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像等了一世纪,她终于应允,表情还有顾虑。「等你睡着了,我就回房喔!」这两句话是安全宣言,杜绝了可能有的逾越情事。
他没好气,「随你高兴。」
她放下毛巾,两脚平放并拢躺好,两手交叠在小腹上,盯着天花板,像尊雕像。
「转过来。」他对她的被动真有些力不从心。
她缓缓侧身面对他,不安地紧抿唇,他灼热的气息回撩在两人间的十公分方寸地,她发热的两腮一直无法冷却,只得盯牢他新生的下颚青髭,不敢有半分胡思乱想。
可这真不容易,她没办法抹去那一幕幕在脑子浮起的欢爱画面,她怕是做错了决定,他是个熟手啊!她第一次甚至没什么难受的记忆,他让人沉溺的本领是她意想不到的。
「方楠?」他搂近她,她明显地倒吸口气。「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这张脸,你会不会——」
「失去?什么意思?」她撑开半闭的眼,两手摸上他的脸。
「就是失去的意思,比方说扭曲、变形、溃烂、惨不忍睹,不再像现在一样。」他平静地说着,没一丁点玩笑味道,像对病人解说可能的病情。
「这病——这么严重?」她喉咙忽觉发紧。
他勉强勾唇慰笑,「不是没有可能。」
她脑袋一片空白——什么样的病会导致这张完美的颜面损毁于一旦?她对美貌虽不执着,但完整的一幅画若被无情毁了一角,终是憾事。
「有没有……生命危险?」她咽咽口水,屏着气。
「这倒还好。」
她长长吁了口气,展眉笑了。「那就好,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这是她的真心话。
他眸子闪着异样的心绪,将她身子扣得更紧。「你,真的不怕?说实话,我不介意的。」
她一呆,不知该从哪个面向回答。「如果,你想让我一辈子都看着你,我当然不怕,我说过啦,不管美丑,总会看习惯的。不过,恐怕我没这么大的魅力和运气留在你身边吧?」说着不禁腼腆。
运气?她视待在他身边为运气?
「即使我的面孔可能让你作恶?」他勾起她的脸。
他不断的试问令她惶惑起来,「真的可能这么严重?」她再次确认。
他不发一语,逼视着她。她蓦地哽咽,心在狂跳,不敢眨眼——他莫名的疼痛并不假,这世上奇病怪症很多,她不怀疑这个可能性,只是,为什么是他?这个风采奕奕的男人,方才还在开玩笑的不是吗?不到半年的时间,她对着上天问第二次同样的问题,她是否得再次无异议接受现实?
那次在林庭轩别墅里,他要她勇敢对他的脸划下去,是早就知道那张脸迟早要毁坏的,早一天晚一天没有差别,他宁可保住她的脸吗?
看出她的挣扎,他放缓了眉心,「不要紧,是我太急了,这种假设题,的确不好回答,说不定不会有事。不过,预防起见,我想趁这张脸还完好,多爱你一点,未来你记得的,会是美好的部分,到时候你真要走开,我不会阻拦的,你不必有压力。」
她喉口一阵酸热,左手伸到他腰后揪紧衣角,脸深理在他胸前。「成医师,我若走开,不是因为你的脸,而是你不再爱我。我从不敢奢求你会爱我,你没了那张脸,一样会发光,好人不需要好看的脸,还是有人会珍惜,你仁心仁术,帮过这么多人,谁及得上你?我当然不怕,你也从不嫌弃你的病人不是吗?」
他心在擂动,宛若多年前初恋情人给了订情应允,这一刹那,除了激越,还有安定,他并不真以为日后她能承受一切,但起码这一瞬间,她是真心真意的。
「方楠,我很幸运,捡了一颗珍珠回家,如果有一天,有人向我讨回,也不会有遗憾了。」唇摩掌着她的发际,贴紧的胸感受到了对方的如鼓心跳。
被视为珍珠,也许是这一辈子不会再有的经验,而且,是被这么一个如天上星的男人珍视着。
久违了的幸福感缓缓涌出,她闭上眼,安睡在他的薄荷气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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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从他们分别坐上餐桌,一道吃早餐,对话只有简易几个字,多数时很安静,比方说——「今天还疼不疼?」、「吃多一点」、「你太瘦了」、「别喝咖啡,对伤口不好」、「你眼镜忘了,放在我床头」、「昨晚怎么没等我」……之类不属于心跳耳热的对白,但佐以不时交换的深凝目光,再迟钝的脑袋,也猜得出来,这一对男女不会还保有单纯的关系。
她不时在他们身边东扫西抹、撤盘递碗。方楠垂首吃着清粥;成扬飞边看医学期刊、边不时审视着方楠,眉间有些打摺,几次后,他朝在旁边巡绕不去的第三者道:「张嫂,麻烦再盛碗粥出来,放一边凉着。」
她应了声,走近厨房,餐厅的对话陆续传来——
「我吃不下了。」方楠婉求着。
「不行,吃太少了,在我身上都感觉不到你的重量。」成扬飞轻叱。
「这两天没练游泳,食量不大……你别这样看我,我吃就是了。」沉默了两秒,悄声驳回,「我什么时候在你身上了?」
厨房里的人摸摸自己的脸,奇异地热了,趁这对男女还没失控说出她听不得的话之前,还是闪开为妙。
她拿着扫帚到二楼主卧房,一划一划地清扫地板。
他们终究是在一起了!方楠还是没能躲过成扬飞的魅力;然而,似乎又有那么点不同。
她歪着脑袋想了一下——是了,是成扬飞的眼神,从以往的深沉难测,到方才显现的专注温暖,有了一段差距。在她世故的眼光里,方楠的女性魅惑显然不敌钟怡,又脸上又多了条未淡化的疤,成扬飞被吸引的,是方楠的淡漠和一无所求吗?
