件,才恍然明白彼此今生的命运是缠错在一起的呢?
来到我的摩托车前,惊觉自己又是满脑子的情爱。
殷然玺称我为爱奴……实在再适当不过!
第九章
“我到底该怎么做?”
今年的冬天来得晚。已经十二月了,一点寒意也没有。
“漫努……”殷然玺想扳正我的身子,要我仔细听他说话。但手才轻轻触及我的肩膀,便又悄悄收回。“你告诉我……”
我看着操场上走动的学生,“我们下一堂是军训课,不能迟到。”
刚才拿着课本、前往对面大楼的军训教室时,殷然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拉着我来这跑道外围的大树荫下。还好当时周边没有认识的人在,否则不晓得会闹出什么传闻。
而他,第一句话就问我他该怎么做……什么意思呢?在他回答方真绮他并不喜欢我,在他说明了他就是送我钥匙的那个人……他做得已经够多了,他还想怎么做?
“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不像是在问我,比较像是在自言自语。当我偷偷转过眼,仰头想看他现在的表情时,他突然伤感地瞅着我眸子道:“只因为我曾经和方真绮在一起过?”
我被他依然俊帅、却无尽沧桑的面容吓了一跳。急急别过脸,“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坚持爱是单纯而唯一的。你不容许对方在爱上你之前爱过别人。”他逼近我,呼在我颊边的气息是馨香的,是惑人的。
我将书本紧紧抱在胸前,好像这样就能好好保护自己。“我才不敢这样奢求。即使我想,我也没有这种能耐。而且你不也说过,我已经喜欢过别人,我自己的感情也不单纯了。”
“那又是为什么?”他失控地摇着我的肩膀。未经收敛的力气,钳得我好痛。
在晃动的视线中,他的身影变得模糊。他到底想干什么?经常说一些让人莫名其妙却又无比悸动的话题。而当人对他动心了之后,他又否绝了先前所做的一切。他到底想做什么?我和他之间再平凡也不过了不是吗?在课堂上是师生,在住处是邻居。他又何必如此在意我的感情观呢?
我两手臂同时屈起,挣开他的钳制。“你为什么要问为什么?你又凭什么问?”
他静默了两秒,背过身。“你明白我为什么问,你明白的!”望着他的背影,他好像在压抑些许怒气。
“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他在难过什么、在气什么?该生气的人应该是我,是我被他耍得团团转!
他微侧过头,“你喜欢那把钥匙,但是你不希望送你钥匙的人是我?”
“这有什么差别?”我耸耸肩,故作不解地问。
事实上,我喜欢那把钥匙,我也希望送我钥匙的人是他。但这有何差别?我和他之间一点变化也没有;我们依旧处在各自的世界,没有交集。
“你认真一点好不好?你都用这种态度折磨人?”他握紧了拳头,一把往巨大的树干击去。霎时,一阵树雨自我们上方飘下。
这样的景致、这样的对话让我觉得不真实。如果我们不是在作梦,那就是在演戏吧?!
我反驳他,“而你是用什么态度在折磨人?当着全班的面羞辱我?”
他迅速转身看着我,“原来是我的表达方式错误?”
“有错吗?你不是收到了你想要的效果了?”我低下头,看到他手背上有伤痕。
他又握紧了拳,自齿缝间迸出:“你以为我想要什么效果?”
上课钟响起。我聆听着钟声,像猜谜似的,猜着他脸上怒气的由来。我误会他了吗?误会他所做的一切只是想取笑我。可是,他回答方真绮的那两个字——不是——总不会是假的吧!他何必对方真绮说谎?
从树缝间,我看到对面大楼的军训教室窗户已开启,“我要去上课了。”
我起了一步,殷然玺又自顾自的说道:“你以为我想要什么效果?你说我在课堂上说的那些话是羞辱你。那么倘若那晚是我亲自将钥匙送给你,倘若我在方真绮问我是不是喜欢你的时候,我回答是呢?结果会不会不一样?会不会是我真正所想要的结果?”
真正想要的结果?
依现在的情势,我怪他不尊重我。倘若真如他所说的那样,我又会因感动而忘情地奔向他的怀里,或者还是会任性地找出怪罪他的理由?
“我讨厌人家评论我的名字……”我找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讲。
他却轻哼一声,讽刺我道:“你讨厌的东西实在很多。”
“没错。”而他这句话,激起了我的怒意。“而在我讨厌的东西当中,我……我最——”
他没让我把话说完,“不论我怎么做,你都能找出理由说我错在哪里。”
“没错……因为我,我最……我最讨厌你!”我一气之下又将课本扔向他,大吼道:“我讨厌你!”
我讨厌他!我讨厌他!在接下来的一堂课里,我在心里不断重复这句话。
即使喜欢,也会因为说了一百次的讨厌,而变得讨厌他吧?!
我是这样以为的。
“人为什么会变心?”姜美祯在教官走出教室后,就大声地向我问道。“这问题好吧?!待会就拿这问题问教官。”
如果姜美祯上其他课也能这么认真、好问,她就不用老是把期中考的成绩单寄到我那里,然后骗她父母——学校一向不通知家长学生的学期成绩。
“因为人是有感情的动物。”我在她放电的目光之下,不得不找个答案回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