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瞬间,她只是睁着空茫的眼,找不到方向。
动了动身体,感觉到的不是僵硬土石的难受感,而是出乎意料的柔暖,舒服得令她想叹息,一如梦中——
「醒了?」君楚泱睡得并不沈,所以她一有动静,他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
她对上了一双如汪洋大海般清湛悠远的黑眸,然后发现,她就枕在他的腿上。
梦中的美好,原来是来自于他吗?
「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探手覆上她的额际,确定温度正常,他这才宽心。
他的音质,不高亢,也不低沈,如流泉,温润而干净;如清风,和煦而温柔,拂掠心头,令人感到无比舒畅。
她没移动,怔忡地仰视他。
这些年来,受了再重的伤,也不曾有谁探问过,就像一头没人要的野兽,只能独自哀呜舔伤,死不了是她命韧,死了,也不过是世上又少个人,没人会在乎。
于是,她不哭,因为哭了也没人理会,久了,也就忘了泪的味道。
她一直都是这么活过来的,可是今夜——
头一回有人问她好不好,头一回有人在意她的生死,头一回有人正视到她冷不冷的问题……
揪握住披在她身上那件纯净如雪的白衣,她抬眸问:「你要什么?」
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君楚泱微愣。「我不懂。」
「我问,你救我,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她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不俗的容貌。
她很清楚这张脸在世人的标准中,是极品,太多男人垂涎她的美貌,平日再道貌岸然的男人,见了她也会面露淫欲,那一双双想染指于她的邪秽眼神,她并不陌生。
于是,她愈来愈相信师父的话了,男人,个个薄情,个个无耻,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在师父面前,立誓杀尽天下男子时,她相信她是对的。
而他,要的也是这个吗?尽管,他拥有她所见过最澄净无垢的瞳眸——
领悟她想表达的意思,君楚泱微感酸楚。
她是活在什么样的日子中?竟连一丝一毫的温情都不曾感受过?
那双空洞茫然的眼眸,教人看了心疼。
「我要什么是吗?」他毫不吝惜地给她一记温煦的微笑,抬手柔柔地抚了抚她迷惘的脸庞。「那就告诉我,你的名字好了。」
她不语,挣扎着起身。
「小心,你伤得很重。」想扶她,她却倔强地靠着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
推落身上那件属于他的衣袍,她神情淡漠,缓慢地除去因疗伤而凌乱不整的衣衫。
「你这是做什么?!」君楚泱讶然。
「你要,我就给。」她定定凝视他,彷佛想看穿男人贪婪猥琐的本性。
她不信,这世上会有真正清雅高洁的男人。
君楚泱并没有为了表示君子之风而刻意的避开,眸光连闪烁都没有,始终停在她脸上。
走近一步,他拾起被她推落地面的衣裳,掩上娇躯。「你不该这样。」
她一脸错愕。「这不是你的目的吗?」
会吗?他真的和她以往见过的那些男人不同?!
「没有人爱惜你,你就更要爱惜自己,如果连你都遗弃了自己,那你就真的被遗弃了。」
「爱惜自己……」这些话,她从来没想过,也从没人对她说过。
她微微启口,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其实,他知道吗?她会这么做,不仅仅想证实世上有无真正的君子,同时也因为,他是第一个带给她温情的人;也只有他,见过她的身子。以往,那些男人在有那样的念头时,就会先死在她手中,根本没有机会碰触到她。
「睡吧,你需要好好休息。」
温和态度依旧,举手投足仍是悠然从容,他,真的无所求吗?
盯视他良久,她轻吐出声:「莫问愁。」
「嗯?」他回眸。
「我的名字,如果你只要这个。」
君楚泱会意。「莫问愁是吗?好名字。」
靠卧回原来的大石边,抬眼见她欲言又止,他主动问道:「要过来吗?」
她微微启唇,而后无声地点头。
看穿她的迟疑,他又道:「你可以靠着我睡,你身上有伤,这样会舒服些。」
他不是无意与她亲近吗?那又为何——
莫问愁满心都是疑惑,却也没放弃及时把握他的提议,枕着他入睡的感觉,好安心。
君楚泱倒也清楚她的心思,淡道:「别想太多,大夫与病人之间,没那么多忌讳。」
大夫?!
在他腿上调了个舒适的角度,与他对视。「你不是江湖术士?」
「你还记得?」本以为不将一切看在眼里的她,应该早忘了才是,没想到她还记得他。
不过——江湖术士?!听起来就像是拿着帆布和签筒,在街头靠一张口骗饭吃的人,真不晓得她这是在褒他还是贬他。
君楚泱啼笑皆非。「刚好我对医术也略知一二。」
「你懂得还真多。」模糊的咕哝声绕在舌尖,但他还是听懂了。
「早告诉过你别一意孤行了,你不相信我的话?」
「不是。」就算知道会有今日的下场,她还是要杀了那个淫人妻女的采花贼。
不为天理公道,纯粹是看他不顺眼,也因为她习惯杀戮,除了杀人,她不知道自己还会什么,又还能做些什么。
「没成功,对吧?」上离下坎,事皆倒置,未济之卦,注定事无所成,他早料到了。
她倔强地抿紧了唇。
居然给她下媚药,敢把主意打到她莫问愁的身上,她非将那淫魔剁成碎泥不可!!
