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今早所发生的事,问愁闭了下眼,满心懊恨。
如果救人,得到的只是这样的下场,她为什麽还要去救?
为了君楚泱,她不再杀人;为了君楚泱,她开始帮著他救人;为了君楚泱,她甚至尝试著改变自己,去和旁人好好相处……
可是她换来的是什麽?是君楚泱的不信任,是被她所救的人来反咬她一口!
莫问愁啊莫问愁,你真是够悲哀的了。
她低低地笑,笑得苍凉,笑得清寂。
柳婵媛摆明了要争夺君楚泱,她为什麽要将心爱的男人平白的拱手让人?她该对他说清楚的,尽管她再唾弃解释的行为,都该放下骄傲,向他说明一切啊!
就在她打定主意要去找他时,房门被推了开来,端著茶水入内的,正是君楚泱。
「楚泱,我——」
君楚泱抬手制止,将壶内的茶水斟满放在桌前。「先喝了再说。」
问愁没多想,三两口仰首饮尽。
他又倒了半杯,她没喝,只是与他并坐著,沈默地看著杯中泛开淡甜香气的橙黄液体。
良久、良久,她低低吐出几句:我没杀人。楚泱,我答应过你,不伤柳家人的——」
君楚泱盯视她扭纹的十指,知道她不安。「都过去了,你如果真的不想说,那就别说。」
这话代表什麽意思?是信她?还是不信?
「但是我要说。」她始终认定,他若是懂她,就不该要求她再去多解释什麽,可是她多怕他不懂,於是她愿意放下傲气,为自己的行为解释。
「好,那麽关於柳姑娘——」
「那是她活该!我不後悔伤了她,她根本就该死!」她顽强地昂首回应。就是这一点,她说什麽都不认为自己错了。
君楚泱叹息。
问愁太主观了。他只是想问事情的经过,她却一迳的认定他会怪罪她伤了柳婵媛。
「问愁,你太冲动了。有些事,并不是亲眼看到的就是事实,你总是不问明原由,就一迳的认定你想认定的,有的时候,这会造成一辈子都无法弥补的遗憾,你明白吗?」
她心中埋藏著太深的不安全感,性子又太烈,往往一碰触到她的敏感点,她就爆发了。就像那一回,他不过扶了柳婵媛一把,她却几乎闹出人命。
她对他,不够信任。
本能地,她又将这番话当成了指责。「我若说她对你心思不单纯,你会信吗?我若说她根本就懂武功,不是弱女子,你会信吗?不,你不会,你只会说我冲动、我想太多、我误解了,可是结果呢?我做什麽,你从来没认同过,柳婵媛是千金闺秀,知书达礼,就什麽都是对的?!」
「我没这麽说——」看吧,又钻进死胡同了。
「你有!」她激动跳开,拒绝他的碰触。「我没有错!柳婵媛死有馀辜,再有下回,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杀她!」
她陷入情绪的死角,君楚泱完全没有解释的馀地。
「问愁——」
「对!柳婵媛是我伤的,辛夷是我伤的,柳家上下所有的家仆也都是我杀的,随便你怎麽想了,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她一恼,赌气地吼了出来。
可,若真不在乎,眼底为何会有泪光?
君楚泱看了心疼,想说些什麽,可她已拒绝再听。
她的情绪太激昂,不经意翻落了茶水,窗外飞舞的蜂蝶嗅著随风吹散的沁甜芳香,三三两两的趋靠过来。
她已经开始怀疑,他心里到底有没有她?那晚的承诺,是不是只为了安抚她?否则,他为何一遇到事情,总是先想到别人,一再忽略她的感受?
她不愿这样想,可是……可是……
泪眼不期然的落在蜂蝶沾饮的茶水上,却发现,一只只的蜂与蝶,全都不约而同地陈尸桌面!
胸口适时传来一阵闷痛,她若有所悟,不敢置信地瞪视他。「这就是你的目的?」
茶水有毒!
原来他要她「不必再说」是这个意思,死人根本不需要再说什麽!
君楚泱顺著她方才的视线瞥去,知道她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但是在这一刻,再多说什麽,对她来讲都是多馀的了。
他要她死!
她不惜豁出了性命,由毒郎君手中挽救他的性命,他却要她死!
她努力想改变自己,讨他欢心,让自己配得上他,他却要她死!
她全心全意,掏空了一切,毫无保留地在爱他,他却要她死!
这世上,还有什麽比这个更可悲,更教她哀绝、恸绝?!
「就因为柳家父女的几句话,你就真的要我死?!」她含悲带恨,字字剜心地喊了出来.「君、楚、泱!你怎能这样对我?」
「问愁——」他深叹。
「不要过来!」她一旋身,抽起床头的长剑,剑端指向他心口。
「我只问你,为什麽?!为什麽要这样对我——」她尖喊,撕心裂肺的痛,泛延开来,分不清是心痛抑或毒性侵噬之故。
「我没有对不起你,问愁。」他轻轻浅浅地道出,坦然直视她眼底的郁恨。
「好一句没有对不起我!」是啊,在感情上他没有背叛她,可是在道德上,他却选择了亲手诛杀她这个为祸人间的女魔头,对他来说,天下苍生,远比他个人的小情小爱重要多了!
