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麻烦还真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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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一次,他发现,拿着手术缝针的手,竟产生了微微的抖动,缝合了两针,他的手停滞在半空中,怔怔地盯着那裂开的伤口不动了。
张明莉握住他手腕,从他手中拿过缝针,把他推挤到一旁。「我来,你到外头去等,休息一下吧!」
他伫立不动,欲言又止。张明莉暗叹,白他一眼,「拜托你,我在这一行好歹也算数一数二的好不好?你现在这种样子,做的效果只有比我更差不会更好,出去吧!」
他拿开口罩,脱下手术衣袍,转身离开手术室。
他竟下不了手!
从前,在当实习医师时,老教授曾说过,血肉模糊看多了、生死遇多了,动手术时,不会再因心理因素而出差错,每一桩手术,就像进行一场精心的艺术活动,每一刀、每一针,务求精准完美,在救命的当口,没有情绪反而能救得了病患。
「不过啊——」老教授捻着落腮胡笑道,「再怎么无动于衷,遇上亲人或心爱的人,平日的水准很难保持,躺在手术床上的人,可不仅是一块肉体,还牵系着日后动刀者的快乐或痛苦,所以,能免则免啊!」
方楠的表皮伤,不算是大手术,她拿刀没估量好距离,口子虽长有七公分,但并不深,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只是,他竟还是犹疑了,每一针,都怕不是最精雕细琢的,剌穿皮层时的阻滞感,让他施力困难。他在怕什么?如果那张脸上,留下了不可抹灭的疤痕,并不会防碍他对她的看法,他为何无法下手?
是她的神情!
她划下脸上那一刀前,神情有着模糊的认命,是放弃某种重要东西的认命。她必是用了自小惯用的心理催眠法,让自己不再觉得无瑕的脸是非具备不可的,如她童年面对求之不得的美好事物一样,放弃了,就不再可惜了,她同时必然放弃了拥有未来幸福的渴想。
他看看钟面,三十分钟了。
时间愈长,他知道张明莉愈花心思,他不急,他的焦灼慢慢淡去了。
他该想的是下一步,让方楠重获幸福的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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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微张嘴,塞进一小撮稀饭,缓慢小心的吞咽下。往常可以囫因吞下的粥,现在要吃上半个小时以上。
不过她并不急,大四的课请了假,家教暂时辞去了,半边脸都是白纱布,这样出现会吓坏不少人,她不想引起骚动。
「方楠,还可以吧?」张嫂弯腰拖着地,边抬头打量她。
她不知道问题指的是早餐的美味度,抑或是她进食的困难度,她含糊地答:「很好!」
右颊有些僵麻,不能有太多表情牵动,每一次咀嚼都是忍痛的挑战,她尽力不龇牙咧嘴,以免张嫂向主子打报告去了。
「我看下次再煮稀一点,你用吸管喝下去好了。瞧你辛苦的样子,汗都流出来了。」张嫂关注地盯着她瞧。
「不必,不必。」她忙摆摆手,「成医师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不必特地为我准备,我不要紧,只是小伤而已。」说这番话也十分吃力,她努力抑制表情,做到无动于衷。
「小伤啊?」张嫂不很相信,干脆放下拖把,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聚睛观察了半天。「小伤为什么成医师这么紧张?他这几天老从医院打电话回来问你的情况,他很少这样在意一项手术结果的,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
「唔?」她含了半口粥,说不出话。
「不用紧张,不用紧张。」张嫂看她楞住,以为吓着了。「你不用担心,成医师的技术很好,以前我儿子的脸受了重伤,也是他修复的,现在几乎看不大出来,你没这么严重啦!」
「噢。」她好奇地点头,「你儿子,曾是他的病人?」
「是啊!」张嫂笑开怀,「动了好几次大手术。我那时候环境不好,儿子大学没毕业,实在没有余力花钱做整型,成医师不收钱,帮他医好了,现在可以平头整脸地见人,也找到工作了。为了谢谢他,我自愿替他做家务抵那些手术费,他不肯,照样付我薪水。成医师是好人,你不用担心啦!」
她很想尽情咧嘴笑,扯不到一公分,还是放弃了。
她的决定没错,留着成扬飞的脸,比保有她的有意义多了。运气好的话,她可以找到不必接触太多人的工作;但成扬飞可不行了。如果林庭轩手下不留情,伤了成扬飞的筋骨,医术再好,百分百回复原貌却不可能了,他不能惊吓到求诊病患,即使他不在乎,要说没影响是谎言。怪医黑杰克的交错疤面只能出现在故事里,现实生活中,没有人不爱赏心悦目的脸容的、
「我不担心,谢谢你。」
她积极地吃下一口粥,她得尽快让伤口愈合,拆去纱布胶贴,她怕再多留几天,就再也走不开了。
「方楠,这伤——怎么来的?」张嫂终于问出。
方楠与成扬飞的关系,在这个宅子里奇异地存在着,没有情人间的黏腻,却有着理不清的牵连,不过短短的时间,方楠负伤回来,成扬飞忧心仲仲。在这个她待了两年多的空间里,有看不见的东西变化了,以她无法理解的方式进行着,她并不多舌,纯粹是好奇——成扬飞到底如何看待方楠这年轻女子?
