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大雨将繁华的城市洗得干净异常,素净的面孔几乎认不出这正是夜里有着冶妖风情的所在。
穿过一长排高耸的摩天楼,转了几转便看到一栋红色的小小楼房,宁静地坐落在都市旁的小公园旁边。公园里有绿绿的树微摆着清新的鲜意,雨滴滴答答地打在树叶上,发出凉凉的声音。
她跳下单车。那红色楼房只有六层楼高度,同样漆成红色的仿古木门有着中式老旧可爱的模样。她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唇角不由得露出一抹微笑,她喜欢这样的清晨,更喜欢下雨时天空那灰蒙蒙的蓝。
单车前座放着热腾腾的早餐,诱人的香气从袋子里隐隐约约飘散出来,她将单车停好,正要拿出钥匙却听到旁边有人发出低低的声音。她很讶异地转头,原来红色楼房的侧边无言地站着个一身正式黑西装的男子。
“你?”
“莫小姐,少爷希望能再见你一面。”
她认出那男子,长久以来一直追随在过去恋人身后不远处,像个影子一样的护卫。
她摇摇头,清澈的眸子明朗地看着男子:“请你告诉他,我不会再见他的。祝他幸福。”
“莫小姐!”眼看她已经打开门,男子焦急地上前一步:“莫小姐,我家少爷真的很期盼再见您一面……他很不快乐,难道您不能——”
“的确不能。”莫芜薏叹口气,将单车牵进小公寓。
男子不敢造次,只能站在原地以一种焦急得近乎哀求的眼神注视着她。
“莫小姐,念在过去你们曾有过的快乐岁月,请跟我走吧!”
“那都过去了……山田,你应该比谁都清楚,那都已经过去了。”莫芜薏无言地关上公寓的门,将男子恳切的眼神关在门外。
金黄色的美丽阳光似乎也被关在门外,她靠在脚踏车上,心脏急促地跳动着!她几乎可以听到自己那哀求的心——
再看一眼……只要能让她再看他一眼——过去了……过去了……过去了……
可怜又可悲的心啊……知道啊,那已经过去了啊!
“芜薏?”
抬起头,阿朗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正看着她;从她的样子,刚刚她与山田的对话,显然阿朗都听得一清二楚了。
莫芜薏仰起过分僵硬的背脊想摆出坚强的姿态,只可惜还是很失败地垂下头,惨惨一笑:“早,阿朗。”
“早餐买回来了?”阿朗微笑地从手中接过纸袋,明朗的笑容依旧,方才那一瞬间的阴暗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但是莫芜薏知道,她比谁都清楚阿朗其实有多恨那男人!因为阿朗太爱她,那男人原本是他们的好朋友,而如今阿朗恨不得亲手掐死他。
最伤人的背叛,往往来自最亲密的人。
阿朗坐了下来,津津有味地饮着鲜乳,同时绽出一抹漂亮的笑容说道:“今天早上我没事,送你上课如何?”
“嗯……”心不在焉地,她望着阿朗极为出色漂亮的脸庞。
多俊朗出色的漂亮人物!如果阿朗不是遇上她,如今想必会有另一种全然不同的人生;没这样多的阴影、晦暗……
阿朗淡淡笑着说,人生不过是一个连着一个的无聊谬误——如果知道她作如此想,这是阿朗必然会有的反应。
谬误——或许。但无聊?喔,不,她绝不会这样形容阿朗的人生。
“吃吧,早餐要冷了。”阿朗淡淡将早点推到她面前。
门铃此时响了起来,令将陷入沉思的她惊跳一下!
阿朗微蹙起两道浓得漆黑的眉。“我去开门。”
她如梦初醒地晃晃头,眨眨眼终于回到现实。
门打开,阿朗不高兴的声音很快传来。她才起身,便给阿朗那极度忿怒的声音给惊住!
“放开我!”阿朗吼道。
两名身穿黑西装的男子有效地箝制住阿朗忿怒的挣扎,墨镜下的脸没显出任何表情。
她惊愕得后退一步,弄翻了桌上装着鲜乳的玻璃杯,雪白色的液体迅速在小圆桌上蔓延开来——
“莫小姐。”另一名著西装的中年男人十分恭敬地朝她行个礼。他站在门外,就像所有谨遵礼教的日本人一样,谨守分际;几乎不带任何私人感情。
“请跟我们走一趟,有人需要与您谈一谈。”
“不要去! 芜薏! 你还傻在这里做什么?快跑呀!”阿朗高声咆哮挣扎着:“放开我!该死的!不准你们带走她!”
