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在太虚幻境飘渺仙宫的百草园里,雪霞仙子正提着和氏壁雕成的玉壶为一株株碧绿迎风的仙草浇水。
但见她荷衣蕙带,环佩铿锵,一边浇水一边哼着曲儿,好不快乐。
因为警幻仙姑已经答应她,让她下凡到人间去历劫游玩,所以她怎能不高兴、不快乐呢?
其实待在飘渺仙宫里没什么不好,吃的是仙桃蟠果,饮的是天池圣水,穿的是云彩、花朵和香草所编织的衣裳,住的是水晶琉璃屋,不生不死不灭,没有人世间的灾难烦恼、分离苦痛,可她就是觉得人间比较好玩;毕竟这儿虽好,却冷冷清清,比不上人间繁华、热闹,而她是喜欢热闹的,所以她求了警幻仙姑好多次,希望可以让她像神瑛侍者那样下凡玩玩再回来。
雪霞记不得自己求了多久,总之很久、很久,很多次、很多次就是了,警幻仙姑终于答应让她到人间去,只要她把这百草园里的仙草都浇过水,她就可以下凡了。想着,雪霞不禁笑了出来。
这时,姐妹淘彩霞仙子的声音传来——
“雪霞,你浇好水了吗?时辰已经到了!”
雪霞听了连忙进前一步喊道:“彩霞,等等我,再一会儿就好。”
彩霞提着花篮走进来,“雪霞,仙姑说如果你再不快点把水浇好,就会误了下凡的时辰,所以你最好……”
彩霞的话说到一半便陡然止住,眼睛瞪得老大,直直看着雪霞脚下,“雪霞,你、你怎么把绛珠草踩在脚下?那可是仙姑最爱的一株草啊!”
雪霞一惊忙低下头,哎哟,这可不是吗?那一株好不容易冒出头、眼看即将成形的绛珠草,竟然给踩得扁扁的,眼看是活不了了。
雪霞顿时花容失色,丢开玉壶蹲下身子,忙想抢救绛珠草。“这、这可怎么办好呢?万一仙姑追究起来,只怕我不但下不了凡,还可能会被关进寒水洞中接受寒冰酷刑。彩霞,你说这可怎么办?”
彩霞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我也不晓得,仙姑素来最爱这绛珠草,不但亲自浇水,还天天盼着它化成人形呢。现在被你踩死了,她一定会很生气的。”
雪霞急得团团转,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呢?
她好想下凡去人间玩,可仙姑如果知道这绛珠草被自己踩死了,铁定不准的;既然如此,不如……
一个想法倏地闪进她脑子里,反正都已经踩死,干脆把它连根拔起,湮灭证据,届时再来个死不认账,反正她说不知道,谁能夺她何?而且彩霞是自己的好姐妹,一定不会出卖自已的。
雪霞开口:“彩霞,我想把绛珠草拔起来,你说好不好?”
彩霞大惊失色,“你说什么?把绛珠草拔起来?”
“是啊!反正已经被踩死了,不如就拔起来,来个死不认账……”
“什么死不认账?雪霞,你好大的胆子,踩死了绛珠草,还想湮灭证据?你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雪霞轰地愣在当场,慢慢转过头,“仙、仙姑?”
警幻铁青着脸站在百草园门口,疾言厉色道:“雪霞,我让你浇完水再下凡,你心有不甘,所以拿我的绛珠草出气,是吗?”
雪霞头手齐摇,慌忙否认,“不是的,雪霞怎么敢呢?雪霞不敢,只是……”
“不敢?既然不敢,为什么踩死了绛珠草?你不知道这绝珠草即将成形吗?”
闻之,雪霞头低到几乎都看不见了。
“这绛珠草是我从王母娘娘那儿带回来种植的,本想待它吸收日月精华,化成人形后,再送它到人间投胎历劫;想不到竟让你给踩死了,这教我怎么向王母娘娘交代?”
雪霞双手乱摆,“我只是踩了它,它也不见得死翘翘了啊?”她蹲下身子,捧起扁扁歪歪的绛珠草强辩着:“仙姑,你瞧瞧,它还活得好好的,它还没有死!”
警幻又好气又好笑,哼了一声,“是吗?既然你说它还没有死,那么我就让这株绛珠草跟你一起下凡,了却你和它的一段姻缘,如何?”
“了……了却姻缘?”
“没错,这绛珠草化成人形后,本当下凡成就一番帝业,却因为被你这么一踩,他的帝业没了,还成了个病鬼,甚至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当个王爷。不过他这个王爷当不当得成,还得看你。” 警幻斜睇了雪霞一眼,神色中有一抹诡异。
“看我?”
“没错,因为这绛珠草将会是你的丈夫,所以你自己看着办吧!”
雪霞几乎晕了过去,嫁……嫁给一株草做妻子?