「我的伤——」她词穷了。说了,肯定被视为麻烦;撒谎,她也不在行。还是——「张嫂,你瞧我这样,是不是会吓坏喜欢我的人?」
「不……不会,」张嫂愕然,「要对成医师有信心——」这句话有语病,她换个方式说,「要对自己有信心。喜欢你的人,不会这么没良心……」她其实——也不能很肯定,抓起拖把,佯装忙碌地绕个圈闪远了。
「信心?」此刻,没有任何东西比自由更可贵了,她可以作自己了,一个可以自由安排人生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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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挂号号码是十七号,她已经延迟到诊时间,却还是多等了四十分钟,每一位病患进去都得花个十五分钟以上,成扬飞的慢功出细活是出名的。
这一次,置身在候诊病患中,她安稳自在多了。她摸摸颊上的纱布,觉得自己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不过是损伤面积大小的差别。
轮到自己时,跟诊护士小朱睁大圆眼,搔搔脑袋,「方楠吗?」
「是。」她走向前,不避讳地面对小朱。
「上次你来过?」她怀疑看错了人。
「是。我可以进去了吗?」她欠欠身。
「可以,可以。」方楠上次来时,细腻的雪肤完好,没什么太母田斑之类需要雷射的先天缺陷,难道是在别处果酸换肤失败而求诊?
成扬飞一等她落坐,支着腮凝视她,不以为然的意味,「等多久了?」
「快一个小时。」她正襟危坐,是合作病人的模样。
「我可以在家里帮你检查的,不必浪费这个时间。」
「我和外头的人一样是病患,排队候诊很正常啊!」她眯眼笑,唇仍不敢太大牵动。
这几句对话很暧昧,小朱竖起耳朵,眼珠子左右飘移,怕漏看了任何细节。
他直起脊梁,展开另一种衡量目光——方楠是在暗示,她不过是他的病患,并不需要特殊待遇,经历这件事,他们的关系不会更进一层。她把他排除在能实现的愿望项目里,这是她来这一趟的目的。
他略过她的语意,推推眼镜,「你不该随意出门,会有危险的。」她一点警觉心都没有,可以猜到,她一路是坐着捷运到医院的。
「成医师,我这模样,林大哥不会再对我有兴趣的。」她还是眯眼,笑里却并无庆幸的安慰作用,她看似豁达,其实是豁出去了。
「我只是希望你让我在医院时能安心工作,林庭轩的想法我没兴趣。」他板起了脸。
「对不起!」她敛起笑意,带给他困扰不是她的本意,她太急于表态了。「我待会马上回去。」
他托起她的脸,细细俯察,眸子最终停格在她视线里。她看见他瞳仁里的自己,他不是在看病,他是在看她,看进她底层不为人知的思维。
「成医师,纱布是不是要换了?」小朱咳嗽一下。这两个人对视了约一分钟,成扬飞看肿瘤都没这么聚精会神。
「方楠,你听好,不要在这个时候违逆我,如果——」他停了一下,俯近她左耳,直接对着耳膜,用低沉的气音说下去,「如果你打着我不知道的主意,让我措手不及,我就找林庭轩,要他负责这整件事。」
她快速地眨着眼皮,一时会意不过,急着悄声回道:「别去,你斗不过林家的。」
「那就试试看吧!你猜,以林老太太为中心,那一群钱多得没处花的婆婆妈妈、媳妇女儿的,最怕让八卦周刊知道什么?是隆乳的尺寸,还是隆鼻前的模样?还是一年打了几次肉毒杆菌——」
她拉远耳朵,一脸不敢置信,脱口道:「不可以的,说出去张医师会没信用的。」
他闭闭眼,盘着胸道:「那就听话!听话是病人的本份不是吗?」
她垂着头,闷不作声了一会,略有埋怨道:「医生不可以威胁病人。」
他再次凑近她,用轻快的语气道:「你现在又不想当我的病人了吗?那好,晚上我亲自在家替你换药,现在就回去!」他阖上病历。
她转过头,望向听得入神的小朱,无奈道:「护士,麻烦换药。」
第七章
雨下个不停,持续了几天,由绵绵细雨转为倾盆大雨,落在窗外的数棵芭蕉叶上,淅淅沥沥,振耳难眠。
她掀开薄被,下了床,将窗子合闭,隔开恼人的雨之奏鸣。
她拿起书桌上的水杯,杯底朝天了,一滴水不剩。她反身开了房门,一道玻璃掷地碎裂的清脆响声在广阔的空间里传开,她震了一下,午夜雨点,声音来自何处?