不知为何,她并无感到太大的不妥,从方楠无端出现在成宅里,到神秘地受了伤,她隐约感知,成扬飞不会让这段关系无疾而终,如果,那样投注的眼神能持续下去,方楠的未来是可期的。
她将扫帚伸到床底,构一构底下的灰尘,再拖出扫向畚斗,一张彩照被掩没在垃圾中,露出一角。她捏起那张照片,在身上挥一挥,定眼一看,是个年轻男子。
照片底下的时间是五年前,男子高大健壮,短发有型,堪称明眸皓齿,笑得十分阳光,几分纯稚挂在嘴角梨涡上,肩上扛着登山背包,后面是著名的美国游乐景点——大峡谷,她去年才和儿子一块参加美西旅行团去过,印象深刻。
这名男子是谁?照片怎地掉失在地?虽然陌生,仔细端视,却莫名地浮起熟悉感,好似打哪儿见过,努力想一时也想不出头绪来。
她执起衣角一瑞,将照片擦拭干净,正要找个地方放好,方楠急急忙忙奔进来,看见她,不自在地笑了笑,背着她往床头挪移,挪到床头柜的屋灯下,迅速抄起一样东西,放进口袋里。
「方楠,怎么啦?」她狐疑问。她并不好奇方楠为何直接走进成扬飞的卧房寻东西,这是情人间想当然尔的事,方楠的性子不会狂放到随处可以和情人亲密,而是那心虚的红脸蛋,彷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没、没事,我有样东西忘了拿。」边走边捶自己的脑门一下。
她看了好笑,叫住懊恼不己的女人,「方楠,麻烦你一下,这张照片拿给成医师,请他收好,别又掉了。」
方楠转身接过,不经意瞥了一下,登时定住不动,凑到眼下端详了一番。
「你认识啊?」她靠过去。
「不认识。」方楠摇头。「不过,好像在哪见过。」但在方楠过往生命中,没见过这般富精力的运动型男子。
「你说的没错,我也觉得见过似的。」她凑了一句。
「我这就拿给成医师。」方楠走出房门,四、五步后,脚步慢下,再拿出照片,就近一瞧,灵光闪过,几乎脱口而出。
那双眼睛,像极了成扬飞!
这个巧合,让她绽开了笑,忘了方才的尴尬,她放回口袋,跃步走到前院花园间。成扬飞拔除着花苗旁的杂草,头也不回道:「跟你说过了,别紧张,房里有那样东西很正常,张嫂不是外人,不会笑话你的。」
她原先的雀跃,忽尔停止,收起笑意,闷声不言。
他反身仰看她,以手遮抵刺目的阳光,「怎么?我好像说错话了?」
她吨着嘴,「我忘了你原不是为我准备的,拿去!」她从口袋掏出在床头拿到的东西,塞在他手里。「算我多事,一时忘了有女人在你那里过夜很正常,张嫂应该很习惯看到了。」
话一出口,她别开脸,捂住嘴——她在吃醋吗?这种突袭的酸涩感觉让她口不择言了,不应该如此的,这不是什么大事啊!
一只粗实的手臂从后圈住她的肩颈,将她抵在硬实的胸前,「方楠,我很想叫你别生气,不过,说实话,你越生气我越开心,我一直担心,你把自己训练到不知吃醋的滋味了,那我多没存在感啊!我真怕哪天你转身走开了也不觉可惜!」他把脸贴在她颈侧,明显地缓了口气,「我没这么想要一个人过,天天要你也不言倦,别生气,你肯在乎我,我很高兴。」
她转着眸,笑了,回头吻了他一下,「记住了,下次不会上你的当了。」
「回屋里去吧!别让疤痕晒到太阳,黑色素会沉淀。」他啄吻她的鼻尖,尝到咸咸的汗珠。
「对了,有样东西要给你,张嫂在房里捡到的。」她朝口袋里摸索,竟空无一物。「咦?我刚才放在身上的啊!」她查看着石板路径,并没有疑似的踪迹,她微恼地跺下脚。
「既然是捡到的,大概不是重要的东西,别找了,回去吧!都流汗了!」他推推她。
她不死心地沿着来时路张望着,才走开没多久,他在她站立处的草堆里发现了一张纸片,他顺手捡拾,转过正面一看,笑容凝固,面色陡然黯沉。
这张照片就是她要交给他的吧?
