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将近七点的时候,抵达话剧社聚会的麦当劳。社长告诉我龚信文在六点半左右就离开了,因为他还得去补习。
当下我有一鼓气没处发作!我气他竟然抛下我一个人单独面对这一群和我不和的人!
我可以转身离开的,但我却留下来了。因为章翰郎会来……
我发觉为了章翰郎,我愈来愈没个性了。
章翰郎在八点多来到聚会场所,马上使得现场气氛更加沸腾。我可以轻易的看出有几位学妹也在爱慕着他,因为她们看他的方式和我看他的方式一模一样——眼神里泛着痴迷!
一直觉得,看一个人要看他的眼睛,悲伤、快乐、痛苦、仰慕、厌恶都看他的眼睛。
原以为我也可以自章翰郎的眼中看出他对我的感觉……但是没有办法,我没有法子从他的眼中读出任何东西。
因为,当我看着他的眼,我便无法思考!
自他来后,我才捡回我的魂魄似的,和大家一起嬉闹。这才发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和姜美祯一样,已经扮着两面人的角色了!
也就是说,我明明已打心底讨厌话剧社这群人的嘴脸,却为了一个他,我放弃我的坚持,而和这群人搅和在一起!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可是我却喜欢他……
恨死了言不由衷的自己,却又爱死了他欣赏我犀利言词的目光!
自从喜欢上他后,我常常会怀疑我究竟在干什么!
像现在,我根本不需要在这里口沫横飞,只为博君一笑。按照我以前的生活方式,我应该舒舒服服的躺在床上,左手边是一大叠漫画、小说,右手边则摆着一堆零食,任自己由着故事情节哭哭笑笑!
我真的很怀念以前的日子!当时候的我,不在意任何人的眼光,过得十分自在;日子里只为书中情节而悲而喜。
如今我却看不下任何书。
我只是一直的想他、想他、想他!想他浅笑的模样、想他在阳光下奔跑时散发的光芒,想他的一言一语……
喜欢一个人真的很苦!
聚会在十点半时终于宣告结束。有不少人相约一同走到公车总站搭车回家,有一些骑摩托车的学长、学姊则载着顺路的学弟妹同行。
最后,如我所料,只余我和章翰郎必须走路回家。
我们的方向相同,可以一起沿着学校前的道路,经过百货公司直到交叉路口,再各自往左、往右回去各自的宿舍。
有一个学姊在发动摩托车前还一直叮咛他要送我回家。我看着他,他一脸为难。
向学姊道再见后,我们启步走回学校。
“今天晚上真的挺愉快的,不知道以后大家还能不能像这样聚在一起。”章翰郎在我专心望着两人并行而映在地上的影子时,突然说道。
我迟了几秒,才完全吸收他的话。“听起来好像话剧社要倒了似的。”
“没有啦!”他急忙解释:“我的意思是,以后我不太有时间再到话剧社了。”
“为什么?”如果他不去话剧社,我也省得再见那群聒噪的学妹;可是如此一来,我和他之间的交集将愈来愈少。
“学长介绍我入桌球校队,不过真正的原因是我对戏剧并不是很有兴趣;而且你知道,我完全不会演戏。”
这倒是真的。当初他会进来话剧社是由于社里缺男角色,而这届的副社长和他同班,硬是将他拉来饰剧中一角。而演戏这回事,我觉得天分很重要,章翰郎则没有演戏的天分。当他念起台词时,面孔僵得像雕像;一上台则像根会走动的木头似的在台上晃来晃去。看他演戏会让我觉得实在糟蹋了剧本!
“不会演戏有什么关系?”我笑着转头看着他的侧脸,“你有舞台FACE,光站在台上,就迷死不少女生了。”
这话也是真的。像演艺界里,还不是长相第一,实力第二?章翰郎虽然演技不佳,但每回参与公演,他都能得到非常讨好的角色,很多女学生都喜欢看他!
他转头看我,“你不要这样说,我从来不觉得我长得好看。”
我耸耸肩,不想挑明的夸他。我相信他对自己的外貌自有某种程度的自信。
“我听乙班的人说,电资科好像来了一个很不错的男老师。”章翰郎说。
我想他转移话题的原因,大概还是不习惯和我聊及彼此的切身问题吧!
而我,我居然也不太希望更进一步了解他;怕真正的他,并不是我想像的那样、并不是我真正喜欢的章翰郎!
说穿了,我竟只是将他塑造成心中所勾勒出来的白马王子——原来我和男友一个换过一个的姜美祯一样幼稚……
我不禁怀疑起我是不是真的喜欢他……
我喜欢这种怀疑,因为这可使我不再一劲儿的将感情释予他;说不定还可以收回已释出的情感,不再一劲儿只想对他好、只计画着在某个地方能遇见他!