成扬飞没有半夜起床找东西吃的习惯,她也好一阵没见他带女伴回来,不会是第三人,声音较似源自厨房,难道厨房的窗子忘了关,隔墙邻居的那只暹罗猫跑了进来,打翻东西了?
她不加思索,小跑步奔至客厅,还未踏进仅余夜灯照明的厨房,严峻的喝止声破空而来——「站住!」
她扳住门框,煞住冲势,微弱的光线下,一个男人背对着她,蹲在地上,捡拾着玻璃碎片。
他上半身赤裸,背上隐约闪着一层薄汗的光,非常谨慎地的将其余碎粒扫进垃圾桶内,再以湿布抹干地面,收拾得有条不紊;但起伏的背脊筋肉,和紧绷的手臂血管,散发出隐忍的讯息。他起身洗了手,才转身面对她。
「成医师,没事吧?」
她骇异地退了一步。他看起来很糟,平时服贴整齐的短发稍乱,灰败的面色上有汗液淌下,眼眶泛着红丝,眉间皱得很紧,高大的身子有摇摇欲坠之势。
「没事。我在找东西,打破了杯子了。」话彷佛是咬牙切齿说完的。
「你想找什么?我帮你!」她走近他。
「不必!药没了,我以为这里还有一些。」他僵直着身躯走出厨房,步履不似平时踏实,他扶着墙,肩背起伏得异常。
「成医师,我那里有,你等一会!」她叫住他,飞跑回房,从抽屉拿出一排止痛丸,又疾跑回他面前,交到他手里。
「你怎么知道——」他眯起眼,低哑着问。
「你看起来很痛。我只有这一种,暂时用用看行不行?」她关切的问。
药是张明莉先前让她术后麻药消退后止疼用的,她只吃了两次就没再动过,他的情况似乎超出她数倍,和工作时的镇静判若两人。
「我替你倒水。」她跑进厨房,顺手用自己的杯子盛满水,从他手中取出四颗止痛丸,递到他唇下,「这样够不够?」
他楞楞看着手心中的药丸,捧起她的掌,就着她的手将药倒进口中,一口饮尽满杯水,用手背揩去唇角的水渍,疲惫地看了她一眼,继续往前走。
越过客厅,他蓦地蹲下,攀住沙发,拳头抵住额角,低喘着气,似在隐忍突发的不适。
「成医师——」她跟过去,低探他的脸,「怎么了?」她扶起他在沙发上坐好。
他的面色由灰败转红,气息越发粗重,陡然攫住她的肩,血目厉瞪她,鼻尖几乎要碰着她。她伸手摸向他的额,火烫的热度使她立即缩手。
「别碰!」他发出低吟,一手推倒她。「回去!我待会就好,别在这碍事!」
她爬了起来,没说什么,不放心地边走边回首。回到房里,匆匆拿了脸盆和毛巾,再奔至厨房冰箱取了冰块,放进盆中盛了水,重回他身畔。
「你在干什么?」他吃力地抬起头,带着欲爆发的怒气,「回去!」
她将毛巾在冰水中浸湿,稍拧干后,折叠好,贴在他额上。
「你——」他愤怒地捉住她手腕,欲拍落毛巾;她抵住他,不为所动。沁凉的水气趁机渗进皮肤,冷却了灼烫的疼痛,不适霎时减缓。他暗吸口气,大手从她的腕臂滑落,不再阻挡她。
他闭上眼,斜躺在扶手上,长长吐了口气,剧烈的呼吸开始平缓。她再次浸冷毛巾,贴在他额上,轻轻问了句:「你还有哪里疼?」
「脸。」他重重迸出一个宇,语气嗅得出异样的懊恨。
她小心翼翼将毛巾移置颊上,用自己冰凉的手掌贴在另一侧。他半阖着眼看她,暴跳的眼神因面庞上的凉气而熄了火,整张脸的细胞释出的疼痛张力徐徐减弱了。
「好多了没?」
「嗯。」视线仍停滞在她面上,以及她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重复拧毛巾、贴脸、揩汗的动作。
「脸为什么疼呢?」她表情并不特别波动,用湿凉的十指覆在他两颊,近近俯看他,「你生病发烧吗?」
「雨下太久了,除湿机坏了。」他呓语着,气息萎弱。他闻到了她长发的香气,发尾垂躺在他裸胸上,幽淡沁鼻。
「喔,这样。」大概和隐私有关,不愿意回答,随口说了句不相干的话搪塞,她不再多问,移开了手。
「别停!」他吃力喊。她急急捧住他的脸,不敢任意放手。
手和冷毛巾交替覆在他面颊上,他不再出声,呼吸己规律稳定,两眼阖得密密的,止痛药或许同时产生了作用,使他昏沉入睡。
她的手渐感酸麻,但稍一停,他便敏感的转动头部,似要睁眼,她不得不换盆冰水,继续敷着他的脸。一个小时后,她的十指尖麻木了,眼皮如铅重,意志力仍驱使她机械化地抚着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