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吁口气,似无奈又似包容,「……公主……」
「别再叫我公主了……」她软软说道,甜淡声音带点撒娇的稚气。
「你喊我一声巧妍好不好?十几年来老听你叫我公主、小姐的,听得都腻了,今天你就例外一次,喊我一声巧妍吧?」
珍惜地嗅间他怀里熟悉又安心的味道,是她亲手破坏他们之间原有的和谐,将原本的宁静,带进倾斜的空间里。她清楚明了他们今后再也回不去原来的关系,回不去今天以前的日子了……
也许,这样撒娇的赖在他怀里,是最后一次……—
「好不好?」她期待的轻问,等到的却是他的沉默。
她失望的抬起头,含怒瞳眸紧攫住他隐藏所有情绪的双眼,忿忿地责怪道:「就连喊我名字一声你都不愿意吗?」
「公主就是公主,云焰没有资格直呼公主名字。」
视线没和她接触,他悄然移开眼,不忍看她凄绝苦涩的眸子。他知道是他太狠心了,她可以坦然面对内心的想法,面对感情时没有虚伪遮掩,随心所欲的迎接一切;但他不能如此任性啊!她可以错,他不能错,他一错,若她也一起踏进错误的道路,那她的未来就等于叫他给毁了啊!他不能这样自私……
「哼,公主?公主有什么了不起?我宁可当一个平凡的女子,一个她锺情的对象不会因身分拒绝她的平凡女子!」她毫不留恋的推开他的胸怀,让倾盆大雨再次打在她娇小的身上。
他伸手要抓回她,却让她胡乱挥动的小手给拂开,连带的打掉他手里的纸伞。
「不喜欢我就别靠近我!没有你云焰我一样可以过得很好!」她决然地冷睨他,声音逐渐拔高,「从今天开始我不要你了,我再也不是你的束缚、你的负担,你想去哪就去哪,我不想管、不要管了……」
放他自由,等于是将自己迷乱的心困进暗无天色的黑洞里,她不知要花费多久的时间,才能让它重见天日?
大雨模糊了她哀伤的声音,黑直长发湿贴在她惨白的脸颊上,不停歇的雨水滑过他们互视的眼眸后流下,像眼泪。
她站在雨中对他凄绝一笑,而后转身狂奔,不怕泥地湿滑、不去思考该奔往何处,她只想尽快从他面前消失,让滂沱大雨瞬间浇熄她烈火般的情意,冻结他默然的无情。
「公主!」他揪心厉喊,跟随在她凌乱的脚步之后。「别跑了,泥地湿滑啊!」
他喊些什么,她听不见,又或许是她故意装作听不到;她想听的他不说,其它的话又有何意义呢?
他的步伐比她大,一两下就跟在她背后,才伸出手臂要拉她,她却脚底一滑,身体打斜,就往地上摔去——
他心急,不顾己身安危奋力拥住她娇软身躯翻身一转,以己身为垫,代她摔倒在地;而她,被他小心护在怀里,毫发无伤。
落地的重量溅起泥地水花,两人衣上、脸上全是灰褐色泥水,模样狼狈不堪。
「还好没事。」坐起身后,他欣慰的露出浅笑,没费心查看自己是否伤到哪里,反而先用指腹拭去她睑上污浊的泥水渍。
为什么他能这样不顾一切的保护她?从小到大面临过多少次危机,他都尽力护着她,把她小心翼翼收拢在他安全的羽翼下,不让她暴露在任何一点危险里。为什么他能做到这等地步?就因为她是公主,是他奉命保护的对象吗?