他放进上衣口袋,没有告诉还在瞠眼寻觅的女人,转身继续除草。
第九章
她向来警醒,很少酣眠,尤其是身边多了一个人,只要轻微的翻身,肢体碰触,她的意识就会起作用,迅速从梦中浮出而清醒。
今晚身旁的震动很惊人,原先纠缠她的一对手足倏地放开,身上的薄被掀离,软床向另一瑞倾斜,她顿失拥抱,双眼立掀,男人的裸背在右前方弯曲着,头埋在掌心里,背脊骨浮凸,明显在竭力隐忍着不适。
她手掌搭在他背上,触手一片湿液,全是冷汗。
「别碰!」他低吼,似受伤的兽。
她倏地坐直,低探他的脸,「你又疼了?我去拿药!」她一骨碌翻身下床。
「不用,药没了!」抬起头,美好的面部因疼痛而扭曲。
「药没了?」她楞住。
今天是干热的夜晚,他的疼痛在平日也会发作,那么,已不是冰敷就可以解决得了。或许,在下一次,她就会看到明显的变化,他的面孔逐渐迈向异化。
胸口一酸,她将他的头搂向怀中,镇静道:「你等我,我到张医师那里拿药。」
「太晚了,别去!」他揪住她,半喘着。
「才十二点,不会有事的。」她挣脱他。
她迅速换下睡衣,直奔楼下,拉开大门,投入漆黑的夜色中。
她虽勇气十足,又焦灼万分,恨不能承担一半成扬飞的痛楚,但在夜灯照明不足的背景里,猛然在雕花金属门前看到一个白发碧眼的落腮胡胖子杵在那儿,措个大皮箱,笑嘻嘻地看着她,还是吓得魂飞魄散,当场脚一颠,摔个眼冒金星。
「小姑娘,小心点,我等你开门呢!」
怪腔怪调的中文兜头飞来,她脑袋混沌一片,以为看到肯德基爷爷了。
「快起来!我坐了一整天飞机了,屁股快开花了,让我进去!」
声若洪钟的催促震耳,她忍痛攀着栅栏爬起来,仰头打量天外飞来的老外。
「先生,你找错地方了——」
「找错什么啊!这不是成医师的房子吗?两年前我还来过,难道地震把房子位移了?」肯德基爷爷仰着粗短的脖子大笑。
她惊诧地半张嘴,手忙脚乱地开了门,匪夷所思问:「先生是——」
「我是他老爹啊!」老人拍拍她的头,「去把他叫醒,告诉他,他爹地来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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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虽然知道红肤碧眼的西洋人,要生出成扬飞和张明莉这对黑发黄皮肤的异姓兄妹有点困难,但瞧人家一家三口相见欢,她也放下了诸多怀疑,禁不住替他们开心。
从接到电话就飞车而来的张明莉,一进门就搂着老人不放,吱吱喳喳用中英文掺杂着说个没完;老人宠溺地随她赖在啤酒肚上,嘴里猛灌着一瓶海尼根。
「我不管,你明天就住到我那儿去,我不想天天塞车赶来看你。」张明莉头倚在老人肩上,娇滴滴说着,夜半卸了妆的容貌美丽丝毫不减。
「饶了我吧!我讨厌住在罐头大楼里。这儿多好,空气好,又安静,别害我老在吹冷气,我会过敏。」老人拍拍张明莉的头,习惯性的安抚动作。
「爹地,你可不能住这儿,你是超大号夹心饼干,扬飞可不方便了,要和女朋友卿卿我我还得避着你。」张明莉媚眼瞟了眼对角的成扬飞。
「少拿我打趣,老爹爱住哪我没意见。方楠,走!」服了张明莉带来的药虽减缓了疼痛,胸口沉积的抑郁却化不去,他站起身,率先走开。
「咦?你是他女朋友啊?」老人一脸好奇,凑近手足无措的方楠,「不一样啊!你满十八了吗?扬飞什么时候喜欢未成年少女了?」
「哎呀!爹地,你老是看不准东方人的年纪,她今年二十几了。」张明莉翻翻白眼。
老人有股热力,逼得方楠直往后退,她从未接触过这般朝阳型的长者,暖供烘的、没有距离感的,她几乎无法站直让他瞧个干脆,求援地看向成扬飞。
「别动,你的脸——」老人用指腹按了下疤痕,瞄下张明莉,「宝贝,这是你的杰作啊?」成扬飞放在心上的人,是无法亲自操刀的。
「是啊!怎么样?」张明莉也跳过来,趋前看,「不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