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她也习惯于逃避,逃避他若有似无的等待,逃避他欲言又止的守候,却无法逃避自己对他戒不掉的依赖。
瞧见他的眼神有点朦胧,她心里微微一惊,连忙将话题岔开,“小新,我爸妈过两天会上台北来看我,他们一直念着老是让你照顾我很不好意思,说要请你吃顿饭……”
“伯父伯母要来?”他有点讶异。
他知道咏音的父母在退休后,便与几名当年一同打拚事业的老友,隐居似地住到中部的一座山里,几个老人家过着山居的朴实日子,很是悠然自得。
不过,在山中享受逍遥生活的同时,自然也有一些不便,例如──交通。
下山到最近的都市即使一切顺利,也得足足开上三个多小时的车,更甭提那震得人骨头都快散了的颠簸道路了。
所以,若非有要事,他们几乎是不会下山的。
“嗯。”于咏音轻轻地应了一声。
“就为了请我吃饭?!不用这么麻烦了,还跟我客气什么呢?”他隐约猜到他们此番前来的目的,绝对不仅仅如此而已。
“其实,他们也不只是为了谢谢你照顾我啦!”她抿着粉红色的唇瓣,似乎在考虑着接下来的措辞,却仍是显得有些结结巴巴,“他们说、他们说……说我都这么老了,连个男朋友也没有,我爸有个朋友的儿子也在台北工作,想介绍给我认识,大家交个朋友,也许……”
不知为什么,她很自动的隐瞒了那个让她答应相亲的怪梦,这也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有所掩藏。
于爸要介绍朋友的儿子给音音认识……
卢湛新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将她所说的话咀嚼消化。
天啊!这不就是所谓的“相亲”吗?
他不敢相信,像她这样的女性,竟然会因为年龄的压力,而屈就于古老的婚姻方式!
更何况,她才不过三十一岁,怎么能算老?]
这个年纪还没有结婚的女性多不胜数,她怎可以如此草率的随便找个人嫁了?
难道她不知道,他这么多年来不曾交过任何一个女朋友,只是为了要等候她的停泊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有着莫名的气恼。
于咏音被他的眼神逼视得有些手足无措,心虚地说:“我妈说……我都三十一岁,也不年轻了,是该……该考虑一下终身大事……虽然我一直都觉得我还很年轻,可是……听我妈这一说,我就……就……你知道的嘛……”
其实,她向来都觉得自己还很年轻,若不是经母亲这么“提醒”,她还真没发现自己一晃眼,便过了一般人眼中的适婚年龄,堂堂步入三字头的老女人行列,甚至是在母亲配对数据库中被归类为急件的档案。
他脑中一片空白,思绪像团纠结的毛线球。
于咏音抬起头来看着他,像只祈求主人爱怜的小猫,小心翼翼地问:“那天,你会不会来?”
呵,她竟然要求他出席她的相亲,他该以什么身份出现?
她的兄长?还是她的“姊妹淘”?
像极了三流电影里的荒谬剧情,他想笑,却又笑不出来,一颗心猛然地抽搐,痛得他说不出话来。
她从不知道,他想做的不只是她的姊妹淘而已。
“小新,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看,是不是不舒服?”她仿佛感受到了他心中的痛苦,眉宇间释放出与二十三年前的那天相同的不忍。
看见她这样的眼神,他几乎要禁不住地答应她的要求。
可他没有,他悄悄地吸了一口气,淡淡地问道,“什么时候?我要看看公司走不走得开才行。”
“下星期一中午十二点,在我们常去的那家川菜馆。”她满是期待的望着他,若有他的陪伴,她会比较安心的。
“下星期一中午……”
他心里挣扎着,他怎能陪着自己所爱的人去相亲呢?可是,他又忍不住的想知道能与她相亲的幸运儿,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踌躇了会儿,还是退缩了。“对不起,我那天刚好要和公司的总经理去应酬,可能去不了了。”他撒谎,这是二十多年来他第一次对她说谎。
咏音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带着深深的无奈与惋惜,“我真的好希望你能陪我去唷……”
“真的很抱歉。”他顿了一下,才忍着痛苦说出言不由衷的祝福话语:“希望这次的相亲会有好消息。”
“谢谢。”
送她回家的路上,他们均是默然不语,走在寂静的小巷道,凄冷的街灯将两人身后的影子拉得很细、很长,像两段平行的铁轨,永远等不到交会的时分……
* * *
“要命罗!事情怎会变成这样?”小男孩抱着头,沉痛地缩在两膝之间。
小女孩也哭丧着脸,一副天快塌下来的样子,口中喃喃念着:“惨惨惨,社会写实大惨案……”
“这下怎么办?妈咪居然要跟另一个男人相亲了,这不等于是判我死刑吗?”男孩歪着一张嘴,两眼无神,像个患了绝症的病人。
“不只是你,是‘我们’。”女孩在一旁提醒着。
男孩突然转身,咬牙切齿地睨着女孩,“你还敢说,看你那场梦是怎么演的,现在可好了,妈咪竟然误会那个叫什么闳的会是我们的爸比,还叫我们真正的爸比陪她去相亲,这件事若传回天堂,我不被那群死党笑掉翅膀才怪呢!”