「如果……」她深深凝视他漆黑俊眸,细细感受他因长年练剑而粗糙结茧的指腹在她滑嫩肤颊上拂动的触感。「如果我不是公主,你还会这么温柔的把我护在怀里吗?」其实,在她心底某个深暗角落,仍带着一丝丝小小的期盼。
「会的。」因为你是巧妍。他瘦削清俊的脸庞扬起微笑,「是小雪、是心儿、是其它女子,我都会用心保护。」
他选择一个安全却叫她大失所望的答案,虽明白她一时的伤心难免,但也许时日一久,伤口就慢慢痊愈了。因此就算被她误解,他亦无所谓……
「为什么?」她似哭似笑的扯动唇角,薄唇微颤。「连说句话安慰我都不肯……」
她两手撑地,迟缓的站起身,猫般大眼陌生的看他。「别跟着我。」传来的是宁静遥远的声音。
旅程结束了,她和他的缘分也到了终点……—
「我去拿伞。」他也起身,不去在意手肘和后背隐隐的疼痛。
「衣服都湿了,还拿伞做什么?」她空茫轻笑,微红眼眶噙满透明水意。
「撑着伞至少不冷,比雨水直接打在身上造成的伤害小!」他有些恼怒,她怎能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你认为,到现在——」她的笑中带着酸涩,不想笑,却笑了。「我还会在乎这些吗?」
他的心被重重一击。他知道他的拒绝对她造成极大的伤害,她和他是彻底决裂了,再也回不到两小无猜,单纯的从前了……
「背对着我。」
她说。双眸定定锁住他的眼,他轻易地看出,她已将他排除在视线之外,今后她眼里将不再有他。
他别开目光,转身背对她,控制许久的泪意,在转身的同时迅速浮上双眼。
「不准转身,等我走了你才可以离开。」她冷声道,迷蒙泪眼瞪着他颀长挺直的身影,舍不得太早移开。
「好,等公主离开我再走。」他温顺回答,暗自握拳的双手,指甲深陷进掌心里,却丝毫不感觉痛。
没发觉他的异样,她咬紧下唇,用尽全身气力毅然旋身。
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
每跨出一步,就拉远一点和他之间的距离,她渐行渐远,等她完全离开这里,他们就真的再无瓜葛了。
而那些旧时往事,缓缓沉淀在回忆里,日后每想起一回,就注定心痛一次。究竟要等到哪一天,他在她心里的影像才会逐渐消褪,她的伤口才会慢慢愈合?
那一天,她必须等上多久?
任雨水无情冲刷她无声掉落的泪,她回过头,凝望长长小路尽头的他——他动也不动的依言静立原处,不知怎地,她竟觉得他挺直的背影有些萧索落寞,是她错看了吧?摆脱了困住他的她,他应当开心欢喜才是,怎会伤心难过呢?
不看了、不想了……再看、再想有何用?他既无心于她,她又何苦相逼?就算她拉下脸皮请父皇指婚,强迫他当她的驸马又如何?强摘的果子不甜这道理她懂,勉强来的感情她也不要,她要的一直都是他心甘情愿和她两情相许。
只是一直到今天她才终于明白……
原来一切——根本都只是她一厢情愿。
第九章
因为被拒绝的难堪,巧妍不想面对云焰。没下雨的日子,她一路快马加鞭,十馀天后即返回京城。她赶不走他,就任他追随在后,十多天来都没和他说过半句话。
他仍是尽守本分的保护着她,知她不想同他说话,便默默地随侍在旁,帮她打点食宿等琐事。凝滞在四周的诡异气氛,沉重得让人几乎要窒息。
她回到公主宫殿,洗去一身尘土,把自己浸泡在弥漫茉莉花香的澡池里,很久很久。身体因赶路而疲累,加上心情的沉郁,使她完全提不起劲,失却往常的活力。