衡量情势,这趟她自是非去不可的。莫芜薏轻叹口气,道:“我跟你们去,别伤了她。”
“我们无意伤害任何人。 ” 中年男子依旧敛眉低眼,说话的音调没有起伏。“请下楼,车子正等着您。”
“芜薏!”阿朗惊恐地望着她。
走到她身边,她轻轻一笑,笑容里包含着太多的无奈与安慰。“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了。”
“芜薏?芜薏!”阿朗极度忿怒地咆哮起来。“别去!芜薏!别去——”
门关上。等在楼下的是另一个世界。
一个她从来无意、也不愿介入的世界。
只是……阿朗不是说了吗?人生,不过是一个又一个无聊的谬误罢了。
上了豪华的劳斯莱斯轿车,中年男子很快上了车坐在司机旁边,车子沉默地驶动。
看着窗外的风景,半晌之后她终于开口:“你们要带我去见谁?”
虽然与前座隔着间隔,但她知道前座的男人可以清楚听到她的问话,只是对方依然沉默了许久,仿佛谨慎地考虑着答案。
数秒钟过去,就在她以为得不到答案的同时,男人却恭谨地回答了。
“待会儿您要见的是我家小姐,樱冢小夜子。”
莫芜薏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竟然……竟然是她!
她为什么要见她?
今天便是他们结婚的大好日子,什么样的女人会选在今天会见……会见她的前任情敌?
平静的心再度狠狠被打乱,她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无奈地闭上眼睛……
她一直知道,自己爱上全世界最不该爱的人;只是却不知道,那爱,如影随形,竟如空气一般,无所不在。
第二章
幻之美人
姬月八王子饭店。
偌大的饭店依照日本传统习俗妆扮得优雅而喜气。无数雪白百合布置而成的礼堂散发着清雅的香气。
中年男子领她来到一间房前,轻敲房门之后很快消失。留下她紧张而无助地瞪视着那全黑的门。
门打开,女子们兴奋嘻笑的声音传到外面。来开门的是一名身穿和服,有着俏丽圆脸的少女;她脸上的笑容在看到她的同时冻结。
“是她吧?”房内有女子轻问的声音。
少女打开门让开一条路让她进门,同时闷闷回答:“是的。”
“你们先出去。”
房里大约有六、七个全都穿着同样和服的女子,她们以充满敌意的眼光看着她;但即使她们有多不欢迎她的出现,她们仍然恭敬地行礼,无声地退出房去。
多么恭敬有礼、永远谨守分际的日本人。
“请过来。”女子坐在梳妆台前,一身雪白优雅的和式新娘礼服。
莫芜薏走到她身后,透过镜子的折射,看到一个美得令人屏息的日本新娘——
她,一身日本传统装扮,高耸的和式发髻,别着白金色的双飞蝴蝶饰;雪白犹如细雪的肌肤虽然施着脂粉,却仍然难掩吹弹可破的天生丽质。
她,有双形状犹如杏子,眼角斜飞入鬓的眼,漆黑似墨,明亮胜星;挺直而漂亮的鼻梁恰到好处地将她的眉目割出黄金比例,而唇……如今点上艳丽朱墨的樱唇,一道形状美好的孤度啊,连天神也忍不住要心动吧!
莫芜薏怔怔地望着镜子里的倒影,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只是忍不住要想,这样绝美出色的杰作,只怕连时光的刀斧手也要跟着叹息,舍不得犯罪吧!
“请坐。”女子转身。
和服下的体态想必十二万分的美好,因为她的手,光是那青葱似的手指已不知要令多少人神魂颠倒。
“冒昧请你来,十分地抱歉。”女子温柔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能魅惑人心的魔力。“但我有些话,一定要在婚礼之前跟你说清楚,希望你不要介意。”
莫芜薏终于坐了下来,轻嘘口气后,淡淡一笑着回神。“不要紧,如果你是担心我与——”
“正是那件事,但我想你应该是误会了。”
她不了解眼前女子话里的意思,只能以不解的眼神注视她那极为漂亮的面孔。
“我从来没有要你们分手的意思。”
莫芜薏讶异得眨了眨眼睛!
然后她笑了。
莫芜薏终于了解,什么叫“一笑倾城”了。也唯有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这样的成语吧!尽管她对樱冢小夜子从没有过敌意,但就算有,也得在这样的笑容里消逝无踪。
樱冢小夜子微微一笑,以一种极为体谅、极为温和的眼神凝视着她道:“是的,我从没有要你们分手,或者应该说我并不希望你们分手。很可惜我到最近才知道你的事,令你白受了许多委屈,希望你能让我补偿你。”
补偿?
她简直惊讶得不知要如何反应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我与他的婚姻是基于政治与商业上的利益考量,与个人的感情无关;他有一个……请原谅我如此形容,一个情妇,对这场婚姻不但无害,甚至还有益处。”樱冢小夜子轻轻地诉说着,音调是那样温柔甜美,像是在念一则美丽的童话。
震惊终于过去,紧接而来的却是一连串她自己也没想到她会问的问题——
“你怎么能忍受这个?一场无生命的政治婚姻?丈夫背着你在外面拥有情妇?让我无法了解……”
小夜子再度轻轻地笑了。“你会的,如果你处在我的立场,你会知道与其让他在外面花天酒地、纵情声色,那么让他拥有一个家族所认同的情妇,反而是比较明智的作法;事实上如果他没有,我也必须替他找一个,而那行为所有的风险比现在的情况更要危险许多……”
莫芜薏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她知道日本贵族通常以家族为要,为了家族利益,私人感情通常必须忍痛割舍,但现在,看着小夜子那绝美的面容……哪里有忍痛?哪里有不舍不甘?