“事情也不能全怪我啊!我是完全照着剧本演的,谁知道外婆会心血来潮,找个阿猫阿狗来和妈咪相亲。”小女孩又在一旁装无辜。
“若真是个阿猫阿狗就好办了,偏偏是外婆老邻居的儿子,而且还是喝了洋墨水的博士……唉!我看老爸这次是凶多吉少了。”
“唉!我们也凶多吉少了!”
忽然间,男孩像是想起什么事来,忙向女孩伸出右手,“拿来!”
“什么拿来?”女孩满脸的不解,“我又没欠你钱。”
“不是钱啦!把小丘借你的弓箭拿出来!”
“什么……什么小丘的箭?”女孩忘了有这回事了。
“就是上次要你去借的那个箭啊!”男孩不耐烦的加大了音量。
她睁大了眼睛,“喔……可是,那样就犯规了啊!被上帝知道要挨罚的。”
“就算是犯规,我也不要回去让那些人当笑话!趁半夜偷偷地去射妈咪一箭,即使上帝知道了,顶多罚我出生后三年不能讲话罢了!”男孩又把手伸长了些,“快!拿来!”
女孩脸上开始出现不自然的窘态,“那个箭……那个箭……”
“怎么?你不会告诉我说你没有吧!”
“嘻嘻……你好聪明,被你猜到了,我上次回去只忙着拍片,忘记借了。”女孩一看抵赖不过,只好用傻笑来代替。
此话一出,男孩整张脸垮了下来,他高高的举起手来,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会儿,望着女孩那张娇憨的脸庞,最后只能颓然的用两手遮住自己的脸,几乎是用哀嚎的声音吼着:
“完了!一切都完了!这个工作没做好,上帝一定会没收我头上的光环,叫我扫一千年的厕所……”
女孩看到男孩这样,心中也觉过意不去,忙走过去拍拍男孩的肩,低声的安慰他:“别这样嘛!要扫也是我陪你一起扫,又不是你一个人去扫。”
“这就是我痛苦的原因啊!”男孩苦着一张脸,“本想说和你当兄妹,我自认倒霉,反正捱个几十年一下子就过了,现在一想到要和你一起扫一千年的厕所,怎么能叫我不难过呢?我歹命啊……金歹命啊……”男孩不停的自怨自叹。
这次换女孩光火了,她怒气冲冲的噘着嘴,目光如炬的瞪着男孩,“死老头,你给我差不多一点喔!人家好心的安慰你,你竟给我说这种话!小心我把你头上的光环拿来当甜甜圈吃掉!”
“唉!不然你要我怎么办呢?我已经无计可施了。”
女孩生气的侧过脸,不理男孩,两人一时都默然无语。
过了良久,女孩才又回过头来,用着商量的语气问:“喂!要不然这样吧!我们到出生登记处那里,把爸比的名字改成那个什么闳的,你看怎样?”
“这招我也想过了,可是上次我隔壁阿光预订的父亲移情别恋,害他的妈咪换了别人,他想偷偷找出生登记处的人去改,结果上帝派了另一个天使接他的位置,还罚他去扫两千年的厕所。”
“嗄!这么可怕!那我看还是算了吧!”一听到要扫两千年的厕所,女孩吓得连舌头都伸出来了。
男孩沉思了半晌,才又抬起头来,“我想我们还有一丝机会,虽然妈咪误解了你的意思,但我看爸比还是没放弃妈咪,这次我们从爸比那里下手。”
“怎么下手?”
男孩目光灼灼的望着女孩,半命令半请求的说道:“我看还是要你出马了,你去爸比梦里给他鼓励一下,我想他一定会再提起勇气去追妈咪的。”
“怎么又是我?我才不想再演戏呢!”
女孩把头摇得几乎超过了一百八十度,她对上次的演戏经验仍是心有余悸。
“谁叫你长得天真活泼聪明可爱呢?爸比看了你,才会有动力去追妈咪呀!”男孩鼓起如簧之舌搧动着女孩。
“嗯……好吧!”她勉为其难的接下这个工作,却又不甘心老是接受男孩的支配。“那你呢?你不会又闲闲没事做吧?”