宫女帮她着衣、拭发,方梳理整齐,就听得公公来报,说皇上宣她晋见。
她步出房门,看见云焰守在门口,身上还是刚回宫时的装扮,可见他尚未回房梳洗,一直在她门外顾着。
她都已经说她不要他,此后不会再理他了,但见他仍一心为她执着的模样,霎时又扰得她思绪纷乱。
她说服自己,他是因她公主的身分才这么忠心耿耿,他守护的是公主这个人,而不是她巧妍……唯有如此,她才能支撑着仅有的尊严,从他面前傲然走过。
入夜的夜晚,雨下个不停,她乘坐轿子由几名宫女陪伴到景阳殿面见皇上。知道他跟着后面守在长廊上,她故意忽略他的存在,假装很开心的出现在她父皇面前。
「父皇、母后,妍儿回来了,」她笑意盈盈向座榻上的帝后蹲身行礼。
「朕天天盼着、等着,你可总算回来了!快起来吧。」
皇帝对她三不五时溜出宫廷的行径习以为常,并不恼怒,反而欣喜她这次回来得早。
「妍儿,快过来看看,朕亲自帮你挑选了十几位才华出众的好青年,你来选一位当你的驸马吧。」他接过公公呈上的画轴,欲递给巧妍观看。
「妍儿才十七,不急着出嫁,父皇就吃点亏,多养女儿几年吧。」她耍赖的推却皇命。
「这怎么成!」皇帝眉头一皱,先塞了两三卷画轴到她手里。「你的五个皇姊都在十七岁之前嫁了,你也不能破例,快打开画来看看。」
「哎呀,父皇。」她扁嘴瞪眼,把画轴丢到公公怀里,扯着皇帝的着猛摇。「我是公主耶,就算再等一、二十年,也依然会有人抢着娶皇帝的女儿,您就别担心了!说呢,皇姊们都出嫁了,只剩下我这么个小女儿陪伴在父皇您身边,我若也嫁出去了,您多孤单哪!」
「可今年好人才特别多,朕都帮你选好了……」被他最疼宠的女儿一摇,他头都昏了。
「好人才留到明年、后年难道就变成蠢材了吗?要真跟妍儿有夫妻缘分的,不管再过几年,也都还是我命中注定的驸马呀!父皇这么急着把我嫁出去,要是嫁错人了怎么办?」她赖皮的使出拖字诀,总之就是先拖了再说。
「怎么可能嫁错?这些个青年才俊都是出身良好、品行端正,可说是千中选一的好人才,朕舍不得让给别家千金,全留给朕最疼爱的公主先挑选。你别想借故推托,朕今天一定要你从中选出一个出来!」
看父皇没得商量的样子,巧妍也有点紧张了。如果惹得父皇生气,自己钦点一名男子当她的驸马,那最后倒霉的还是她,她还是多找名说客劝劝他好了。
「母后——」她赖到皇后怀中猛撒娇,「你看父皇急着把我赶出去,一点都不心疼我啦!我嫁人了,父皇、母后就不能常常见到我了,这样也没关系么?」
皇后怜惜地搂住她,转头向皇帝说道:
「皇上,妍儿不想太早嫁,您就多让她过几年逍遥的日子吧!真嫁了人,也未必就好……」
皇帝扬手阻止,「皇后,你不用多说,朕已经决定了,今年一定得将妍儿嫁出去。若让她再继续逍遥下去,说不定哪天她连皇宫都不想回来了!」女儿如脱缰野马似的爱动性格他很了解,必须趁她还安稳待在宫里的时候看牢她,顺顺利利的把她嫁出去,才能让他放下一颗心。
「母后——」她抓住皇后袖摆催促道。——
「皇上,要不,就多留妍儿一年如何?等她慢慢适应即将出嫁的事实再——」
「皇后,你一向贴心顺朕意,怎么今儿个特别反常,处处跟朕唱反调?,」皇帝微怒,直盯着皇后瞧。
「臣妾不是要和皇上唱反调,只是心怜妍儿年纪还小……」温善的皇后柳眉微蹙,像压着什么心事。
