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简单而肃穆。
这几乎不像一个婚礼,所有在场的都是男女双方的至亲好友,而他们的脸上有的却只是紧张和不安,似乎都在预期着某件事的发生。
高大的新郎僵直地立在红毯的另一端,他脸上的表情是凝重而且带着疑问的,连他身边的伴郎都不时扯扯自己颈上的领带,仿佛那是条刑绳。
领着她走向礼堂的,是她多年来所敬重的长者,他慈祥的容颜散发着睿智的光芒,清明的眼神和稳定的手引导着她走向她人生的另一个阶段。
花童是她的儿子,孩子勉力微笑,小小的步伐却不免迟疑,和他可怜兮兮的笑容相衬之下,看起来像随时都会放声大哭。
她集中她涣散的心神,将视线定在满面红光的主婚人上——
他将要宣布她一生的幸福和归依。
她的手终于放入了新郎的大手掌中。
黝黑厚实,长满了老茧的大手,轻易地将她修长白细的手完全的入他的保护之中。
想必他只要一用力就能将她捏成粉碎,他却只是轻轻地,用她看不出的柔情包容着她,仿佛承诺着永久的保护和怜惜。
主婚人微笑着念些什么她全都没听见,只感觉到他的手微微地僵硬,然后像个军人答数般的大声地回答了:“愿意!”
宏亮而且没有半丝怯懦。
他总是这样的,对于她的一切完全的遵从与包谷,十多年来没有丝毫的改变。
他到底知不知道他将要和什么样的女人共渡一生?她怀疑,这一点早该在婚礼前问他的,却到了现在才想起来。
到底谁才是那个粗心的人?
他甚至没说过爱不爱她!
这能不能也算扯平?
“叶罗小姐,你愿不愿意——”
“叶罗!”
一声饱含痛楚的大叫自礼堂门口清清楚楚地传了进来,男人仓惶的身影直立在门口,形成了一道永远抹不去的阴影。
“我爱你!”他大叫。
所有人的眼光都投注在她的身上,她完全没注意到,只知道身畔的他这次并没有松开手。
他温柔却坚定地握着她。
这一次他决定不再放开她了吗?
他们都期待着她的答案,焦灼而热切的。
门口的男人高大而且狼狈,他的眼里盛满了悔恨和渴求——
她只是坚定地转身朝礼色尴尬的主婚人微笑:“麻烦您再重复一次好吗?”
主持婚礼的男人咧嘴露出一个十足的笑容,他重复了他的问话。
“我愿意。”
掌声和欢呼声在沉默半晌后方同时震天地响起,孩子用力地拥抱了他的父母!
这才像一个婚礼,一个新生活的开始。
站在门口的男人黯然地转身——她含泪相送。
那双大手轻柔地拭去了她的泪水,她悲喜交集,仰起脸开口:“你知不知道将要和什么样的女人共度一生?”
他直直的凝眸中出现了少见的真神:“当然知道,我将要和我所爱的女人共度一生。”
所有的问题都有了答案——她笑了。
其他所有的声音完全消失,他的唇温柔地落了下来,开启了她未来的生命……
“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男人凝重地注视着她。
她的心跳漏跳一拍,然后沉重地重新鼓动。她咬着下唇不禁有些担心:“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叫叶罗?”他皱着眉仿佛那是个攸关生死的问题。
她轻笑,毫不犹豫地偎进了他的怀里。“这还用问吗?因为我爸爸姓叶,而我妈妈姓罗,他们想不出这到底怎么才算对两家的人都公平——”她俏皮地眨了眨眼:“我妈是独生女。”
一切似乎到了现在才算完整!
新郎抱起了一直扯着他的衣角的男孩,牵着他心爱的妻子迎向礼堂外的灿烂阳光。
第一章
十一年前法国香榭大道
幽雅而且充满浪漫气息的音乐流转在街道旁的露天咖啡座里,这里仿佛是个豪华的渡口,熙来攘往的人潮背负着不同的理想和志向聚集在此。
有人把渡口当成终点站,却也有人只是在渡口稍作休憩,准备走更长远的路,奔向更灿烂的天涯。
对叶罗来说,她是属于后者,巴黎是每个服装界新生儿一生的梦想,所以她来了,所不同的是这里对她而言只是个渡口,当她学完该学的,她将会再度启程。
她是人把梦想握在手中的人。
十九岁的她充满了对前途的憧憬、乐观,而且毫不怯懦,世界的舞台在她的脚下伸展,一切似乎皆垂手可得。
她的人生完美得无可挑剔!