但怀疑终究只是怀疑,我知道自己依然深陷情沼。
“连你也听说了?这个老师真这么厉害?才刚来学校就名声大噪。”下午姜美祯也提到这名新来的老师,这会儿连他也提起。学校里每学期进进出出的老师不少,大家并未特别去注意,这名老师竟可以引起话题,我心中不禁也升起小小的好奇。
“这个老师虽然属于电资科的教授,可是他在电资科好像只教一班,而在我们科里则教你们班和隔壁班。”章翰郎说出他所得到的讯息,“昨天他上隔壁班的课,引起不小轰动,下课时我们班的女生都跑去教师休息室看他!”
“我没有听说他也有教三乙。”我皱了皱眉,仍不相信这名老师会好到哪去!大概是这几年和几名老师屡生龃龉,我对老师已没有好感!何况这新来的老师教的还是电脑——我和电脑天生有仇! “他教得怎么样?”
“听三乙的人说,他教得很生动!而且他还要重新建立他们对电脑的基本概念。”章翰郎神情有点羡慕,“怎么好老师都在你们乙班?”
国贸科五专部每年级有甲、乙两班,管理教官不同、任教老师不同,常常形成两班互相竞争的局面。
“哪有?哪有好老师在我们乙班?”待在这所学校进入第四个年头,我还没真正见识到什么叫好老师。
“不胜枚举哪!像专业科目国贸理论,我们就很羡慕你们的老师!”
“天哪!”我做出头痛的模样,“那个‘阿嬷’五十分钟的课,有四十五分钟在抄黑板,五分钟在休息,有什么好羡慕的?”
“因为你们考试念念考古题就能轻松PASS;哪像我们的国贸老师,考试题目有够难的!”
我笑着看他,不再回话。光这点我和他的理念便完全不同。他和时下的学生一样,觉得上课轻松、考试简单,以及没有点名习惯的老师就是所谓的好老师。我的要求却不一样,我希望老师除了正课要有一套生动的教法外,还能辅导学生有正确的生活观念——我还没遇过这种老师。
渐渐走近学校,我们愈趋沉默。
龚信文曾问过我期望一个怎样的男友。姜美祯说她要一个永远都有说不完话的男友;我则回答,我想要一个即使面对面没有话说,也不会觉得尴尬的男友。
不是吗?现代人太害怕无语的空隙。一旦空气静下来,就急着找话题,企图维持气氛的热络。而情人分手,排名第一的理由是“个性不合”,排名第二的理由则是“没话说”!
我想要个即使没话说也能心灵相通的男友!
而和章翰郎如此沉默的走在一起,我既不觉得尴尬,也不担心这种没话说的情境;当然,更没有觉得和他心灵相通……
我愈来愈不相信我居然已喜欢他一年了……
“学姊……”他突然低唤。
“嗯?”
“我不是叫你啦!”他两只手在胸前摇了摇,“我是想说,刚才学姊……要我送你回家……”
原来是这件事。这个话题似乎有点敏感。“嗯,怎样?”
“我想,你可不可以自己回家……”他说得有点愧疚。
从刚才他为难的神色,我早已料到他的想法。所以此刻我能够率性的拍他的肩膀,“我本来就打算自己走回去了。因为能送我回家的人,必须是个特别的人;而你,还没有那种资格!”
他可爱的皱鼻,“我也是。我还没遇到让我愿意送她回家的女孩!”
“这样最好!”我也跟着皱鼻。
我们停在十字路口,往右是我住所的方向。
“那么……”他侧着头准备道再见。
“等一下!”我突然想起件事,“你有没有留着去年你和学妹们合演的剧本?”
他想了一下,“应该有吧!你要干嘛?”
“能不能借我?期中考后的英文话剧比赛,我想从那个故事改编过来。”
每学年话剧社都会让二年级的社员自办一场公演;到目前为止,仍是我和龚信文合演的“海水正蓝”最具水准。而去年章翰郎他们演出的剧本,是由一位已毕业的学姊撰写,情节不错,不过被他们演得很糟!
“我回去找找看,改天拿给你。”
“麻烦你了。”我退后两步,举起手,“拜拜!”
“再见。”他点一下头,趁着绿灯,跑过马路。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的怅然油然生起。没有人知道性情坚毅的我其实是多愁善感的;诚如我也未试着去了解过花蝴蝶姜美祯的心中,是否是脆弱且易伤的。
转过身,我跨步走向光莒新城。
绕过这个路口,便进入住宅区。和学校附近的繁华相比,这里寂静得有点夸张。
路灯黯然,我的影子透着微弱的月光,拖得长长的。那种一个人漫步在孤寂黑夜中的感觉,有点凄美、有些伤感。
我时常藉着这种感觉酝酿泪水。我觉得眼泪真的是一种很好的发泄工具。
可是现在我却不想哭,因为实在没什么值得哭泣的!
