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起来!”少女们焦急地轻嚷:“别坐,我们再陪你找一段。”
他愣愣地被她们拉起,盲目地跟在她们身后慢慢走着。老太太死了……那织真怎么办?他已经被剥夺继承权,他将来要怎么活下去?还有莫芜薏……小夜子一定不会让他们好过的。老天!他不敢想像他们的未来!
老太太……为什么走得这么突然?那张严肃的脸啊,是他们小时候心中的神祗,他多么努力,只为了希望能见到她眼中所闪过的一丝鼓励光芒——
当她选上冬之左卫门当她的贴身护卫时,他还痛哭了一场——从此他便认为身为男人是一件糟糕至极的事情……
“阿朗!阿朗!你在哪里?快出来啊,阿朗!狐狸好想你!阿朗……”
少女们喊得十分卖力,她们再也不管路人奇怪的眼光了,只是拼命拉开嗓子大叫,只希望阿朗能在最后一刻奇迹似的出现!
狐狸跟着她们走遍大街小巷,在任何可能有走唱艺人的地方寻找阿朗的身影,他们甚至动员了整个补习班的男生,骑着摩托车四处去找在街头卖唱的女子。
只是早晨的时光过去了,中午也悄无声息地溜走,然后是下午,然后是傍晚。她们喊得声嘶力竭,连电视台记者都好奇地想要前来采访这一段动人的异国恋曲,而阿朗还是没有出现……
狐狸终于在一家便利商店前站定了脚步,前方的少女们伤心地回首伫足。
“狐狸……”
“我必须回去了……”他深深地朝她们鞠躬行礼:“谢谢你们这几天的帮忙!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的……”
“狐狸,再找一下好不好?一下下就好,也许她就在下一个街角,也许……也许只要再过一个红绿灯——”
也许他这一生再也没机会见她了。
望着他极度失望沮丧的神情,少女之中已有人忍不住发出啜泣声。
“谢谢你们……”他将身上挂的大牌子拿下来,再也忍不住伤心——他转身慢慢离开那里。
少女们哭成一团,怎么也不能相信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便利商店的门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一名背着吉他的女子走了出来。她管不了那么多的!少女蓦地冲上去劈头就问:
“小姐,请问你是不是阿朗?”
女子居然愣了一下,怔怔地点个头。
她们疯了似的互相拥抱欢呼:“找到了!我们终于找到她了!狐狸!狐狸,我们找到她了——咦?狐狸呢?狐狸——”
第九章
开始
夜里,她独坐在古画修复室中一点一滴地靠近梦想;白天,她躺在老人仓库的一隅,有时累极而眠,有时认真地研究她请老人夹带出来的书籍。
老人很少说话,也常常忘记替她张罗食物,但她一点也不在意。几天过去,她已经浑身又脏又臭,看上去、闻起来,都像个可怕的流浪婆。
她的进度很缓慢,这是她唯一介意的!她非常担心自己赶不及在时间来临前完成修复工作,那工作需要的不只是耐心与天分,它还需要冗长的时间做为后盾。而她最缺乏的就是时间!
每天只要美术馆的灯一关,她便迫不及待地循着老人教她走的路来到修复室,而天亮的时刻她也拼命奋战到遥远的人声传来,她才像只慌张的老鼠逃蹿而去!
她知道这非常危险,她随时可能会被发现而赶出美术馆,甚至会被人扭送法办,但她就是不能停止这冒险。
她的时间十分宝贵,与时间竞赛是最困难的,但她不想选择,也没得选择,她一定要完成“圣婴图”——就算她真的得死在那幅画前面也在所不惜!
夜晚的时间,她全心用来工作;白天的时间,她便用来思念……
与寒泽相处的那几天成了她记忆中最弥足珍贵的时刻!她能清晰地忆起他所说的每句话和每个细微的小动作。
她总是在梦中回到那几天,小庭院里的气息、微风轻吹的抚触……寒泽织真一次又一次来到她的梦中,温柔地凝视着她。
她总会因为极度的思念而流泪……
无数次的泪水,让她几乎忍受不了那摧折!她好想念他,那种渴望可以将一个人逼到疯狂的临界点;而她也才了解到织真的爱情有多强烈——
假使今天濒死的是织真,假使他们的立场互换,她未必有那样的勇气承受!她完全无法想像失去织真的生活将如何酷似地狱……
远远地,美术馆内传来即将休馆的音乐与广播。
莫芜薏很快起身,将那幅织真的画像紧紧放进怀里。
灯一熄,她立刻悄无声息地在馆中潜行。
怀里那幅画像带给她勇气。
她可以感觉到织真的心与她同在——在不知名的地方,寒泽织真怀着与她一样的思念,彼此相依相偎,彼此深深爱恋着……
她能撑下去的。
她一定能支撑到完成这幅画。然后她要飞奔到他的怀中,紧紧抱住他,再也不放开;她要亲口告诉他,她很爱他——她需要他。
为了这一点,她必须活得更有勇气,画得更加用心!
