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对极了!」
大伙儿兴高采烈说个没完,有双明眸大眼的年轻女子在得知公告内容后,调整一下背后沉重的柴薪,脚步轻快的穿过城门往市场走去。
「那乐平公主可还留在皇宫里?」
「听说她在事件爆发后隔天就不知去向,这会儿也不晓得流落何方了……」说者不胜唏嘘地说道。
「真是可怜,公主一夜之间变成平民,她怎能接受这事实啊……」
人们的低声耳语还在耳边回荡,女子唇边带笑,脚步不停的往前走。
假公主乐平可怜吗?
不,她不觉得乐平可怜,她已经得到她想要的了,她并不可怜。
初冬早晨的阳光,暖暖的晒在她娇小的身上,她额鬓沁着薄汗,充满活力的走入市场。
她要快些卖掉这捆柴,存了钱好给娘亲买鸡炖药去。
第十章
四年后——
泉州,义德武馆。
「呀!喝!」
后院里站着六、七名十岁上下的小孩,他们身穿浅绛色无袖衫裤,腰间系绑一条宽绸巾,虎虎生风的跟随师父认真比画新学的招式,看来真有几分神气。
初夏午后,太阳被厚重阴云遮去,四个少年躲在檐下茶桌边纳凉偷闲,怜悯的瞧着被操得一身臭汗的同门师弟们。
「师弟真不幸,被个严厉的女魔头教到,眼看着就要下雨了,还得拼命练个没完。」闲凉的口气有些庆幸的味道。
「师弟们真可怜,比我们晚生了几年,就活该被魔头师父教到,有够不幸的!」另一人附和他的话,端起凉茶喝个精光。
「要不是咱师父出差去,轮得到我们这么清闲吗?」另一个说话公道些的少年反驳道。
「话不是这样说,就算师父没出差,这种下雨前的闷热天气,师父也不会硬逼着我们练武啊!」
「妍师父比咱师父认真些,这倒是真的。」说话公道的少年思忖道。
「撇开魔头师父魔鬼般的恐怖操练,说实话,她长得倒挺可爱的。」
「可爱又如何?听说她都二十有一了,要是不说,还真看不出来那张俏脸的岁数已经一大把了。」
少年们稚气未脱,说起女人家的闲事却兴趣十足。
「年纪大、功夫又少人能及,这种女人嫁得出去吗?」其中一人突然替她担忧起来。
「她嫁不出去,你娶她好了。」有人故意提议,存心取笑。
「哇!娶她?!我又不是有被虐倾向,我还想活久一点好不好!」他在心里补上一句——如果她年纪小一点、功夫差一点,他倒可以考虑考虑。
「就我们说她严厉,你看师弟们多无怨无悔啊,专心又认真,一点埋怨的表情都没有。」
他说完立即被其它人用力推了一下头。「笨蛋,在魔头师父面前,无辜的小师弟们敢露出一点点怨气吗?当然是表现得很开心、很认夏喽!」
「可是我看他们是真的很想学的样子嘛!」他皱着眉摸摸被推红的额头。
「你那么崇拜她的话,干脆拜她为师,包准你每天累到骨头都散了。」
「嗯,这就免了!」他惊吓的拍了拍胸口。
「依我看,咱师父应该挺喜欢她的,要不全泉州懂武的师父这样多,他干嘛偏偏请个女子来授课,搞不好他别有心思喔!」
「是这样吗?」少年疑惑道。「可妍师父来武馆都两年了,也没见咱师父对她有过特别的表示啊!」
「笨喔!」他又被推了一下头。「他们之间要是有什么情愫,会轻易让你看出来吗?咱师父大她几岁,长得英姿焕发,功夫也不比她差,两人条件相似,想不看对眼还真有点难哩。」
「不知何时才能喝到他们的喜酒?妍师父若成亲有孕了,或许是小师弟们的福气呢。」
「你会不会想太多?八字都还没一撇!」
「等师父回来,我们就闹他去,死缠活逼也要问出一个答案。」
「这好,看他们不干不脆的拖日子,我们等得都生烦了,不如当个小媒人,帮他们拉拉线;而且魔头师父要是再不快生个小魔头师弟或师妹,再过几年大概就生不出来了。」
「她要是成为我们的师娘,会不会像现在一样凶狠,把我们当成她的门徒那样操练?」他忧心仲仲地问道。
「安啦,咱师父人好,成了亲必然舍不得让妻子出来抛头露面,小师弟们有福了!」
「说的有理,就等师父回来,我们几个说什么也要逼他娶她。」
「你家师父几时回来?」
众少年胡扯乱提议,愈聊愈开心,忽然,冷不防插进一道带笑的清朗男声,突兀的截断他们热烈的讨论。
少年们一愣,不约而同相将视线移至落坐于他们身旁不请自来的陌生男子身上。
男子约莫二十出头年纪,有着高瘦颀长的好身材,身着样式利落的牙白色长衫、长裤,背后斜背一把用素色布巾包里的长剑,面容清俊尔雅,目光含笑,和他们略显粗犷的师父比较起来——师父立刻被比下去!