「不小了!你忘了她三皇姊十五岁就嫁人,皇后你不也是在她这年纪入宫的吗?」
皇帝心意坚决,巧妍暗觉不妙,心想这回是在劫难逃了。
「皇上真要妍儿这时出嫁?」皇后吐出一大口气,调节呼吸后问道。
巧妍抬头望向神情颇为怪异的母后,有种莫名诡异的感觉。
「当然是真的。」皇帝也察觉她的异样了,精明的双眸不断审视着身旁的皇后。
皇后放开女儿,下定决心般唇角带笑道:
「若真要妍儿嫁,她就只能嫁云焰。」
「云焰?」皇帝想了一下,才想到云焰是巧妍的随侍。「皇后,你在胡说些什么!」
「臣妾不是在胡说。」是该说出来的时候了,她妥善隐藏了十七年的秘密。她扬着迷离哀伤的笑容跪倒在皇帝面前。
「你这是在做什么?」皇帝一楞,直觉要扶她起来。
皇后却用力一磕头,细致脆弱的额角直接撞击在幽黑的玉石地板上,发出叫人心惊的沉重声响。
「母后!你不用为我这么做——」她急着步下座榻冲向皇后。母后反应之大,让她心里充满罪恶感。
她的话被皇后截断,「臣妾犯了欺君之罪,请皇上降罪!」
字字清晰无惧,皇后原要再继续磕头,却被皇帝一把拉起身子,不让她再磕下去。
皇后额角挂着叫人触目惊心的鲜红伤口,一道细而浓稠的血液,沿着她细白优雅的脸部轮廓缓慢滴流。
「什么欺君之罪?你说!」皇帝沉声问道。灼烈双目逼视着他最信任的妻子,如果连她都欺骗他,那他还能相信什么人?
巧妍以及在场的公公、宫女们,震慑于皇帝的沉怒,无人敢递出帕子给皇后擦拭血滴,众人皆静默屏息,等待皇后即将说出口的话。
皇后长睫一动,迎视皇帝猜疑震怒的眼眸。
「妍儿并非臣妾亲生,云焰才是皇上的亲生骨肉。」
巧妍以为自己听错,却仍不可抑制的往后颠踬数步。
「你说什么?!」皇帝不敢置信地握紧皇后的纤臂。「你再说一次!」
皇后眼里泪光闪动,声调凄凉,缓缓说出埋藏多年的秘密——
「皇上还记得十七年前,臣妾怀胎五个月时,请求圣命让我回家乡待产一事吗?」
「说下去。」皇后娘家是得宠的贵族,家业庞大,他想她是因有孕而想住在熟悉的地方待产,于是让一大群侍女、护卫陪伴她返乡,安全地把妻子交到国丈府里,当时并没有多想什么。
「臣妾为避祸回家乡——」
「避祸?避什么祸?」她是皇后,谁的歪脑筋敢动到她头上去?
「皇上亦有所耳闻吧?许德妃早臣妾数月诞下皇子,在她生下皇子后,后宫里不再有妃嫔诞下婴孩,传闻是她用计迫使有孕宫妃堕胎流产,以巩固她孩子将来能拥有太子的宝座。」
皇帝闻言沉吟片刻。许德妃善妒、铲除异己的流言他时有所闻,但他苦无直接证据办她,且因她是他唯一皇子的母妃,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不和她计较,没想到他之所以子嗣薄弱,竟和她有关!
「臣妾生性软弱,为保腹中孩儿顺利生下、平安成长,只好躲回娘家生产。」现在想起仍是心有馀悸。当时她悲伤的以为,她的孩子终将命丧于后宫的斗争之下。
「回到家乡后,我在寺庙参佛时,巧遇童年友伴周彩青。她和我年纪相当,彼时亦怀有身孕,因有感于我父亲在她幼时曾救周氏一家性命,对我十分尊敬友好。寺中方丈也特别辟了间厢房给我和她歇息叙旧。难得有人可以让我不必猜忌的与之谈心,我便不知不觉将心中忧愁说给她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