最重要的是她并不孤独,进入服装学院的第一天,她便结识了纪天扬。
他的温柔,体贴和那股睇睨天下的才气深深扣住了她的心。
他们一起画服装画,设计走在潮流尖端的服饰,谈论每一人设计师的作品,在纪天扬的调教之下,叶罗原本稚嫩的笔触在短短的时间内转为风格独具的新派。
在那一群留学生里,叶罗的年纪最小,却堪以与公认最有前程的纪天扬并驾齐驱,成了一对令人艳羡的金童玉女。
纪天扬丝毫不在意叶罗的才气已有凌驾他之上的趋势,反而对她更加娇宠,轻怜蜜意得仿佛爱护他的小妻子。
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叶罗。”
“嗯?”她头也不抬,只是吱唔了一声算是回答;在夕阳的金光下,她正忙着捕捉那一袭袭穿梭在人潮间的服饰。
她的室友——甜蜜可人的安蜜,手指绕着她亮丽的金发。
那是她紧张犹豫时特有的动作,但叶罗太专注于她的画,甚至没开口问她有什么事。
“我今天看到TenYang了。”
“嗯。”
“他和CarolLee在一起。”
她画完最后一笔将画本拿在眼前仔细审视。“那很正常啊!他们是同班同学嘛!”
如果将裙摆去掉通俗的荷叶边,然后再加上线条的细折的话,也许会更好,她挑剔地想着,啜了一口渐冷的咖啡,将画本交给安蜜:“你觉得呢?”
安蜜看了一眼,却没有开口,这和她一向多话的性格不符。
叶罗有些奇怪地瞅着她:“怎么啦?你觉得不好?其实我也觉得荷叶边太俗气了,应该——”
“叶!”
和安蜜同住半年多,这是她第一次开口打断她的话,叶罗终于正视她:“你有话要告诉我?”
她反而迟疑了,望着天边渐褪的彩霞不安了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开口:“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到底是什么事?”她开始不耐烦。
安蜜将脸低下,几乎埋进咖啡杯里:“我今天早上看见了TenYang从Carol的房间里出来……”
这就像有人告诉白雪公主她的白马王子其实只是个骗徒强盗一样可笑。
她却笑不出来。
心中流转着上千个替他辨白的理由。“你大概看错了,要不然就是天扬去找她有什么事吧!”
“不是这样的!”安蜜大叫,在典雅的空气中显得焦促,她连忙降低了她的声音:“不是这样的!”
叶罗心中所有流转的念头瞬间停顿下来。
她审视安蜜那张突然变得令人憎恶的脸,像审视一个残缺的艺术品一样;“那不然是怎么样?”
法国女郎在她的审视下有些不安,口吻也怯懦了许多:“我——我们一直——一直在考虑要不要告诉你——可是今天我看到——看到他们一起从房间走出来——”她清澈、饱含同情的双眸注视着叶罗:“我觉得不该再瞒着你。”
阴影一点一滴从安蜜的眼中传递到她的心里……
“TenYang和Craol在一起已经很久了,在你来之间他们一直是情人,Carol还打掉过一个孩子——”
“那又怎么样?!”她坚决反驳:“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每个人都有过去,我不在乎这个!”
安蜜怜悯地望着她:“再不久TenYang和Carol就要离开了,Carol家里很有钱,她会资助TenYang开一家公司——他们从来就没有分手过。”
她想大笑!
原以为是有个不存在的第三者介入,到现在她竟然发觉她才是那个第三者!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喜欢你,不想看你伤心,但是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今天这种地步……”
这是什么论调?
因为怕她伤心而宁愿她往火里跳?
叶罗望着安蜜愧疚的面孔,想起她数度在外留宿,每次回来安蜜都是欲言又止——
“叶罗?”她怯生生地轻拉她的手。
她想都不想,抽回自己冰冷的手站了起来:“我不信!你说谎!”
安蜜沉默地望着她,眼神中再度布满着怜悯与同情。
她痛恨那种眼神!
痛恨她说的每一句话!
痛恨她硬生生地将她的生活彻底摧毁!
叶罗丢下几张钞票,甚至没再望她一眼,抱了满怀的书便踉踉跄跄地奔向日落。
“叶罗!”安蜜大叫着起身,却没有追上去。只见她一转身,穿入一条小巷中,不久便失去了身影。
安蜜有些黯然地重新坐了下来。
一个女人自咖啡店中走了出来,在叶罗刚刚坐过的椅子上坐定:“谢谢你!”
“我觉得这样做不太好。”她忐忑不安地回答。
女人取下她的墨镜:“你只是把事实告诉她而已,反正她早晚也要知道的,由你这里知道说不定还会好一点。”
安蜜凝望女人美丽的面孔:“你就那么爱他?不惜用这种手段?”
“我并没有用什么手段,TenYang和我一直没有分手是事实,昨夜他和我在一起也是事实,TenYang自己无法取舍,我只好用这个方法来替他取舍。事业是男人的生命,而爱情是女人的生命,我并不认为我做错什么。”
“但你却伤害了叶!”
“你认为TenYang会选择她吗?有能力帮助他的人是我,他早晚会明白这一点,到时造成的伤害会更大!”
安蜜轻叹口气:“你是对的!”