「睡吧,别想太多。」他不希望看到她杀气甚重的神情。
「我如果作噩梦——」身体的虚弱,让许久不曾有过的无助占满心头,让她对多年前的梦魇胆怯起来。
「放心,有我在。」
轻轻淡淡的一句话,莫名地,就是带给她前所未有的安定,心,不再惶然。
他是第一个对她说这句话的人,像是她可以毫无防备,什么都不去想,全交给他来承担,让她首度尝到依赖的滋味。
直到睡去,伴她入梦的,仍是那句柔暖的——放心,有我在。
第三章
天亮后,他们走出荒郊,君楚泱就近找了家客栈,让问愁好好养伤。
伤已好了七成,但是从那一夜到现在,君楚泱态度始终如一,全心全意地照顾她,却不曾有过任何不寻常的行止。
初始,她还有些质疑他的用心,但日子一天天过去,就再也无法由他温润平和的面容中去怀疑什么。
他的好,不只对她,待周遭任何一个人,皆是如此。
无法想象,世间竟会有人一无所图的去对另一个人好,只问付出,不想回报,而对方甚至只是个陌生人。
不由自主地,目光再度瞟向窗边持卷细读的君楚泱,他仍是一身清雅白衣,意态如风,衬出沈静悠然之态。
他有股沈稳安定的气质,只要有他在,总是能带给周遭的人无比的安适。
伤重时的她,卸去尖锐防心,只想紧紧攀附住能带给她强烈安全感的他。而他也没拒绝,夜夜在她入睡时,终宵守候。她已习惯舍弃柔软的枕头,夜夜楼在他腿上入眠。
只要有他,噩梦便离她好遥远,不再能令她惊惶。
感受到她过于深切的凝视,君楚泱浅浅抬眸,迎上她专注的目光。
他直觉回她一记温暖的微笑。
她总是用如此强烈的眼神在注视他,虽不甚明白为什么,却清楚她贪看他的笑容。
敲门声适时响起,他放下书册,起身前去应门。
「君公子,这是你要的药,全依你吩咐的方式去煎的。」说话的同时,女子含羞带怯,芙容颊上泛着醉人酡红,不敢迎视他。
「有劳姑娘了,多谢。」君楚泱一贯温文有礼地回应。
「不、不客气。」
君楚泱端着药进门,算算时间,问愁也差不多该喝药了。
「君、君公子——」
顿住步伐,他不解地回身。「还有事吗?」
「没、没什么。」没敢多看他一眼,她匆匆旋身而去。
上回大姊才说错话,引起他的书僮的反感,她可不敢再胡乱开口。
君楚泱关了门,将药端近床边。「问愁,喝药。」
莫问愁没接过,只是直勾勾瞅着他。「那个又是谁?」
虽不明白凡事漠不关心的问愁,怎会突然在意起周遭的人,但还是依言回答:「掌柜的小女儿。问愁,喝药。」
「昨天是大女儿,今天是小女儿,他到底还有几个女儿?」
「这个我不清楚。问愁,喝药。」
「他打算把所有的女儿都推销给你吗?」
「没这回事。」他终于叹息。「药凉了会更苦,问愁,你先把药喝了,我们再来谈,好不好?」
「没这回事吗?那好端端的,人家干么管你要不要和我同住一房?」
得要他守着,她才能安然入睡,于是当初投宿时,君楚泱只要了两间房,辛夷住隔壁,而君楚泱为了照料她的伤势,待在她房中的时间,几乎与和她同宿一房没什么差别了。
昨天,那个不识相的大女儿,居然厚颜对君楚泱说,孤男寡女同住一房不好,要再拨间空房给他,她可以免费招待。
正好那时辛夷也在,很不爽地就回了一句:「你瞧不起人,当我们公子付不起房钱吗?」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本来只是想向他表示好感,这下反而弄巧成拙。
君楚泱好风度的没去计较,只是淡淡地说:「多谢姑娘盛情,我们这样很好。」
这些,问愁全看在眼里。
她早知道的,君楚泱气度冲夷,待人谦和有礼,相貌亦是少见的温雅俊逸,走到哪里都能令周遭的女孩芳心暗许。
「那是人家的好意,问愁,你真的想太多了。」见她没喝药的意思,他只好先摆放一旁。
「是不是想太多,试一试就知道。」
她眼一眯,寒瞳幽沁,君楚泱立刻知道她在想什么。
「不许胡来,问愁!」
「怎么,你心疼了?」
「别任意伤人,她们并没有做错什么。」
「我就是看她们不顺眼!」尤其当她们用柔得可以滴出水来的眼神看他时……
君楚泱长叹了声。「你究竟是怎么了?」
杀人在她来说,并不算什么,但是问愁虽冷情,向来只针对男人,不会无故伤害女子的,她的反常……他不懂。
怎么了?莫问愁自问,她也不甚明白,她是怎么了?