婚礼的钟声响起,门外很快传来敲门声。
“小夜子,你准备好了吗?”
小夜子优雅地起身,温柔地朝她微笑。“今天找你来,就是希望你能了解我的心意;失去你,将会使他陷入痛苦与不稳定,我不希望他怪我破坏你们,请不要离开他。”她说着,行了九十度虔敬的大礼:“将来还请你多多照顾了!”
莫芜薏想开口,但房间的门已经打开,年轻的西装男子走了进来,看到她,他似乎有些讶异。
小夜子很快挽住他的手往外走。“我们走吧。”
“她……”
“我与莫小姐的谈话已经结束了。”
“小夜子……”
“会错过时辰的。”
莫芜薏呆愣着,望着他们绝美的背影,她仿佛陷入莫名的异度空间。
一个丈夫不是丈夫,而情人也不是情人的奇异空间……
小夜子的话,言犹在耳。她那美得教人屏息的影像,也在眼前摇曳……如此不真实;而她所说的话,更是教人无法相信!
那就是他们的游戏规则吗?
不出世的日本贵族就这样看待他们短暂的人生?
不……
当她离开饭店的时候,心中已清楚弄着答案。
不……
饭店前那馨香的百合,迎着艳阳吐露着醉人的香气。
婚礼开始了,饭店中庭传出庄严的鼓声,礼赞之歌飘扬在空气中。
那不是她的游戏规则,她的人生已经够短。
是啊……招来一部计程车,她叹口气回头再望一眼。
正因为她的人生已经够短,所以……所以谁也不能教她回头——婚姻虽然只是一纸合约,但签下合约,便代表一种责任;他签了那合约,不管理由为何,都出自于自身意愿,那代表他们之间的爱情已死……
一段已死的恋情又怎能令她回头?
“‘圣依纳爵升天’,波佐的作品……”
漆黑的视听教室中,教授特地将幻灯片移到教室天花板,整个投射灯仰角照映出图画真实的模样。
这幅图她见过许多次。十六岁那年,她已经站在罗马的圣依纳爵堂,静静地凝视了它三个钟头那么久。
如今抬起头,那画依然如此真实!
她好像看到圣依纳爵真实地从教室直接飞上天,一群天使正等着迎接他……飘着天使的天国啊,就在她的眼前,伸手可及。
“注重科学精神是近代才有的事,天堂到底距离地面多远?上帝的宝座是什么材质?近代人一旦开始思索这样的问题,天堂的真理便已经离我们远去。但是我们也不能否认,这样的思考角度,的确造成了美学界的大震撼!正因为有这样的理论,波佐这样出色的虚拟空间图画才得以呈现在世人眼前。”
垂垂老矣,但仍精神瞿健的白发教授缓缓地说着。带着哲理的口吻,有些遗憾似的,沙哑的嗓子在提到“天堂”这两个字时带着微颤的虔敬。
他看到天堂。老教授不止一次这样坚定地告诉他的学生们。
透过美学无上的角度,他看到真实的天堂。
她该是他的得意门生了,但为什么她就是看不到?看不到教授口中圣洁的天堂?
“你太固执!”老教授有时不免气急败坏地骂她:“莫,美是要用心灵之眼看它!不是肉体之眼,不是物理空间!哎……你应该懂的,你应该比谁都懂!怎么这样顽固?顽石啊你!怎么就是不肯点头……”
莫芜薏只是静静地看着老教授。
“美学,跟爱情一样;同一种东西,偏偏每个人看到的都不一样……”老教授顿了一下,突然笑了笑:“都是瞎子摸象啊你们!却都假装自己是缺点专家,一笔一划,哪里落错了位置都逃不到你们那双法眼,其实,还不是瞎子!一模一样的瞎子!”
学生们被他突然转变的话锋,跟话里那幽默的老生经验谈给弄得笑了起来!
“啪”地一声,灯亮了起来,美丽而虚幻的天国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就是我们的论文题目了。”老教授微笑地注视他的学生们。“物理之眼与心灵之眼。瞎子们,好好想想,你们有三个月的时间……或者更长。”他嘻嘻一笑:“写了一年还写不完的可大有人在,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在我有生之年写完它。”
话毕又是一阵尴尬的吃笑,学生们纷纷起立,几个态度潇洒的人已落落大方地离开,留下一小群人围着老教授打听如何落笔才能得到好成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