因为她好想他……真的好想好想……
丧礼的安排事宜进行得十分隐密;很快地,在姬月帝国大厦的后方已经布置出一个庄严不比雅的灵堂。这家族原本便是不出世的,知道老太太的人自然不多,但前往吊唁的全都是日本政商界顶尖人士。知名的、不知名的,他们悄悄前来,又悄悄离去,临行前总不忘若有所思地注视寒泽织真。
他便是这庞大家族的下任继承人,但他们却对他全然陌生!
他喜欢什么?厌恶什么?性格是温驯的?还是狂暴的?这些事竟没人能告诉他们。那是多么可怕的情势啊!
寒泽一直沉静地坐在灵堂的一角,指挥若定,而脸上却没写任何明显的表情;他看起来并未特别伤心,虽然眼里有悲伤的痕迹。
那种超乎寻常的平静令许多人不自在——
“老太太……”粗嘎的哭号声由远而近,与这肃穆的场面显得十分不搭调,冲进来的粗壮男子也是如此,他的黑西装下面甚至还穿着色彩艳丽的夏威夷花衬衫。“老太太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么突然?您怎么不肯等等我啊……”
男子哭得声嘶力竭,但那张涕泪纵横的脸怎么看都非善类。
“请节哀。”秋之左卫门一身缟素,她上前扶起他:“铃木先生。”
“他是铃木庆伯,主管了家族中所有与码头有关的业务,同时也是码头公会的会长。”冬之左卫门很快在他身边做出简报。“此人生性好斗,过去已经常常顶撞老太太,根据我们的了解,他可能已经勾结了黑社会准备并吞其它码头的势力。”
铃木粗鲁地擦干眼泪鼻涕,摇摆着硕大的身躯来到他面前,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过一次之后才开口:“你就是下任领导?听说是寒泽老兄的独生子?”
“是。”
“过去几年你在哪里?”铃木拍拍胸脯,那艳目的花衬衫显得特别刺目。“当我们在码头上流汗工作的时候你在哪里?当我们为了家族则与那些死条子周旋的时候你在哪里?你看!”他霍地拉开花衬衫,露出肚子上老大一条刀疤:“这就是我为家族付出的代介!嘿嘿!缝了七十四针,帮我缝伤口的医生到现在手都还酸着呢!那时候你在哪里?就凭你这毛头小子,有什么资格领导我们大家?”
“铃木!你敢在老太太灵前放肆?”秋之左卫门冷冷喝道。
“嘿!别拿老太太来压我!她死的时候我人在夏威夷,也没听到她到底交代了什么,搞不好她说这家族要交给我打理呢!”
“你真放肆!”冬之左卫门怒道。眼看已经要动手,寒泽却静静拦住她。
所有的人都等着看他如何处理这场面。
铃木是个大老粗,他早有心叛离家族,可是又舍不得家族所能带给他的庞大利益,现在老太太死了,接手的只不过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自然是第一个发难!
寒泽织真一直没起身, 他脸上的肌肉甚至没有抽动, 他只是很平淡地开口:“不服气的话,你可以带着你的人离开。”
“你说这是什么话?”铃木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当下气得双眼暴睁:“我是这家族的重要成员!谁敢叫我走?”
“我没叫你走,我只说如果不服气,你大可以离开,我不会阻拦你。”
铃木愣住了!他说的是真的!他那平静的神情,气定神闲的神态,在在说明了他的确是认真的。
“我真的可以离开家族?”
“当然,这也是老太太的遗言,你们任何人都可以走;家族不会报复、不会阻拦。既然你们对这家族已经没有感情,家族绝对不会勉强。”
“那……那生意怎么办?”
“公平竞争。”寒泽织真平静地回答:“一切都帆市场机制来决定,你们可以与家族做生意,甚至竞争。”
铃木一直认为家族在某些程度上依赖他所提供的服务,但看寒泽织真的态度,却又如此有恃无恐——少了他,这家族也不会消失,很快会有人取代他的地位!
铃木家在码头界已经生存了一百多年了,他虽然并不在三大家族之中,但自忖地位并不低,谁知道寒泽织真的两句话便将他变得毫无价值!
在场的其他家族成员也有着同样的感觉,三大家族年轻一辈都已经出头——姬月家的良将、樱冢家的小夜子,现在连寒泽织真也出现,这三股势力的组合已足够他们纵横全日本,现在离开这个家族,对他们有何利益可言?
“我脱离家族。”
“姬月少爷?”秋之左卫门错愕地瞪着他,他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落井下石?难道他不知道这是家族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吗?
