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护士抿着唇:“我会把帐单寄给你。”
她终于略展笑靥:“记得给她按时服药,不能做太剧烈的运动,有任何的不适都必须马上回医院来,三天后要带她来换药。”
面冷心热的老护士这时看起来几乎是可以称得上是慈祥了!方群智一一应允之后启动车子,朝她挥挥手驶上了车道。
“这是你住的地方?”女孩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低声问道。
方群智有几分尴尬,自来到美国,过去他整洁的习性全在他颓废的生活下悉数阵亡!
现在房子里犹如二次大战后的战场,一片凌乱而且污秽不堪。
奇怪的是当自己置身其中的时候总不会感觉到,而现在由这个小女孩的眼光来看,却是令他羞愧欲死!
“钟点女佣这个星期都没来。”
女孩踮着脚避开地上的报纸、酒瓶、书籍、吃剩的食物袋子,穿过的衣服……“我以为你结婚”
“因为我看起来很老?”
“不是,因为人看起来像个干净的男人。”
群智苦涩一笑,将沙发上的东西一股脑儿全部扫到地上:“你先坐一下,我去把房间收拾好你就可以休息”
“等一等。”
他停了下来:“有什么事”
女孩略略红了脸:“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用英文说了自己的名字。
“你是中国人!你有中文名字。”她欢喜地叫了起来,直觉地接了下去:“我也是中国人。”
“你会说中文”
女孩笑着点点头。
“那你的中文名叫什么?”
“我叫——”她一愣,茫然地盯着他的脸,仿佛想从他的脸找出佬线索。
群智看着她的笑容隐去,在心里责怪自己的焦急,他连忙笑着重新开口:“你会用中文念我的名字”
她勉强一笑,想了一想:“裙子。”
“……”
第二章
在将近清晨的时刻,方群智独坐在小小的阳台上,看着漆黑的天空渐渐转成灰蒙蒙的颜色。
纽约是听不到鸡啼的,但他总喜欢在这个时刻坐在阳台上看着世界渐渐清醒。昨夜突然闯入他的世界的小女孩正睡在他的房间里,在送她上床不到三分钟她就像个孩子似的睡着那近乎天真的信任深深地打动了他。
她是谁?只知道是中国人,在这遥远的异乡,民族意识特别容易抬头,同胞的情感比什么都来得深厚。
但他还是希望知道那个娇小可爱的女孩究竟来自何方。
昨夜他凝视了她好久,她脸上的伤痕,额上的绷带并无损她的秀发,反而更增加了一股楚楚可怜的味道,这样的女孩应该是生长在深山里,而不是在纽约这种都市丛林中。
她好年轻!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或许是因为她很娇小,所以看起来特别稚嫩,东方的女孩比起本文女孩是要幸运多了,她们总是不显老。
那吹弹得破的肌肤和细致的骨架仿佛只要一阵风便可以将她吹得无影无踪!
她的家人一定很担心了吧?
从她的谈吐知道她是个很有教养的女孩,即使是长年生活在国外,也无损她那东方的优秀气质。
这样的女孩是他生平仅见,完全与外面世界不相吻合的精灵——
他哑然失笑,对自己突如其来的浪漫感到无比的好笑起来。
“裙子……”
他跳了起来,咖啡泼了他一身:“你怎么起来”
她可怜兮兮地朝他微笑,身上的衣服仍是昨天穿的。“我做恶梦……”
群智轻轻拉起她的手,领她坐到沙发上:“很可怕”她泫然欲泣地低下头,扭绞着脏了的衬衫:“我在梦里看到人都没有脸……”他叹口气,倒了一杯咖啡放在她的手里:“喝点东西,别想太多。”
她温顺地小口小口啜着咖啡,泪水却仍是淌个不停。
群智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所见过的女孩里没有任何人跟眼前的女孩有半分相似。”
好一点”他只好这样问,却觉得自己像个呆子!
她点点头,用手抹去脸上的泪水,半哽咽地低下头:“对不起……”
“傻孩子。”他松口气微笑。
女孩端着咖啡杯,脸上的苍白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层薄薄的红晕:“我——”
“嗯?”
“我可不可以去用浴室?”她小声地问,羞得抬不起头来:“……我没有衣服……”
方群智愣了一下,倦脸上也感染了她的躁红,他呐呐地站了起来:“我——我去拿我的衣服给你,你的衣服——你的衣服我们晚一点再出去买好不好?”
她的头低得不能再低地点点。
群智逃难似地逃回自己的房间,随手抓了一件干净的衬衫又冲了出来:“我去拿早点。”然后丢下衣服便往外跑。男女关系是很单纯而且自然的一件事,对一个三十岁的男人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
但在那个孩子的面前,他竟也孩子似的红了脸,总说不出话来,仿佛是个青涩的少年……
这件事除了让他觉得可笑之外,还让他觉得无比的恐怖!
过去只有在一个女人的面前会让他有那种感觉,而那个女人使他逃离台湾!
