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地,一道黑影出现在宜香院上方,且盘旋其间——那股振翅回旋的气势,几乎让人以为是一支苍鹰!
青孟书面泛微笑,他只举起手,鸟儿便迅速但不惊人的俯飞而下,然后精确的停驻在他身旁约略与他肩高等同的石块上。
黑乌鸦腿上绑著纸条是家人给他的讯息。
他拆下纸条后微退一步;黑乌鸦遂按动翅膀准备离开随着渐快的劈啪声,它掷起一阵锐风,倏地便往上飞去消失在夜色之中。青孟书知道,在需要它时,它便会再出现的。
展开纸条籍著初升上来的月色用楼顶那投过来的烛光阅读内容。
写信的是四弟孟佑,他想告诉他的是——水芙蓉目前无法前来邾成镇与他会合;宣漠冷则于前往南区的途中,将另有方法同他联络。此外母亲同往常一样,于父亲上京面圣时火朝参佛为百姓祈福;三弟孟仁则赴况州深山访恩师及采药——
看来这个年节只有四弟一个人留在青府。不过他那个人花样多的是,毋需担心他会寂寞。
而既然水笑蓉不能来——他可以随时起程前往南许。
青孟书收妥手中书信;决定明天离开这裹。
他转身,看着通在后院的拱门。
一会儿还是决定回房。
才走两步便听见两对不甚规律的脚步声朝他这个方向走近。
“大爷您还好吧?您好似醉得不轻哪!”
是因茵!青孟书下意识退到假山后方;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个动作十分可笑。
对方不过是个小女孩,而他也不过是听到了她的声音——怎么便那么直觉的、像个贼似的躲起来呢?
“才那么一点小酒,那醉得倒我?我呀!还想好好捏捏你这逗人小妞儿的小脸蛋呢!”
后听见这个醉醺醺的男声。
青孟书定神自石头后望去——因茵正有些吃力的扶着一名中年男子。
而该名面貌猥琐的男子正恬不知耻的低头朝因茵颊边呵气,一支手同样不规矩的揉握住因茵的瘦小肩膀。
“大爷!”因茵偏过头避开男子逼近的脸:“您认错人啦!我不是芝苓姐姐啦!”
“我知道——你是我的小宝贝芝茉嘛——”他试着将她拥进怀里。
青孟书皱拢剑眉,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在干什么啊?
“哎呀!我也不是芝茉姐姐啦!”因茵放开扶着对方的手,但因对方仍紧搂着她的肩膀而依然无法退开。“我是因茵——”
他一骨碌倾身向因茵,因茵仓促的忙支住失去重心的他:“大——爷——您站好呀!您这个样子我扶不住……”
“扶不住我?”男子讪笑一下“那就让我扶你——”
躲在假山后方的青孟书的拳头握得紧紧的。他想一拳碎掉色老头的下巴,也想给那不懂得自重的女孩一巴掌让清醒醒、好好看看自己现在做些什么!
“不用了、不用了。”因茵摇了播手,试图转移话题:“大爷,听芝茉姊姊说您四处经商、见闻广博?”
“那当然了!京都、东西南北四区我哪个地方没去过?”半醉的男子神气的拍自己的胸膛:“大爷我呀,还坐船到海的另一头呢!”
因茵发亮的双眸喜出望外:“真的?”
“当然是真的罢!小宝贝儿!”轻弹她微翘的小鼻头。
“那……”扯著对方的衣袖,以撒娇的清甜嗓音说:“那您下回要走时带我一起走好不好?”
“带你一起走?”
男子不解的当头,另一方的青孟书已经怒火中烧!在他拒绝她后,她居然想跟这样的一个男人走?
“嗯!我有个梦想,只告诉大爷您一个人好不好?”
这句耳熟的话更是把青孟书全身血液激得沸腾了起来。
他面容冽寒、全身却仿若罩著一股愤怒的火焰似走出假山。
“大……大爷!”眼前突然出现的人使因茵一惊!
“大爷?”而中年男子则斜眼且有些神智不清的打量青孟书:“这里除了我是大爷外,还有谁称的上是大爷?”
因茵拉住往青孟书靠近的男子,按捺心中的惊奇,微笑的问他:“这种时候您怎么会在这里?用过晚餐了吗?”
青孟书俯瞪着她扶着老头的双手。
“而你又为什么在这里?”抬眼望入清澈发亮的黑眸,责备的问道:“你到底在做什么?”
因茵不解他的口气为何如此的不友善,但仍细声回道:“这位大爷喝醉了。芝苓和芝茉姐姐还得陪其他客人。所以要我送他回房。”
“送他回房?”青孟书轻嗤一声,鄙视的:“你是打算送他回‘你的柴房’是吗?”
“没有啊……”
“喂!小伙子!”男子甩开因茵的手,挺身帮她:“谁让你用这种语气对我的小宝贝说话的?”
他伸手欲抓青孟书的衣襟;青孟书仅仅侧了一步,便让他因扑空而向前踉跄跌倒。
“大爷,您还好吧?”
