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不肯原谅我。”她含着泪仰望走廊外的天空,声音微微哽咽却含有更多的绝望。
沈刚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守护着她。
即使明知道可以用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来安慰她,却是怎么也无法说出口。
他的母亲不也至死都没有原谅过他吗?他怎么能哄她,说那一切都不会发生呢?
他了解那个固执的老人,他的心被传统的伦理观念紧紧地束缚着,或许连他自己都无法解放他自己的感情,就像他的母亲一样。
“我并不意外,因为我爸爸就是这样的人,只是很难不感到心痛。”她轻轻叹口气,眼睛因陷入回忆而显得迷朦:“如果妈妈还在或许会好一点,她总说爸爸是块大石头,而她却有移石的本事,小时候每次我要什么都会先去向妈说,不管多么新奇,多么怪异,她总是能说服我爸爸,只有在对待妈妈的时候,他才会有那种难得一见的温柔,我十五岁那年她就去世了,临行前还是劝着爸爸不要对我太严——”
她的声音慢慢褪去,只剩下那小声小声怕被人听到似的哽咽啜泣。
他只能轻轻地揽住她的肩头,提供一个不索求回报的肩膀。
就这样他们互相依偎着无言地彼此安慰,直到午后的阳光渐渐变得清凉,才知道天色已经近黄昏了。
他们走进病房,老人和孩子都睡了,她轻轻将被单拉至老人的下巴处,凝视了他好一会儿。
沈刚抱着念祖在一旁等着她。
好半晌,她带着哭红湿润的眼睛和一身的疲倦走出了病房,沈刚仍是跟在她的身后。
第八章
林文豪闷闷地坐在自己的办公室,他的父亲已经回来了,他和金湄见面的时间也相对减少,他甚至提不起兴致再要她去替他挑选礼物。
在他还没弄清楚自己的感情之间,他是什么都不想做的。
“文豪?”
“爸。”他闷闷地朝走进他办公室的老人招呼。
林清夫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怎么?这二天看你都是没精打采的,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
老人微微一笑:“每次你用这种口气说话就不会没什么,到底是怎么了?和金湄有关吗?”
“她是不是有很要好的男朋友?”
“那有什么关系?只要没结婚谁都有权追求她的。”
林文豪仍是一脸的郁闷:“我和叶罗见面过很多次,她很怕我,我和她大概是不可能了。”
林清夫叹口气:“这是预料中的事情,不过这和金湄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我到底爱不爱她,而且金湄很讨厌我,每次见到我都没给我好脸色看。”
老人轻笑起来,看着儿子懊恼的脸不免有些得意。
他很中意金湄当他的儿媳妇,而且也知道金湄对他的儿子并不是全然没有感觉的,只是她很聪明,不会被他的儿子所吓倒。
“为什么不找她谈一谈呢?还有,别再摆富家大少爷的架子,金湄和你那些女人不一样,她不吃人那一套的。”
林文豪的脸有刹时的光亮但他望着自己的手,却又不由自主黯然下来:“如果我又控制不住怎么办?”
林清夫慈祥的脸放出温柔的光芒。
这一次他的爱子是真正长大了!
“去找她,这应该是你们一起解决的问题。”
记得不久之前她也曾和雪航站在这个机场的角落,仿佛等待处决似的等待着他的父母来到。
而今天她怀着完全不同的心情和她的丈夫、她的哥哥嫂嫂站在这里,等待着同样的人出现,却再也没有昔日的不安。
秦泰和和秦凯儿的身影出现在旅客的出口处,他们快步迎了上去:“爸!妈!”
凯儿拥抱她的一双儿女,重新得回的天伦和丈夫的爱使她看起来年轻许多:“嗨!我的宝贝们。”
“沈刚呢?”秦泰和粗声粗声地大声问道。
“叶罗的爸爸今天出院,他没有时间来。”雪农回答,有些担心地望着她的母亲。
凯儿和颜一笑:“他是人家的员工当然应该以老板的事优先。”
“哼!”秦泰和不满地出声:“别人的爸爸倒是比自己的爸爸来得重要!”
“你又没有中风。”雪航咕哝。
“你就巴不得我中风!”他怒骂,神色却没有斥责之意。
雪航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这是你说的。”
“好啦!你们父子二个人别一见面就吵。”凯儿温和地埋怨:“我累坏了,我们走了好不好?”
飞鹰吻吻他岳母依然平滑美丽的脸:“当然好!我帮您拿行李。”
“臭小子!骗了我女儿又想来骗我太太?!”秦泰和笑骂着,一手搂着妻子走向大门口:“你们说沈刚是怎么一回事?信上写得不清不楚的……”
把叶远山接回家,她算是了了一桩长久压抑在心里的事,但面对老父带着怨怼不满的眼神,她却是怎么样也轻松不起来。
面对一个似乎永远不肯原谅自己的父亲,她满腔的兴奋之情冷却下来,心情学生得想远远逃开这一切。
如果他知道念祖的生父正站在门口虎视眈眈地想要念祖,那他大概更不会原谅自己了!