女孩在浴室里冲洗了自己,在浴室的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脸:那是一张很熟悉又陌生的脸。她是谁?取下了包着伤痕的绷带,她抚摸着自己的脸,茫然地看着自己的五官。
她叫什么名字?从何而来?将往何去?
她的父母她是有父母的吧?
她为什么会身无分文,什么也没有的出现在这个男人的生活里?
泪水再一次模糊了她的视觉。
脑海中一片空白,仿佛她从未存在过,会有人替她担心、为她牵挂她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连梦境里嘲笑她,压迫她的人都没有脸孔!
她走出浴室独自坐在沙发上,不由自主地开始动手清理屋子。
不能停下来!只要一停下来,她就会为她的一片茫然而感到恐怖!
没多久,可以做的全部做完,那个对她无比亲切的男人还没有回来,有他在,她感到好安全,早晨被恶梦吓醒,她唯一想到的便是赶到他的身边。
女孩看着室内简单的摆设:几张沙发、一张小桌子、一部半旧的电视机和录影机便是全部,墙上连幅日历也没有,而书桌上只有几本过期的报刊和商业月刊。
这不像一个家,倒像一个暂落脚的驿站。她记得小卧室里的情形也是这样,除了几样必备的家具外空无一物。
很少有人的生活是这么简单的。
就算是单身汉也应该会有一些私人物品,而他的房子里住的却像是一个流浪者。
她会说中文,可见她是个中国人,他也是,或许因为这一点使她觉得和他在一起特别安全而且有依靠。
但他是谁除了他的名字外,她对他如同对自己一样一无所知。
门开了,方群智抱着一大包的东西走了起来,讶异地睁大双眼,看见自己突然变得干净而且光可鉴人的房子:“你不应该这么辛苦的!你的伤还没有好。”
“我——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一个人很孤单……”
方群智放下手中的东西,以前所未有的怜惜注视着她羞色的脸:“我出去太久了,你一个人很害怕?”
她突然感到非常委屈,习惯性地咬着唇点点头。他坐到她的面前,将带回来的东西全部打开:“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所以全部都买”他将牛奶、面包、清粥、小菜和豆浆等等全推到她的面前:“吃吧。”
女孩看着那小山似的东西,茫然不知所措起来。
“我保证以后绝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
她眨眨眼睛,不明白他所说的话似的,好半晌方自眼眶中涌出汪汪的泪水。
“怎么又哭”群智手忙脚乱地抽出面纸递给她:“你真是个爱哭的小孩。”
“我知道。”
她哽咽着接过面纸,擦拭不完的泪水:“小海常常笑我,说我是个爱哭鬼。”
“小海?”
她猛然一愣,脑海中灵光一闪,随即消失无踪,紧接着是天崩地裂似的疼痛。群智看着她茫然的眼转为苦痛的挣扎,他的心猛然揪紧,连忙拉着她抱着头的手,将她的身体带入怀里:“别想了!别想!别去想它!”
女孩铁青的脸埋在他的颈项上,柔弱的躯体不可遏抑地发着抖:“我刚刚好像想起什么……”她猛烈地抽着鼻子。
他温柔地拍着她的背:“别勉强自己,头很痛”
在他的怀里有说不出的安全和舒适,女孩慢慢平息下来,渐渐地恢复了正常。
她像回到家一样——
她突然想起他是个只认识不到一天的陌生男人,连忙推开她,羞得满脸通红:“不——不痛了——”
他小心翼翼地搔搔她的短发,心底充斥的柔情连他自己都被震慑住。”吃点东西,待会儿带你去买衣服。”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说你不认识我。”
为什么?方群智放下他的手,刹时也迷惑这一年来,他不曾对谁关心过,甚至连宋西华都无法牵动他心底的柔情,为什么独独对这个孩子如此?
他摇摇头不愿意想。“大概是因为你我都是中国人吧。”
女孩似懂非懂地瞅着他,乖巧地不再多问,拿起桌上的食物吃了起来。
宝儿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回来了!戚林秀梅忧心忡忡地坐在小餐馆的柜台后,烦心使她无法做任何的事情。
戚大山在餐馆里来回踱步:“她不会有事的!”他安慰妻子,自己却也是满心的忧虑。
她长叹口气:“一定是太累了!那些人逼她逼得那么紧,难怪宝儿受不了!这几天她老是做恶梦,我应该多照顾她一点才对!”
“汉克有没有打电话来?”
“没有。”
戚大山愤怒地将一张椅子踹得老远:“那小子!整天就只知道叫宝儿跳舞,现在人不见子他也不管,下次见到他看俺不扭断他的颈子才怪!”
他大声咒骂了好一会,又急又气地扯开喉咙大吼:“小海!戚小海!你给俺滚出来!”
戚母连忙自柜台后走出来:“你别大声嚷嚷!咱们家小海说什么正在做研究哪!”