“不要碰他!”青孟书喝令。
他冷硬而不容人反抗的声音使因茵的肩膀重重跳了一下;上前扶跌倒在地的大爷起身的动作因而中断。
“他跌到了。”她同青孟书说。
“没你的事!”
“可是—一”
青孟书眸中闪过一道令人发寒的冷光让她说不出反驳的话。
“你还没回答我,你到底在做什么?”
因茵无辜的摆手,“我说过,我要送这位大爷回房呀!”
“而我也问过你,是不是想将他送回你的柴房!”
因茵柳细般的双眉皱成八字。“谁惹青大爷这么不开心啦?火气这么大……”
“没有呀!我……”因为看到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的大爷,想从青孟书背后偷袭他而睁大眼、张着嘴巴说不出话。
酣醉而重心不稳的中年男子开掌欲劈向青孟书的后颈;孰知青孟书一个侧身,伸手握住他的手腕——
男子的脸因手腕的疼痛而扭曲,却仍好强地:“小伙子你胆子可真大!你知不知道我—一”
青孟书不耐地皱眉。索性在其背后肩胛某处轻轻一点——男子白眼一翻、眼睛一闭,丧失知觉而瘫倒在地。
“你对他做了什么”莫名所以的因茵见此情状简直要叫了。她著急地蹲在男子身侧唤道:“大爷、大爷!您还好吧?”
青孟书以眼角余光瞟著倒在地上的身影及因茵担心的模样。
“他没事。”他冷淡地说。
“可是……他动也不动……”拍拍地上大爷的脸颊、拉拉他的衣襟;“我们宜香院可出不得人命呀!”
“他没事!”加重语气的重复了一次,“过两个时辰自然会醒来。”
因茵沉默的望着地上男子因昏迷而无表情的脸,思索青孟书的说词可不可信。须臾,她支着地上男子的手臂,架在自己肩膀上,“那我趁现在送他回他的房间好了!”
青孟书一把自因茵的后衣襟将她揪起!
“你别再管他的事了!”他扳过她的身子,瞪着她、下令道。
因茵因他这一串粗鲁的动作而惊讶的说不出话。一双大眼眨也不敢眨,盛着满满的惧意愣愣地对着他。
她疑惧的眼神使青孟书注意到自己的情绪有些失常。
他放开她,并退后一步,然后说:“你说,你到底在想什么?”
语气并不似方才气愤,但仍保有浓浓的威严。
“我?”因茵无辜的反指自己,“我做错什么事吗?”
她的表情再无辜、再莫解,青孟书都当她是装傻。
他更明确的指着地上那个人问:“为什么陪着他?”
“我说过了呀!”因茵不禁跺了下脚。同样的话他要她说几次才肯听进耳朵里,“芝茉姐姐和芝苓姐姐没空……”
“所以你便学着服侍客人?”极不尊重地瞅着她看。
“我……”
“我本来以为你虽然成长在这种地方,幸运的是至少还懂得自爱,没想到……”他不想将丑话说全了,便在适当时候停了口。
而他话说至此,因茵应该懂得他的意思。但她仍问:“没想到怎样?”
青孟书轻蔑地哼了一声。她这种时候表现的天真模样只让她觉得无知、幼稚。
“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他说。
因茵看着他满是蔑视的眼神、再看看地上的大爷——终于了解——
“您是不是误会了?”先前委屈的脸蛋儿因释怀而绽生了笑艳,“我根本没有在打这位大爷的主意。而且我说过宜香院里的姑娘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就算我想鸨嬷嬷她也不……”
“终于说出来了……”青孟书断章取义,“你的确想当宜香院里的姑娘!”
因茵猛摇头:“我没有呀!大爷您听我说。我会陪这位大爷在这儿实在是因为芝茉姐姐说……”
“她说你只要学著好好伺候客人,从此之后衣食无缺?”
“才不是这样!大爷,你别一直打断我的话好不好?”她叉腰往他身前一站:“芝茉姐姐告诉我的是——男人只要喝醉时,不管向他要求什么,他都会答应——我只是想试试看是不是真的是这样而已。”
这个答案——或者说是事实的真相——使青孟书好生意外。
原来从一开始便是他主观地将她的心态想歪了。
他顿了一下才能以同样冷酷的语气加问:“如果真的是这样,你想怎样?”
“没想怎么样呀!”她耸耸肩,“只是想听听有人答应要带我走的话而已……”
“听到这样的话又如何?你以为他醒来后真的会实现他喝醉时信口的承诺?”
“我当然没有那么笨,只是好玩而已嘛!”
好玩而已!这女孩完全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你知不知道刚才他想对你做什么?”
他不自觉又是说教的口气,听得因茵都不耐烦了。
她侧身噘噘嘴道:“大爷——您不要把什么事情都看得那么严肃好不好?总是一再的问我想怎么样,或是别人想做什么的……每件事都搞得那么复杂。不会活得很累嘛?”说真的,长这么大,第一次碰到这么爱教训人的客人!
“你……”
“我没有说错吧!”