“我放弃樱冢家的控制权。”这次是樱冢小夜子。春之左卫门面无表情地站在她身后,那举动已经表明了她的立场,她还是会与小夜子同进退。
“嘿!看来想走的人可真不少,小子啊,我看你是非常不得人缘的,还是乖乖放弃继承人的位置吧——”
姬月良将推开铃木,笔直走到寒泽织真面前,他恭敬地行个礼,态度俨然已经将织真当成家族的领导人。
“姬月企业要求脱离家族企业,我想自己出去闯一闯,证明我也有能力领导我自己的员工……但在感情上,我仍是家族的一员——”他稳稳伸出手:“织真,我们还是兄弟吗?”
寒泽织真望进良将的眼里,他再度看到清明与睿智……这才是他认识的姬月良将。
他同样稳稳握住他的手。“当然!我们永远都是兄弟。”
“还有我……”小夜子微笑地将手放在他们之上。“请你照顾樱冢的人们。”
小夜子今天穿了一身雪白和服,淡雅的梅花图样将她衬得犹如雪地中遗世独立的梅;她的眼眶红红的,看得出痛哭过后的痕迹——她终于离开了她的玻璃屋,再也不当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女神了。
“过去的一切我很抱歉……”她深深行礼,隆重的礼节表达了她的所有歉意,千言万语全在那九十度的屈身中表露无遗。
“你要去哪里?”织真轻问。
“去流浪吧。”她浅浅地微笑。“想去的地方太多了,我也不知道会先去哪里,总之我得弥补过去二十三年的空白。”
“小夜子……”
“请您照顾樱冢的人们。”她再度行礼:“樱冢家将不会离开家族,我们永远都是家族中的一员,这是全樱冢人的决定。”
她说完,轻轻地抬眼,“我们……还是兄妹吗?”
老太太的遗像正望着他,姬月与小夜子也看着他;寒泽织真深深闭上眼——
回想过去所发生的一切,缥缥缈缈,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当他再度睁开眼,唇角已泛起宽容的微笑。“当然,我们永远都是兄妹……樱冢的事我会暂时打理,等你回来……或者等下一代樱冢的继承人出现。”
“我们会一直都是一家人吧……”
这答案很快出现在他们各自的心中——
是的,他们永远都会是一家人。
这……只不过是开始而已。
中正机场。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阻挡了飞机的起降,在这样的冬季里却下起那么大的雨是非常少见的,机场的播报台不断以各种语言报告着各班机延误的讯息。而他只是站在落地窗前木然地凝视着那狂泄而下的雨滴。
他早在一个多钟头前就该离开这里了,只是大雨阻挡了他的行程。他其实并不在乎,反正没有阿朗,走到哪里、什么时候走,都没有太大的分别。
他的心空荡荡的,好大一个缺口在那里,他老是往里头跌去;而缺口里全是苦涩的汁液,他觉得他一辈子也喝不了那么多。
机场的播报台又在广播了,这回公事化的女声播报了他的班机终于可以起飞的讯息,要他留下满心的遗憾去六号门登机。
他像个傻瓜一样,提着简单的行李往登机门走;动作木然、表情木然,仿似个僵尸——反正他已经淹死在那苦涩的汁液中,管他看起来像不像僵尸呢。
走来走去的,他发现他竟然迷路了!
晚上十点多了,这机场里的人还是那么多。大家都急着去参加丧礼吗?
夏之左卫门茫然地抬起眼,“登机门”这三个字却怎么也找不到!
找不到日文版,也找不到英文版,也许有中文版,不过他看不懂。
他站在原地足足思考了三分钟才决定提起行李往回走,才提起脚步便听到好嘈杂的声音——
“狐狸!狐狸!”
那些嘈杂听起来怎么那么像那些少女们的声音?
他傻愣愣地四下张望,那些声音又不见了,也没看到任何熟识的面孔——她们该不会大老远跑来送他吧?
“狐狸!这里啊!狐狸!”
他的心中开始加速了,因为他听到吉他的声音——
很微弱,但真的有!
他扔下手中的行李,盲目地在机场里疯了似的奔跑起来:“阿朗?阿朗?”
“这边!这边!”
他狂乱的眼终于搜寻到她们的身影,就在机场大门的正中央——一群少女包围着抱着吉他唱歌的阿朗。
“阿朗……”他的腿软了……只能动弹不得地站在那里,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冲上前去;他已经发了好久的呆,说不定这真的只是他的幻觉而已……
吉他的声音停了,背对着他的阿朗终于转过身来——那一刻他心里的缺口,那巨大的缺口终于补平!
他狂奔而去,紧紧地拥抱住她,还没开口,泪水已经先落下来:“我……好想你……”
“我知道……我也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