「你……你是谁啊?」没记错的话,武馆的大门好像是关着的吧?
「介意请我喝杯茶吗?」男子笑问。
「呃……请喝。」少年摸不清头绪,呆呆的回应。
男子翻起一只茶盘上的茶杯,替自己倒了杯凉茶喝了起来,喝完后他提醒少年,「你还没回答我你师父几时回来?」
「我师父……他今晚就回来了。」少年灵光一闪,「我知道了,你是来应征武馆师父一职的对不对?你要不要等过阵子再过来,等妍师父嫁给我师父,让出空缺后你再来应征。」
「你妍师父喜欢你师父?」他剑届一挑,颇为关心。
「当然喜欢啊!」少年理直气壮的道。和他师父这么好的对象日日相处,她怎可能不喜欢!
「喔。」男子淡应一声,不置可否。
「这位大哥贵姓?」想到这名男子以后可能成为武馆师父,他客气一点准没错。
男子停顿片刻,回道:「姓周。」
「周大哥啊,要不要再喝杯茶?」他提起茶壶要帮男子倒茶。
男子还没回答,少年就被同伴打了下后脑,手里茶壶没拿稳,泼出些许茶汤。
「你对身分不明的陌生人这么好做什么?」打人的少年怒道。师父当说行走江湖防人之心不可无,可他的傻师兄从没记得过。
「他……他不是要来应征的吗?」
「应征什么?我们武馆又不缺师父!」
「可是……」刚刚不是才说妍师父要嫁给师父了吗?
「别可是了!」少年低斥一声,转头问男子,「周公子来义德武馆有何要事?」
男子浅笑,这群少年可真有趣。「来见一个人。」
「见我师父?」少年追问,浓眉大眼写满防备。
男子淡笑不语,听见远方响起闷雷声响,优闲地说道:「快下雨了。」
少年们纷纷抬头看向天际,天空一片乌黑,隐隐电光从层层云间间透出来,没多久响雷声即伴随雨点劈下。
「哇!下雨了!」院中孩童们匆忙高呼,大伙儿捡起木枪、木棍急步跑进檐下躲雨。
惟独妍师父还站在原地不动,她怔怔看着雨水落下,喃喃自语,「又到了梅雨季节了呀……」
「师父,快进来躲雨啦!」小孩们高喊发呆中的师父,不懂她还站在那里做啥?
「喔?」妍师父清醒过来,对门徒灿烂一笑,「就来。」
雨势不小,她眯眼笑着跑进屋檐下,一个不小心撞进某人怀里。
「噢,对不住。」她急退一步,那人伸手扶住她的手肘,稳住她的脚步。
「没关系。」对方轻应,声音里凝聚许多情感。
熟悉又陌生的嗓音灌进耳里,她猛然抬头,看着对方的脸呆楞许久。「阿焰?」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没想到你还记得我。」他微怨道,心里既开心她重展笑颜,又无奈于分离四年半以来的寂寞孤独。
「你怎会到这儿来?」她心脏狂跳,却不敢抱持任何奢望。「你溜出来玩对不对?谁陪你来?」她扫视周遭,只见十多双好奇观望的眸子定在他们身上,不见其它随从。
「你一个人来?」太冒险了吧?
「我一个人来。」他贪恋的凝视着她湿答答的小脸。四年过去,她的变化不大,就是多了一份以往没有的沉稳,少了一分爱耍赖的娇气。
他掏出帕子擦去她脸上的雨滴,自然的动作却引来十几个旁观者惊讶的低呼。
是作梦吗?不然怎会在分离多年之后,还有和他见面的机会?她以为,他们此生再无缘相见;可现在,他却在帮她擦脸!熟悉的手势、熟悉的动作,熟悉的人儿,她……是在作梦吧?
「你——几时回去?」不想抱存一丁点期望,不期望,就不会失望。
「我才来你就催我回去?」他好像老是在帮她擦脸,她怎么这么爱淋雨呢?
「问问嘛!」她干笑,依稀感觉他和以前有很大的不同。
「先回去换件衣裳再说。」她衣衫半湿,怕她着凉了。
他还是将她的健康视为第一,她曾经气恨他这点,这会儿却有温馨的感动。
「下了雨就不能上课,是该回去了。」
大小门徒们暗气武馆里没有女人衣物,要不然他们就可以继续欣赏下去了。
「你等等。」她丢下一句,转身吩咐一律住宿在武馆的门徒们,「大家都到食堂里去,晚膳应该准备好了,用过餐后趁早沐浴,馆主入夜就回来,你们别乱跑、别玩把戏,给我听话点!」
「知道了。」少年、小孩见没戏好看便很快一哄而散。
「我去拿伞。」她转身要进厅里拿伞,才回头就有个孩子拿着伞等在那里。
「师父,伞给你。」小男孩笑嬉嬉的递来纸伞,自己手里还拿着另一把。
「还有你手里的。」她接过手,又向小男孩要另一把。
「这是我等一下帮你们关门时要用的。」男孩搔搔头,憨憨傻笑。
「那再去帮师父拿一把。」她催促门徒。唉,怎么不多拿一把出来呢?