“我?”男孩先是愣了一下,接着脸上露出莫测高深的笑,“你看着吧!我要让那个叫什么闳的人,有一次最难忘的相亲经验。”
第四章
回到家中,卢湛新颓然地将自己摔在床上,望着白色的天花板,耳中却一直响起方才于咏音的话──
“……我都三十一岁,也不年轻了,是该考虑一下终身大事……”
是啊!她说的没错,她都三十一了,是该结婚了。
难道她从来不知道,一直有个人站在角落痴痴的等着她吗?
以他大学时优异的成绩,国外有好多学校提供奖学金让他继续深造,他放弃了;以他在企管方面的专精,有许多家跨国企业捧着银子等着他去担任高级主管,他也放弃了,只因为他好不容易才熬过了与她分隔四年的大学生涯,他不愿再一次承受与她分离的痛苦。
因此,他义无反顾的选择了留下,留在台湾,留在台北,留在她的身边,留在和她有着最多回忆的城市,留在或许是她心里最阴暗的一个角落。
如今,连这个角落也快要被她没收了,将会有另外一个人取代他的地位,他在她心里,再也没有立足之地。
连续二天没睡的身体并没让他觉得累,但于咏音的话却像是一记重拳,狠狠的将他击倒。
他不断的问着自己,倘若真心爱一个人,是不是就应该让她得到她想要的幸福?
如果在她心中真的没有他的位置,如果她真的能从另一个人身上得到他无法给予的,他是不是就该默默的祝福她呢?
但是,他做得到吗?
他真能潇洒的挥一挥手,将过去甜美的回忆尘封在心中的最深处,然后对着即将披上嫁衣的她说出祝福的话语?
不,他不是圣人,他对自己没有把握。
躺在床上,他只觉得全身气力正迅速的离他而去,脑中仍然不断地闪过和她曾经拥有过的每一个片段,像在播放着一部纪录片,她的笑语嫣然,她的泫然欲泣,都曾是那么狂乱的挑动着他的心弦。
但纪录片终究是纪录片,总会沾上灰尘、挂上蛛网,被丢弃在最不重要的一隅,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失去曾经绚烂的色彩。
是该学着遗忘了,遗忘他珍藏在心中的影像,遗忘和她一起度过的时光,而那些两人曾经共同拥有的足迹,就让它成为化石吧!
他挣扎着起身,收拾起紊乱的情绪,坐到书桌前,重新思考着明天要交出去的案子。
而他的手,却还是不自觉地又贴上额角的伤痕。
* * *
“爸比!”
谁?谁在半夜里突然出声叫他爸比?
卢湛新一向是不信鬼神的,但在寂静的深夜里,忽然听见这样的声音,还是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子旁边,推开窗户,窗外除了一轮明月,只有路过的风。
“爸比!是我啊!我在你后面。”
他猛地回头,只见到一个全身被一圈光彩笼罩的小女孩,站在他跟前,笑盈盈地望着他。
“你……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
他朝后退了几步,背靠着墙,睁大了眼望着这个陌生的小女孩,她居然无声无息的走进他的房间,卢湛新不禁感到有点骇异。
小女孩没回答他的疑问,迳自走到书桌前,也不见她弯腰屈膝,只是轻轻一纵,像飞似地坐上了他的书桌,拿起放在桌上的笔把玩着,一双短短的腿轻松的前后摇晃。
“爸比,你别紧张嘛!我是你女儿呀!”她脸上带着笑,对卢湛新亲切地招招手,“找张椅子坐下来吧!”
他被这个回答搞得一头雾水,别说他仍是一个单身汉,若要再进一步的深究,他还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处男呢!突然有个可爱的小女孩跑来叫他爸爸,实在是令他哭笑不得。
他定下神来,仔细端详眼前的这个小女孩,可爱的就像是海报里走出来似的,红红的脸蛋像是轻轻一掐,就会溅出蜜汁的水蜜桃,两排细小的牙齿好似碎玉编出来的,一双亮莹莹的眼睛眨啊眨,还带了点俏皮的笑意。
她应该是个人吧!
他在心里下了断语,紧绷的神经也因此而放松下来。
“小妹妹,你是不是找错人了?我不是你爸爸,我也没有女儿。”他摇摇头,背后也不再靠着墙,反而是走向前去,关心地问着小女孩:“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在外头闲逛?你住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你放心,我没有找错人,你真的是我爸比──嗯……正确的说,你是我将来的爸比,你就快要有我这个女儿了。”
这真是愈说愈玄了,什么叫“将来的爸比”?什么叫“快要有这个女儿”?他愈听愈是糊涂,这该不会是另外一种新的骗术吧?
“小妹妹,我想你可能弄错了,我还没有结婚,也没有女朋友,根本就不可能有女儿,你应该是认错人了。”虽然心里充满怀疑,但他仍是捺着性子,和蔼的对小女孩澄清。
女孩嘟着嘴,“我知道你还没有结婚,但我说我是你‘将来的女儿’,不是现在的,我的妈咪是于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