从遇到君楚泱之后,她就变得很不一样,沈凝的心,容易起波动。
一切都只因为他。
习惯活在黑暗中的人,不曾见识过阳光的温暖,所以甘于寒寂。可一旦感受到暖阳的珍贵之后,便再也不甘过回以往的暗沈晦冷。
现在才知道,愈是污秽的人,就愈是渴望那道从未见识过的纯净圣洁,她想紧紧掌握住他,不计代价。
是他将她带离那处阴晦的世界,给了她一方温暖纯净,一切都是他自找的,她绝不放手。
「君楚泱,我要你。」
「什么?」他怔然回眸,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神情坚定,又说了一遍:「我可以答应你任何条件,代价是,我要你一辈子留在我身边。」
君楚泱愕然。「问愁,感情不能这样议价的。」
感情……她失神默念。
没人教过她该如何表达情绪,所以不顺心时,她只会以杀人来宣泄,并非真的冷血,而是先天教育使然。
想要一个人,也只会用她的方式去得到,但是……感情呢?!是不是没有感情,他就不会属于她?
「那,要怎样你才会爱我?」
「我不晓得,这不是我能作主的。」他抬眼反问:「你呢?又为什么要我爱你?」
「因为我想爱你。」又或者,她已经爱了……
「你懂爱吗?」由某个角度来看,他和问愁一样,都是不懂爱的。
爱,这个字眼太陌生,从未在她的生命中出现过,但是……「我想懂。」
「如果我告诉你,我俩若在一起,将会为我带来无尽灾劫呢?」
「这我不管。」她就是要他,纵使他会死也一样。「谁敢伤你,我会将他六亲杀尽。」
闻言,君楚泱眉心深蹙。「问愁,你又来了。」
前几日,他们在外头用餐,一名客人见她貌美,以言行调戏了几句,她眉心一凝,他心知不妙,才刚要阻止,竹筷已由她手中脱飞,当场由那名男子胸前——穿心而过。
辛夷吓得脸色苍白,连话都说不出来,从此视她为鬼魅,怕得要死,不敢再靠近她。
但是他知道,问愁并不坏,只是习惯了以杀戮去解决所有的事,除此之外,她不懂得怎么表达情绪,她的心,其实比谁都茫然无助。
是以,他又怎忍心再去苛责她什么?
为此,他苦恼伤神,简直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你不要我滥伤无辜,好,我听你的,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不伤人,但是只要你敢离开我,我保证大开杀戒,而这些枉死的人命,全都是因为你!」
这等于是变相的威胁了。
她知道他的仁慈之心,知道他不忍天下人受苦,既然他只在意这个,那她就利用到底,只要能得到他,她不在乎用什么手段。
君楚泱敛眉沈思。「为什么坚持要我?」
「你身上有我想要的东西。」那样的干净,是她所没有的,而她想要。
好半晌,他都只是沉默着,不发一语。
「君楚泱——」
「喝药。」碗递了出去。
她二话不说,三两口解决掉。「然后呢?」她仰着脸,等待他的答复。
「让我想想,好吗?」
「那你要想多久?」
「别一副迫不及待想逼婚的样子,问愁。」他无奈道。
逼婚?不,她并不在意世俗规范,她要的只是将他留在身边而已,其它怎样都无所谓。
腊月天里,大雪纷飞。
一道又一道的风雪由窗口灌入,寒冷得冻彻心扉。
跪在床前的女子,浑身几乎僵冷,年轻秀致的脸庞却仍是一片寒漠,找不到半分表情。
「问、问儿……」
「师父。」她淡应了声,空寂的语调,像是没有生命的活死人,令人难以想象,她也不过才十五岁而已!
「师父……时候到了……」床边的女子喘息着,散乱的长发下,半掩住憔悴的病颜,依稀仍可瞧出年轻时的模样,不难想见她曾拥有过怎样的天姿绝色。
但是……无用啊!再美、再艳,留不住心爱男人的目光,倾国倾城亦是枉然。
恨呀,她好恨!
为何天下男子尽为她痴狂,独独他,眼中就是没有她?
强烈的不甘,化成椎心刺骨的恨意,恨他负了她,恨他移情另娶,恨他太多太多。
当撕心裂肺的恨与痛再也承载不住时,她转而杀尽天下男子,以血来平衡恨意的煎熬。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样的,负情寡恩,只要杀尽这些负心汉,女人就不会再痛苦了。
「答、答应……师父……千万……千万不要相信男人……他们……全都无……无情无义……只会伤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