「我说过,若你背叛我,我会亲手杀了你!」
君楚泱沈默下来,半晌,平静地抬眸。「这样,你就会好过些吗?」
好过?心已尽碎,她好过得了吗?
「那就动手吧!」他没多作辩解,从容地闭上了眼。
是的,她该动手!这是她的誓言,一旦他负了她,她会亲手结束他的性井——
问愁咬紧牙根,将剑尖推进一寸。
鲜红的血,透过白衣渗出,他轻启双眸。「记住你答应过我的,不论如何,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呵、呵呵——」她笑得凄厉悲讽。前一刻才企图结束她生命的人,下一刻居然要她好好活下去?
她不懂,她已经不懂他了!又或者,她从没懂过他……
为什麽就连即将死於她手中,他看她的眸光,依然如此温柔?
那样的温柔,让她想起太多酸楚过往,想起她曾经是如何的万般爱恋他眸底那道温浅柔情,痴痴眷眷,抵上了命的执著;想起他待她的千般好,万般关怀;更想起两人共处的点点滴滴……
死咬住的牙,紧得发疼、渗血,她却浑然未觉。杀了这麽多人,从未手软过,头一回,她使不上力来,发颤的手,几乎握不住剑。
为什麽?为什麽她下不了手?她明明好恨、好恨他,可是为什麽——当那鲜明的液体出现在眼前时,会红艳得刺痛了她的眼?为什么她胸口会紧得无法呼吸,哀鸣著撕心泣血的痛?
伤尽天下人,就连自己也不曾留情过,为何独独对他——一个如此绝情待她的男人,她却狠不下心毁掉他?!
「啊——」她崩溃凄厉地喊叫,喊出满腔的悲狂。
君楚泱,你存心逼死我!
剑身一抽,带出一道血花。
「为祸人间是吗?好,我就为祸人间给你看!」今日她若死便罢,若不死,她便要他悔恨终身!
就在她旋身而去的同时,两颗清泪堕入风中,椎心,泣绝。
他望见了,怔愣著,发不出声音。
她——不杀他?!
打遇上她的那一天起,他就隐约知道会有这一天,救起了她,便是他步上死亡之路的开始。
有件事,所有人都不晓得,他除了能卜吉凶外,尚能预知未来。每每在拥住问愁、轻握她的手时,隐隐约约就已透视今日命运,他甚至知道,若依著命运的轨迹运行,今日,他会死在她手中,然後,她会悔恨终身。
是的,那壶茶有毒,但,目的从来就不是要取她的命。
问愁中了赤蝎毒,她心绪紊乱,自己可能没察觉,他也是在握住她的手,无意间触及她腕间脉络时发现的。
而茶,是以凤鸣草所熬成。
凤鸣草,含剧毒,误食能致命,然而,它却能克赤蝎毒,抑制毒发时刻,让她能从容地逼出体内毒性。
那茶,是为了救她。
所以,问愁会在得知真相後,懊悔欲绝,用一生来为他追悔,也因此,由无边血海中跳脱,馀生未曾再造杀孽。
这就是他万物归空的命格。
他相当清楚,无意违天。
以他一条命,去化解一场江湖中可预见的漫天血雨,他愿意。
除此之外,其中埋藏著他无言的柔情,他知道这可以改变她,在最痛彻心扉的打击下,彻底化去刚烈如火的性子,他甘心以他的性命,去换她平静安宁的後半生。
没料到的是,在认定他负了她之後,爱恨分明如她,却依然下不了手……
乍然而来的领悟撞进心扉,撞疼了淌血的心!
她爱他啊!爱得狂热深刻,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正因爱他太狂,凌越了一切,因而改变了两人的命运……
这是多深的情哪!他竟忽略了这一点……
他伤她,太深。
胸口热辣的伤忽然清晰了起来,在他体内泛开,逐渐漫成一张巨大的网,凝成剜心的痛,断肠的悔——
刺骨恸绝!
是他,将她逼入绝境。他几乎要承受不了这样的顿悟,胸口闷痛得透不过气来,眼前一黑,软软地倒了下去,绕在舌尖的眷恋,来不及唤出口——
问愁……
一路踉跄奔离,终在体力罄尽时,倒卧不知名的溪涧。
是心痛还是其他,她分不出,狠狠呕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溪水。
她倒卧著,不想动、也无力再移动,甚至宁可就这麽死去,那麽,就不必再承受这比死更痛苦的折磨了。
但是……不甘呀!
莫问愁!你怎会落得今日地步?
多可笑?他狠心要她死,可她却还窝囊得不舍伤他,只能自己狼狈地躲在这里苟延残喘。
莫非真如师父所言,世间男子,尽皆薄幸,没一个信得?!