“做什么鬼研究他大姐都丢了还研究个屁!”戚大山不屑地哼声,再度扯开喉咙大吼:“戚小海!你还不下来!小心老子上去拆了你的破屋子!戚小海!戚——”
一个戴着大镜片的少年温吞吞地自屋里晃了出来,机灵灵的大眼睛在镜片后闪着不悦的光芒,他耙耙自己的一头乱发:“来了,叫什么嘛!”
戚大山蒲扇似的大掌一把挥向男孩,他立时伶俐地往旁边一闪:“打不到我啦!爸,别动手动脚的。”
“你大姐都不见了你还有心情去搞那些鬼玩意!还不给俺出去找找!”
小海晃到餐桌前坐下:“宝儿又不是小孩子,自己会回来。”
戚大山恼怒地大吼:“叫你去你就去,哪里来那么多屁话!”
戚母轻轻扯扯儿子的手臂:“你姐姐从来没有这样子过,你别再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
小海冷眼打量他的父母。“你们逼宝儿逼得太紧张啦!让她出去透透气,否则宝儿会受不了的。”
“她都已经一天一夜没消息啦!”戚大山暴吼。
戚母一下子悲从中来,泪水汪汪地拉着儿子哭。
小海不耐烦地翻翻白眼:“去报警啦!”
“汉克那小子说不行!说什么这样会坏了宝儿的名声!”
“是姐姐重要还是名声重要?”
戚大山烦躁地耙着头发,动作和儿子如出一辙:“早知道就别让她去学什么鬼舞!
女孩儿家不好好念书,成天跳跳跳的,难怪会出事!”
“你还说!宝儿出名你还不是乐得跟什么的!现在又说这种话!”戚母哽咽着抱怨。
小海盯着店里宝儿公海的海报,海报上的宝儿看起来像个天使,可爱、精灵。他一个晚上没睡好,宝儿是他唯一的姐姐,二人才相差一岁,自小就无比的亲密——
他其实是很担心宝儿的,可是纽约之大,从何找起“小海,你去叫你的同学们帮忙找找好不好?”戚母泪汪汪地求道。
戚大山也拉着儿子:“俺知道你也是很担心宝儿啦!出去找找啦!小海,你最有办法子。”
小海一语不发地走向柜台上的电话,拨了个电话,然后说了一大串英文。
“怎么”
“他们会集合等我去。”他简单地说道,同时伸出手,戚大山皱了皱眉头咕囔:“又要?”
“给他啦!”戚母推着她的丈夫。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抽出皮夹:“这次要多少?”
“一百。”
“那么贵!”
小海斜视他的父亲:“我自己还不算在内,再啰嗦我就加价。”
戚大山咕囔着抽出一张钞票:“几天份的?”
“一天。”他一把抢过钞票,一阵风似得跑得无影无踪。
“只有这种时候他不会像蜗牛似的。”
戚母叹口气:“咱们家的孩子都有问题。”
他耸耸肩,笑咧了一张大嘴:“谁的种嘛!咱们家的孩子全都该死的有些好问题!”
假日的纽约购物区说人潮汹涌是太简单的描写。百货公司里的人潮,一波又一波的涌进出,随时都会有迷路,走失的麻烦。
方群智挽着女孩,小心防着扒手,又得照顾对人潮不适的,她,的确是一件辛苦的差事。
至少他明白了一点:这个孩子绝不虚荣,她对漂亮的衣服没有兴趣,对金饰宝石更是兴趣缺缺。
“没有看到喜欢的衣服”他轻声问她。
女孩咬着下唇不太好意思的望着他:“我不太会买衣服啊1这些衣服我都不喜欢。”
群智看着她一身可笑的打扮,过大衬衫和过大的牛仔裤,全是他的衣物,穿在她的身上不但大,而且还松垮得可笑。
他无奈地轻点她的鼻尖:“你总不想穿着这身衣服过一辈子吧?你以前都穿什么?”
“大——大概是牛仔裤一类的吧。”
“那我们去买牛仔裤好”
“宝儿。”人群中忽然传来惊喜的叫声:“宝儿。”
一个满头红头发的高瘦女子蹦蹦跳跳地来到女孩的面前:“真的是你!你那晚的表现棒极了!真是令人疯狂!”她连珠炮似的说着,给子女孩一个大大的拥抱:“你真是太厉害了!难怪威诺先生把你当宝似的捧着!”
群智和女孩一时之间都还不知如何反应,红发女子已吻吻女孩的颊:“我男朋友还在那儿等我,我们改天再聊。”然后又钻入人群里去。
“喂!等——”
女孩茫然地看着她一下子便不见了人影。
“认识他”群智急急问道。
“我——不知道。”
“她叫你宝儿,你叫宝儿?”
“……宝儿……?”女孩喃喃自语,咀嚼着这个名字:“很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方群智将女孩带一到一处人烟较少的地方,温柔地凝视她苦思的眼:“我想我们大概找到你的名字了,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