人生为什么要这么难呢?昔日的壮志豪情在经历了现实之后淡然了,年轻毕竟是有好处的!
年轻的时候没有太多的顾忌,仿佛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而自己是无所不能的,但在经历了风霜之后,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她突然觉得好疲惫!好苍老!
所有的战斗力和生气都离她远去,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活得这样辛苦?
为了自己的人生理念?
为了爱情?
为了自己是个母亲,是个女儿?
只有最后一个理由能使她知道自己仍有一点存在的价值。
而那甚至不是完全的。
现在的她只觉得她的人生好无趣!
也许有人会认为她灿烂、光鲜,应该没什么好不满了,但她却真心羡慕那些早已结婚生子的同学们。
她们的生活是单纯多了,至少不必为了她根本不认为是爱情的爱情而苦恼,不必为了一个顽固的父亲而伤神,更不必为了一个根本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的男人而……
她苦笑摇头,那个男人是谁?
心里明白写着答案,多年前那个答案初次浮现时,她觉得触目惊心,而现在她只有认命的淡然。
长叹一口气。
人生真的好难啊!
沈刚的父亲为了他的婚事今天就回到台湾了,她不知道他将会为沈刚找什么样的妻子,反正绝不会是她。
十一年的相聚似乎也走到了尽头,她和沈刚之间也将要划下休止符了。
这次将不会再有那种刻骨铭心,那种锥心刺骨的疼痛了,但她的心将留了一个很大很大的破洞,而无法愈合。
叶罗凝视父亲已沉睡的苍老脸孔,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能在父亲的脸上看到和平。
她想出去,却又不知道走出这个房间之后,可以去哪里?
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痛苦。
在这一刹那间,她哀伤地认为在这偌大的世界上竟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叶罗?”
她悚然一惊,纪天扬竟不知何时已出现在门口:“你来做什么?”
“来看你和孩子。”他轻声地回答:“出来好吗?我不想吵醒伯父。”
她仔细替父亲拉好棉被,悄悄地瞳了出来。“你不该来的。”
“为什么?伯父出院你也不通知我?要不是你公司的人告诉我,我也不会赶来,”纪天扬看着她疲倦的神色,他小心地牵着她的手在椅子上坐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没有必要。我很累了,你回去好不好?”她提不起半点精神再和他周旋下去,现在的她只想躺在床上大睡个三天,或是下半辈子干脆都别再清醒了。
“你的担子很重,让我帮你分担好吗?”他温柔地抚摸她的脸。
她闪开了,努力维持自己平静的表情,内心里却好渴望沈刚快回来,好让她能痛快地大哭一场:“不必了,你走吧!”
“叶,我爱——”
“别再跟我说‘爱’了,你的爱太昂贵,我付不起代价,我好累好累,求求你快走好不好?!”她沮丧地轻喊,头剧烈地痛了起来,无数的妖魔在里面跳着舞。
纪天扬垂下他的手,心痛无比地凝视她苍白的面容。
她为什么这样排斥他呢?这一、二个月来他不是已经尽了全力在弥补她了吗?
她为什么总不能相信他,而一再地反驳他的话,将他的爱掷回他的脸上。
当年他的确是错了,但他并不后悔,那是他的理念,而如今他只遗憾她不肯再相信他一次,他是真的爱她!
对他来说,事业是他的生命,然后便是她和孩子,如果不是因为深爱她,他是不会和Carol离婚的,对Carol他并不是完全没有感情,但她才是他一直执着的!
“天扬,不要再逼我了好不好?我心里已经有别人了,再也容不下你了。”她低语,恍惚地却又清楚地了解自己的语意。
纪天扬僵住了:“你说谎!我不相信!”
“不要再说你不相信了!”她拼命摇头:“你到底相信什么?难道我说我爱你你就相信了?你只挑你想相信的,但是不是每件事都能顺你的心的!我说了上百次我不再爱你了!你到底还希望我怎么样?一死表心吗?!”
如此激烈的她是他所生疏的!
记忆中只有她在得知他和Carol在一起时,曾发生过一顿脾气外,叶罗向来是平静的。
他惊愕地重新看着她,仍无法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你走吧!”
“是谁?”他努力平息那突如其来的伤痛:“是谁?”
“你不必知道。”
“我当然要知道!我难道没有权利知道你和哪个男人在一起吗?你是我孩子的妈!”他大吼。
叶罗瞪视着他:“反正念祖不会给你,你只需要走出我的生活就够了!”