不,她不死,她不甘心就这样死了,她要用有生之年的每一天,都让他後悔曾这麽对待过她!
用尽最後一丝力气,她强撑起身子,催运内力,让真气在体内运行,逼出毒性。
「答、答应……师父……千万……千万不要相信男人……他们……全都无……无情无义……只会伤害你……」
师父的话,交织著君楚泱清雅出众的面容,不断涌现脑海。
「徒儿莫问愁,今日当著师父的面发誓,有生之年,绝不轻信任何男子,必完成师父遗愿,诛尽世间无耻之徒,如违誓言,必遭心爱之人叛离诛杀,不得好死。」
是的,这是她说的,她曾发下最毒的誓言,今日果然应验,当真是师父冥冥之中,在给予她惩罚吗?
「师父黄泉之下,都会看著你……要是……你违背对师父的……承诺,我……我将诅咒你……生……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呵,如今的她,果然是生不如死,那是报应,她不听师父的话,活该要承受的报应!
「你……会有报应……总有一天,你也会……死……於心爱的男人之手……」
谁说的?对了,是毒郎君。
瞧,连他也这麽说。
毒郎君临死之言,在如今看来,恍若最凄骇可怖的恶咒。
太多狂乱的思绪交错涌现,她乱了心神,一口毒血狂呕而出,来不及导驭的真气狂窜,错冲筋脉,震伤了肺腑。
身心俱伤的身躯,不再挣扎地倒了下去,失去意识前,她唇畔泛起凄魅的笑。
今日她若不死,他日,她必杀尽天下薄情郎!
第八章
三年後——
回春堂内,人声吵杂。
只因这两天,这偏僻小镇来了个医术卓绝的大夫,借用回春堂义诊,分文不取,医好了不少长年受沈病之苦的病患,镇民们感激之馀,一个个简直将他视为活菩萨。
争相走告下,一些痛疾缠身的人,全部闻风而来,使得平日门可罗雀的回春堂,一下子挤满了人潮。
等待的当口,一些人闲著也是闲著,也就嗑起牙来。
「叹,听说前两日,又有人死在那个红衣魔女手上了,而且是一剑挖出那个男人的心呢,手段真残忍。」
「哪个红衣魔女?」
「天若有心天应怜,君若无情莫问愁。你说还有谁?」
正在诊脉的指尖一头,「莫问愁」三字,令他的神思短瞬间一阵恍惚。
「公子——」一旁的辛夷,忧心地唤了声。
君楚泱牵强一笑,摇了摇头。「没事。」
一旁的几个人,仍滔滔不绝地讨论著——
「那,她又为什麽要挖出人家的心?」手段听来有点变态呢!
「谁知道呀!不过听说,那个男人才刚负了心,害人家痴情女为他上吊,还是一尸两命呢!这下,倒正好送他上黄泉路去向妻儿忏悔。」
「咦,说到这个,你们有没有发现,死在红衣女子手中的,好像全都是些负情男子呢,会不会她以前就是被男人伤得太深,才会这麽痛恨男人?」
「可能吗?据说这女子冷冰冰的,一颗心比石头还硬,能让她恋上的男人,可真不简单。」
「当然有可能。不然她为什麽要说『君若无情莫问愁』?说得好像男人全是虚情假意似的。」
小镇里的居民,过的是朴实单纯的生活,难免对江湖之事有太多的好奇,闲来无事就爱大肆讨论一番,过个乾瘾。
辛夷实在听不下去了,深怕公子会受不住,赶紧喊道:「喂,该你们了,你到底是来看病,还是来三姑大婆的?」
「辛夷,不许无礼。」他明白辛夷的好意,只是——这些都是他该受的。
好不容易,强打起精神诊治完所有的病患,起身之际,脑海短暂一阵晕眩,胸口一阵透不过气的沈闷。
扶著窗框,神情难得流露出几许疲惫清寂——
「君大夫,你没事吧?」一名男子关怀地上前问了句。
他是这个小镇唯一一家客栈的掌柜,前几日受惠於君楚泱精湛的医术,治好了心疾之苦,对他甚是感激。
「无妨的。」他治得好别人的心疾之苦,却治不好自己的,那缺了空的心啊……
「君大夫,这是一点小意思,请你收下。」
君楚泱摇头推却。「救人乃医者天职,我不能收。」
「可是……」掌柜还想再说什麽,君楚泱已婉转辞别。
随後追上的辛夷,见掌柜还在傻傻望著公子的背影,匆匆丢下几句:「你要是真心感激我家公子,几日後,会有个红衣女子来这里,你便好生照料,这就是对我们公子最好的报答了。」
「好,一定、一定!」掌柜的用力点头应允。
身後,传来几声私语——
「那位红衣女子跟君大夫是什麽关系啊?」
「八成是情人吧!听辛夷的口气,君大夫很关心这名红衣女子。」
「又是红衣,敢情这年头姑娘们都爱穿红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