她们全都明白纪天扬多么希望有自己的事业。
他是个很有野心的男人。
晚霞已完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夜的薄纱。
香榭大道上灯火辉煌,照亮着这个迷人的城市。
世界原本就有黑暗与光明的一面,在璀璨的灯火下也有着汹涌的暗潮——冲击在每个年轻的心中。
她或许是年轻些,但她并不无知。
怀疑与伤痛的种子虽然已经萌芽,但在她还不确定逗的真相之间,她不会让它们茁壮。
她当然不是泼妇或者是那种歇斯底里的女人,可是她愤怒!
叶罗的怒火凶猛得足以烧毁一切。
她绝不会让自己的生活变成一出三流的连续剧!她这样告诉自己。
所以她的自制力全数出去,将狂猛的怒焰压抑着,她等等着,是一盆清凉的水——或是将化为灰烬的人。
坐在纪天扬的小屋子里,她将过去半年来的一切清楚地重播在她的脑海里。
他的豪情、他的柔情和他无懈可击的谈吐、风度——
她献出的一切——她的爱情、她的身体和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席之地——
无数个日子他们在一起,无数个夜晚他们互慰异乡的寂寞。
十九岁的每一个记忆都有他的眼、他的唇和他的爱……
爱?
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她感觉自己像个寻宝的人,倾尽家产跋涉千山万水,到头来站在宝洞的门口,上面却只写着:哈!哈!你这个大傻瓜!
受骗的感觉是那么尖锐、那么痛楚,仿佛一切把薄薄的利刃划开了她的心,所有的真情全中秋碎在地上,她甚至分不清楚该如何收回……
“叶罗?”
房间的灯突然大亮纪天扬俊朗挺拔的身影讶异地立在门口:“你怎么来了?”
她眨眨眼,让自己适应明亮的灯光:“有一些事想问你。”
他微微一笔,笑容比房内的灯火更加明亮——怎么去相信他是个坏人呢?坏人不该都丑陋得附有标记的吗?
而他俊朗挺拔得像个最佳模特儿,有张天使般漂亮的脸孔,又怎么会有一颗恶魔的心?
“想问我什么?”
叶罗凝视他,眼眶蓦然温热起来。
如果是事实呢?
她可以在心里大喊一百次不可能,却无法否认她的怀疑,如果他承认了,她该怎么办?
纪天扬关心地拉张椅子坐在她的面前,拉起她冰冷的手:“到底怎么啦?你不舒服吗?”
她摇摇头,视线凝在他修长好看的手上,他的手好看得几乎不像是双男人的手:“……你是不是和Carol在一起?”
纪天扬微微一愣,手也僵硬了起来。
她悲哀地收回自己的手。
原来这是事实——
“你从哪里听来的?”
“那很重要吗?”
他站了起来,背脊僵得仿佛石柱,站在窗口的身影充满了愤怒和不安。
他有什么好愤怒的?
遭到背叛的是我啊!他凭什么一副饱受侵犯的样子?叶罗缩在床上的身影动了动,反应变得迟钝了。
仿佛一场大梦,自梦中醒来,发觉原来一切都是假的,刹时什么感觉都再也不值得信任。
“我和她以前是情人,但现在不再是了;自从我有了你之后,我和她就只单纯是一对朋友,我不知道是谁告诉你那些荒谬的话,但我希望你相信我。”
“那你为什么不看着我说话?”
他缓缓转过身来,英俊的脸上写满怒气:“你不相信我?”
“你今天早上和她一起从房里出来?”
短暂的愕然闪过他的眼。她发现了!刚燃起的一丝火苗迅速熄灭,所有的感官都尖叫着要求相信,她的眼却透露着悲伤。
“我没和她做什么!”
“为什么要骗我?”
纪天扬暴怒地吼道:“我没有!”他冲到她的面前摇着她的肩:“要我怎么说你才会相信?我真的没和她做什么!”
“那你进她的房间做什么?”
“我——喝醉了!”
她的长发全都散成一把凌乱的青丝,覆着她的眼,泪水濡湿了她的脸:“为什么要骗我?你喝醉了为什么会在她的房间?”
“因为她找我去喝酒。”
“差劲的谎言!”
“是真的!她昨晚找我去喝酒,我和她分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她一直想和我言归于好,但我已经爱上你了,怎么可能还和她在一起,昨晚她说如果我不去她就要自杀,我没有办法……”
“那你刚刚在生气什么?”
“我——”
“你在气我终于知道了对不对?你在生气你以为天衣无缝却还是有人看到了对不对?你在气你的戏已经演不下去了对不对!”
每一句话都是沉痛的指控,每一句话都是从最深处呐喊出来的哀告。
他突然无言以对了。
叶罗推开他,自床上下来,哽咽地穿好鞋子。
她不打算哭的,碑她只打算像电视上一样洒脱地将事情弄明白,然后更潇洒地告诉他:我不在乎!
而不是像个傻女人一样哭哭啼啼的,将自己弄得像个受骗的呆瓜。
“叶罗——”
她用力摇头,咬着下唇阻止自己破碎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