青孟书看着侧着头望着自己的女孩。硬是不肯承认此时的自己的确像个唠叨的老头儿!
是呀!他嘲讽她:“你只要日子过得快快乐乐,偶尔抱着梦想入睡就很满足了。”
“不对。”因茵煞有介事的纠正他,“梦想是要试着去实现而不是拿来抱着睡觉的。”
“而你的实现方法是到处寻找陌生男子,要他们带你离开——原来你的梦想不只告诉我一个人;早在我之前就有千百个人听过你那些话,甚至在我之后还会有无数个人。”
“既然你都明说不可能带我走了,我当然得另想办法呀!而且既然你们不把我的梦想当一回事,我自然也就没当和你们说过那些话啊!”她从不认为那句“我的梦想只告诉你一个人—一”是句谎言。
青孟书审视她的坚毅的表情,问:“真的那么想离开这里?”
“当然是真的!”她重重地点了好几下头;“还记得几天前的那只麻雀吧?前天我放它走了。一解开绳子它立刻又飞、又跳、又会唱歌,而且立到迫不及待的飞离这里——可见得外面的世界一定很棒!”
“天真!”青孟书忍不住翻了白眼。
“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相信一定有人肯带我走。”
“那你就慢慢的做梦吧。”
青孟书转身拂袖离去。
“青公子,有什么事您差人唤我一声就行,何必亲自来?”
青孟书一出现在姑娘们招呼客人的大厅,朱鸨娘立刻放下手中的工作,引他入内室。
“请这儿坐。”她有礼的请他上座。
待青孟书微点下头,在椅子上坐下后,朱鸨娘亦略带风韵的侧坐在自己的太师椅内,笑问:“请问有什么是需要我效劳的?”
青孟书淡淡看着朱鸨娘,没什么特殊情绪的平稳道:“我明天离开。”
“明天?”鸨娘眼珠子转了半圈,“这么赶?不再我们这个小镇多休息几天?”
青孟书轻轻摇摇头后,说:“想麻烦你帮我挑匹快马。”
“没问题。”朱鸨娘爽快道:“待会儿我立刻差人去办。”
“至于银钱方面,”青孟书站起身,“你可以加在房钱里一起告诉我。”
“钱的事好说。”鸨娘也跟着站起来,习惯性的说着客套话:“就怕这些天来我们对青公子您招待不周……”
“另外……”
“另外……?”原本准备送他出内室的朱鸨娘没想到他还有事,一时间稍稍愣在原地。然后直觉事情一定与因茵那丫头有关!
她想也不想立刻拱手陪罪:“是不是茵丫失给您添了什么麻烦?真是抱歉呀!青公子。这几天店里忙得晕透转向的,完全没时间看紧那丫头!如果说那丫头做错了什麽事就麻烦您原凉她的不懂事……”
青孟书未对她一劲儿的道歉做出任何反应,只问:“听说……您在她五岁的时候便带她来这里?”
“嗯……”鸨娘看了青孟书一眼。没有犹豫太久,便娓娓道出因茵的未历:“那丫头命不好。她娘早死,她爹又贪赌;家里剩下一个老婆婆不知道该如何养大她——於是收了我几两银子,便把她交给我。”目光微蒙,当时情景恍若仍在眼前:“您不知道,当时的她长得多可爱、多惹人疼!一张小脸圆圆的、两颊红咚咚的,整天笑得像个全天下最幸福的小娃儿似的。还有那张嘴、那声音甜得像沾了蜜糖哪……更甭提她那双溜溜的大眼了——光看一眼呀达连我这个老太婆都着迷了……”
透过鸨娘的描述,青孟书约略勾勒得出因茵小时候甜美可爱的模样,唇边不禁也挂起淡笑。
“可是……”朱鸨娘手一摆,立刻收起笑容叹道;“唉呀!也不晓得谁说女大十八变哪!好不容易把她拉拔长大,她却彻底变了个样——整个人瘦不隆咚、一点儿女孩儿的气质也没有,活像个小野人……有时候真觉得我是上辈子欠她的——赶她走也不是、要她当院里的姑娘儿也不是,只好任她就这么玩啦!“弯腰再次向他道歉:”所以,不论她惹了什么麻烦,盼您大人有大量!”
青孟书面无表情,俊美的五官让鸨娘看不出他的心思。
“她似乎很想到外边闯闯。”他说。
“她呀!就爱做梦!也不拿那股做梦的劲来多学学女孩家该懂得事!”朱鸨娘望向窗外,看了下大厅里姑娘待客的情形。
“我听她说,你并不反对有人出银两买走她。”
“这……”鸨娘在室内踱了两步,觉得他不只是随口问因茵的情形……“话是这么说啦!可是就凭她那莽撞样,应该没有那位公子、大爷肯这么做吧!”
“你不妨开个价。”
“啊?”还好她站的稳稳的;若是在行进间,她准让自己的裙摆给绊倒。
鸨娘惊愕的舌头几乎打结。“您……您您……您想带茵丫头走?”她的表情极度僵硬,“青公子,您在说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