“不!我不会放弃念祖的!他是我唯一的孩子!”
“如果Carol怀孕了呢?”
“什么?”他怔怔地望着她,心虚地想起前几天和Carol的那一幕。
“这并不是不可能的。”
“你在胡说些什么?”
叶罗没想到他的反应是这样:“为什么不可能?”
“她和我在一起十多年都没怀过孕。”
“那是因为你们有一大半的时间都不睡在一起。”
纪天扬懊恼地扯扯自己的头发:“你可不可以不要谈她?每次和你在一起,你总要把她牵扯进来!我和她已经离婚了!”
“因为她爱你。”她本想说出Carol来找过她的事,继而一想,觉得没必要提起,万一又让他误会反而更糟:“她是真的爱你。”
“那我也爱你啊!你为什么总不提这一点?!”
“你有爱人的能力吗?”她平静地问。
纪天扬被她问傻了,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问出这种奇怪的问题来。“当然有。”他只好如此回答。
“我很怀疑。”她仰起头再看他:“你一向只爱你自己,世界上你最爱的人也只有你自己,而不是我或者是其他的任何人。”
他开始生气——非常地生气:“你在指控我自私?”
她看了他充满怒气的脸一眼,仍是平静地:“大概是吧!但我真的是这样认为,这一点都不夸张。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是个孤儿,有这种观念并不足为奇。”
他像被枪打中似的跳了起来:“你怎么能够面不敢色地说这些话好像这些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我没有爱人的能力,那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听你说这些话?”
“这也是我迷惑的坟。”她皱了皱眉头:“但我想这是因为你最重要的东西已经得到了,所以才会开始寻求良心的安慰吧?你根本不需要我的原谅!你只需要你自己良心的原谅。”
“叶,你确定你正在说你心里话吗?”他突然以出奇的平静问道。
“是的。”
“只因为我当初一个错误的选择,你否定了我的一切,甚至我当个父亲的能力。”纪天扬冷冷地开口,眼中炽热的感情均已消褪,空白的脸竟没有留下半点表情:“为了赶我走,你甚至不惜捏造出一个从没有存在过的情人出来,我从未后悔过我当年的错误,但我很伤心你不能原谅我,也不肯重新和我在一起,可是你不能阻止我和念祖相认。”
叶罗揉着太阳穴,苍白又疲惫地道:“如果念祖肯认你,我没有话说。”
“真的?!”他怀疑地打量她。
“但不会让你带走他。”
秦泰和几乎是挑剔地打量比他整整高上半个头的大儿子,他皱皱眉扯扯沈刚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你就穿这样子来见我?”
沈刚沉默地立在一边,所有的人都屏息等待人的反应,而他打算让他们屏息至死。
“我在问你话——”
“他这样很好。”凯儿出人意料地替沈刚回答。
他讶异地望向眼前娇小的妇人,她的眼中已失去当年的怨怼和淡淡的挑剔,只有一道祥和的光芒。
“好个鬼!我秦家的倒穿得像个流浪汉。”秦泰和低声咕哝:“儿子!你那个漂亮的女老板没付你薪水?”
儿子?!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秦泰和从未在凯儿夫人的面前这样叫过他——
“怎么?你哑啦?!”他终于大吼起来。
沈刚低垂着头,和当年见他时一样无法直起腰杆:“有。”
“我在和你说话你到底在干什么?!”
“爸!”雪农轻拉她父亲的衣袖。
“你别管!我今天叫他儿子,他就不准再当佣人!”
他蓦然抬起头来,一小簇怒焰在眼中闪耀:“我不是佣人。”平静的声音后藏着太多的委屈。
“你不是佣人?那你还去替人开车?!”
“那是因为我喜欢开车。”
“你买不起车吗?我替你买一辆!不准再去替那个女人做事!什么事不好做,偏偏选上一个女人去当司机和保镖!我秦家的——”
“我不是秦家的人!”沈刚终于爆发,丢下这么一句,转身便走向门口。
“站住!”秦泰和怒吼。“有种再给我说一次!”
他无畏无惧地驻足转身:“我不是秦家的人,我姓沈——”
啪!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将所有的人都给震在当场。
秦泰和铁着脸咬牙切齿地开口:“是我的儿子就不准说出这种话。”
沈刚侧向一边的脸火辣辣地浮起了五指印,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连话都不说一句便将门打开。
“沈刚。”凯儿威严地唤道:“你们其他人全都出去。”
双生子和他们的妻子丈夫忧心地对望了一眼,却不能违背老人家的意思,依序走过沈刚身边。
“你过来!”
他犹豫着,对凯儿夫人他向来又恨又爱,恨她的冷血也爱她的公平……
“叫你过去你没听见?!”秦泰和龇牙裂嘴地对他吼,气势却奇异地温和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