我有点气自己现在不知在干什么?!只是喜欢一个人罢了,为什么非得弄得惊天动地的才行?似乎在下意识里,我期待着和小说一样轰轰烈烈的爱情!
凭我如此平凡的人呵!
原来我和所有我以为幼稚的女孩一样,梦想着有一天能飞上枝头。
我……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曾经很认真的向姜美祯、龚信文提出这个问题。姜美祯说她活着就是要迷昏所有男人,以及不断的谈恋爱。龚信文则说人活着,大概就是等着吃三餐吧?!
我问得很认真,他们却答得很敷衍。
身为一个学生,每天固定一个时间起床、到达学校、和同学聊着千古不变的话题,然后回家、做做日常杂事……日复一日,过着同样的日子……日复一日,觉得生活除了无聊就是无聊!而充实,何谓充实的生活?每个人一天二十四小时一样在过,为何有人蹉跎,有人则让时间过得实实在在?这之间的差别从何定义?
想……想谈恋爱……谈恋爱以后,类似这样的疑惑,是不是就会减少?
我笑自己神经!姜美祯他们可能会笑我想男人想疯了!
停在公寓大楼前,我掏出钥匙要打开一楼大门。一边将钥匙对准锁孔,一边心想——谈恋爱?连个对象都没有,还想……
我还没扭转钥匙,大门却被打开了。我仰起头,脑中轰隆一响……
下午被王子撒泡尿在衣服上的男子站在电梯前,是他帮我开的门。
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一时傻住。我只不过是仰起头,与他目光相遇……
唉!想男人想疯了?
电梯门开,我和他走进电梯,这回我不再伸手去按楼号。
“你还在念书吧?”他开口和我闲聊,“附近专校的学生?”
“我在工作了!”我撒谎,好玩嘛!
他一脸不信,不过没进一步问。只是又道:“怎么这么晚回来?”
我不喜欢陌生人以关心的口吻问这种问题。“你还不是一样,这么晚还站在这里?”
他扯了扯嘴角,对于碰我的钉子似乎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我拿衣服去送洗。”他故意提起下午那件事。
“骗谁?洗衣店会营业到这么晚?”这下我对我的态度也有些讶异。我很少在初识的人面前表现出这么真的自己。
他却笑了起来,那笑容是会炫惑人的。“我先拿去送洗,然后又到朋友那里聊聊,所以现在才会站在这里。”
“你干嘛跟我报告你的行踪?”我双手抱在胸前,不以为然的道。
“大概是因为刚才我问起你的行踪吧!”他倒答得有板有眼。
我看了他一眼,没话可以再和他扯下去。
他却又说道:“洗衣店老板告诉我,衣服不一定洗得干净,怎么办?”
“骗谁?沾在衣服上的狗屎都洗得起来了,与水相溶的尿会洗不起来?”反正先前也没多淑女过,讲话能多粗俗就多粗俗。我还是头一次遇到能让我这么爽快开口的人,在他面前我没打算保持什么形象。
他又笑了,对我的话完全不以为忤。“你真的在工作了?你和别人说话都是这样的吗?”
我想他大概是给我一个说实话的机会。但我若说了实话,不就自首先前我说的是假话? “我很老了,你看不出来吗,而且我没受过什么教育,朋友间都是这么说话的;我以为你也是。”他才不是我这类没教养的人咧!下午他穿着西装,气质昂然而优雅;现在他穿着一件淡褐色的休闲服与米白色的休闲长裤,有着十分迷人的帅气。可是我却故意贬低他,看他会有何反应。
他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你很老了?我以为你才十六、七岁。”
他盯着我的脸看,好像想扫描出我脸上是否有代表上了年纪的皱纹。但他的眼神同时揪住了我的心,我心惊地撇开头,微怒道:“你老人家怎么这么多话!”
“我多话?”他无辜的反指着自己。不过我知道比较伤他心的是“老人家”这三个字。
“有够多话!”
电梯终于抵达十四楼,我以快速走出电梯来表达与他说话的不耐烦!
转动钥匙打开公寓大门时,我却回头问亦在开锁的他,“喂!本来住我们对面的不是一个殷奶奶吗?她搬走了?”
他脸一沉,“她是我姑婆。一个半月前去世了。”
“啊……”殷奶奶看起来一向十分健朗的,怎么会突然……我打开门,但没有举步入屋。我又问他,“殷奶奶养的狗呢?”
我想他现在一定在心里嘀咕:这女孩还不是一样很多话!
他咧嘴一笑,“‘威利’在里头,你要不要见见它?”
我摇摇头。原来他养着威利,身上有威利的味道,王子才会在他身上撒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