云焰取过伞撑开。「不用了,我们一起。」
不等她反应,他轻搂她肩头,半拉着她走入雨中。
「被别人看到不好吧?」后面就跟着一个别人喔,走上街后还有更多的别人耶。
「这句话,以前都是我在说的。」他有些感慨,又有些怜惜她。
「说的也是。」她微笑。以前她总爱欺负他嘛!
打开大门踏出去,背后大门随即被关上并栓上门闩,好像怕她回头索取另一把伞似的。
「小鬼!」她失笑道。是在帮师父她制造机会吗?
下着雨的黄昏大街人潮稀少,只有几名错身而过的路人。南方的泉州较为闷热,和京城的凉爽气候明显不同。他将伞挪近她那边,不在乎雨水淋湿他的肩膀。
「知道武馆少年们都称呼你什么吗?」他笑问。看她生活过得自在,他心里的牵挂减轻不少。
「不是魔头师父就是女魔头师父。」她哼道。那群死小子,以为她不晓得他们帮她取什么外号吗?
「你知道啊?不生气?」
「生什么气?我看是报应吧!从前我将杨少傅气到得内伤,只差没吐血;没几年风水就轮流转,今天换我被那些兔崽子气回来,刚刚好扯平。」说到最后反而觉得好笑了。
她的眉眼带笑,要有什么苦呀愁的,也早被过往的岁月带走了。她既选择重新开始,那些繁华旧事就烦不了她了。
大雨直落,他和她近身躲在小小的伞面下。她甜软的嗓音娇软如昔,清雅袭人的茉莉香气亦如昔,他封存在心里四年多的深挚情意,跟随着重逢的喜悦全面倾巢而出。
在宫廷的四年多里,他日日夜夜无不思念着身旁的女子——他的巧妍公主啊!
「到家了!」她在一幢简朴的房舍前停住,拿出锁匙来开门。住所和武馆距离不远,只隔了两条街。
开门后见到的是整理得很干净的大厅,左右两边各有一间厢房,再里面一点似乎还有间厨房,空间不大却觉清静舒适。
「我先去换件衣服,口渴的话自己去厨房倒茶喝。」说完即走进左边的房间,没费心招呼客人。
他在桌边坐下,心头涌起百般滋味。
该怎么论定卸下公主头衔的她过得好或不好?在华丽深宫里有数十个人专门服侍她,她只须动动嘴,立刻有人帮她打点好生活所需;长年富贵娇养着,永远褪不掉娇惯的孩子心性。
出了宫,丢弃所有身外之物的牵绊,她却真真实实的成长了。只身在外,没有人帮着她、照顾她,她只能坚强起来照顾自己。因为生活独立,没让心智停留在青稚的少女时代,这是人生必经的阶段,虽然她遗失了一些东西,但也得到了另一些,她应当——不觉后悔吧。
他不也一样吗?得到他梦想拥有的权势地位,不再让人瞧不起了,可却失去长久以来心灵的依靠。
在深沉似海的深宫禁院里,他好几次都想丢下皇上的期盼,策马出宫去寻她,但他不能啊!太子瑾云是皇后用心培护的皇子,他承载着皇室、民间共同的希望,不是说丢就能丢的。从揭穿身世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日不了云焰的身分了。
四年前,明知她在襄州,陪伴着半盲的娘亲,他却不能够和她见上一面,连一面都不行……
然后匆匆四年过去,一切事物,都有大大的改变……
他和她,都不一样了……
巧妍换好衣服,在梳妆台前擦干一头湿发,望着镜中的自己,神情有些恍惚。
她承认,当被她刻意遗忘在过去的云焰出现在眼前时,她受到极大的震撼。好不容易快把他忘了,他还出现做什么?想念她,所以千里跋涉来看她?是以太子瑾云的身分、或是她最熟悉的云焰身分来的?唉,她实在想不通!
想不通,那就别想了吧,愈想头愈痛,干脆都不想,别自寻烦恼了。
放下布巾,三两下梳理好长发。反正她从来就不是一个会自寻烦恼的人,既然如此,就顺其自然,做她自己吧。
何须伪装勉强?她就是她,不因他人而改变,更不须费心去猜忌。
她步履轻盈地打开房门,才走进大厅,就看见神案上娘亲的牌位前插着三炷清香,鼻间亦萦绕着一缕檀香味。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她在牌位前合掌膜拜后问道。娘亲已在两年前过世了。
「直到去年我才得到娘过世的消息,南下之前,已先到襄州娘的墓前祭拜过她了。」
「嘿,她是我的娘,又不是你的娘。」她坐在他对面,很小心眼的更正。
「就别跟我计较那么多了,我也没和你计较你喊我娘亲十多年。」
「唔?」她双眼一亮,「阿焰,你会跟我开玩笑了耶!」真是惊奇的发现。
「我看起来像在开玩笑吗?」他微赧,好似又回到那个备受她欺压,却从无埋怨的清秀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