她不要,她好好一个仙子,大虚幻境的仙子耶!为什么得嫁给一株草做妻子?而且还是一株被踩得扁扁的草?
她拼了命地摇头,“仙姑,我不要,我不要嫁给一株草做妻子,我不要!”
警幻冷冷一笑,“来人,即刻带雪霞仙子和绛珠仙草到月下老人那儿造名绑红线,然后让她俩下凡投胎!”
第一章
又做那个该死的仙草梦了!为什么她老是梦见那什么绛珠仙草?而且连坐在轿子里打个盹儿都会梦见?
薛宝钗闭着眼睛,伸手挡住那射进轿子里的光线,姣好的脸上净是娇懒疲惫之气。
九月,是栖霞山枫红的季节,正所谓栖霞霜叶满山巅,九月花如二月妍,正因栖霞山的枫叶远近驰名,所以每年一到此时,总吸引了大批的游人上山。一来欣赏落红满径的凄美,二来游览栖霞山幽静清妙的秀丽景致,三来可以上栖霞寺顶礼祈福朝拜。
薛宝钗正是这一群上山游人中的一个,不过她可不是来玩的,更非来赏枫,她是逼不得已;被迫跟着贾老夫人来栖霞山谢恩还愿,否则打死她都不来的,因为她会晕轿。
没错吧?晕轿?绝对没错,薛宝钗确实会晕轿,因此她一上轿,便用力把自己打昏睡觉去了。
其实不只是轿子,举凡会动的、会移来移去的,她都会晕。所以啦,她是坐车晕车,骑马被马吓得半死,坐轿子更担心那轿底是不是会突然崩塌,然后把她摔到山谷里头去,一命呜呼哀哉?
她可不要!好不容易逃过一场空难不死,又费尽千辛万苦离开那鸟不生蛋的山洞,才找到贾老夫人这么个肯收留她的好人,不仅免费供她吃、供她住,还有银子可以花差花差。她可不要这么容易就死翘翘,否则她怎么回那远在二十一世纪的可爱小窝呢?
是啊!她是从二十一世纪来的,说也奇怪,连她自己都不大清楚为什么坐飞机,竟然会“坐” 到六百年前的明朝来?是时空错乱,还是老天爷突然发现她薛宝钗被摆错年代,所以赶紧送回来?
无论如何,现在她最关心的,不是自己如何到六百年前的明朝来,而是这轿子究竟什么时候会停啊?
她是为了怕头晕才睡觉的,想不到觉没睡好,倒又梦见了那株讨人厌的大笨草。如今叫她再睡是不可能啦,因为她头晕得睡不着;所以,如果轿子再不停,只怕她这薛大姑娘、金陵首富贾家的养孙女宝钗小姐就要吐得稀里哗啦了。
薛宝钗脸色发青地咬着唇,压根儿不敢看外头那婉蜒的山势。对她来说,什么金陵第一明秀山、什么“栖霞霜叶满山巅,九月花如二月妍”的盛景都是多余的,她只要轿子快快停就好。
就在薛宝钗被晃得头昏昏脑钝钝、分不清楚东南西北之际,轿子突然停了下来,只听得前头喊——
“禀老夫人,已经到了!”
薛宝钗闻言眼睛一亮,顾不得自己是贾家大小姐的身份,忙掀起轿帘冲出轿子,对着一湖明镜猛吸着气。
憋死了,憋死了,坐在那小得不能再小的轿子里,真是憋死人、又晕死人。
薛宝钗一面努力呼吸着山上的新鲜空气,一面甩甩头,很没大家闺秀样地伸了个大懒腰。正想打个大呵欠时,贾老夫人那慈祥又带着几分威严的声音传来——
“宝钗,姑娘家怎么可以这么没规矩呢?当心教人看了笑话咱们贾家没家教。”
薛宝钗顿时张着嘴愣在当场,两只手还举在半空中。“奶奶,我……
贾老夫人白了她一眼,满脸又好气又好笑地道:‘莺儿,过去帮宝钗整理整理,一会儿要跟菩萨上香。可不能再这么没规矩。”
莺儿抿嘴一笑。走了过去,将薛宝钗两只手拉了下来。替她整理已经有些皱巴巴的衣服,“姑娘,出门可不比在园子里,一切小心为上。否则万一再发生一次那种事,莺儿可也没法子帮你捡鞋。”
提起捡鞋,薛宝钗的脸不禁红了起来。
这也不能怪她,谁教她生了那样的小脚。不,应该说是这身体的主人没事把脚生得那么小,害得她走路摇摇晃晃,常常被裙子绊倒,其实她也不知道这身体的主人到底是谁,她只记得听到轰轰的打雷声,醒过来后就在这个身体里面了, 基本上薛宝钗对这个身体是没有意见的,因为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当然也不会有;只除了一点,就是那小小的脚,天知道古时候的女人做什么把脚缠得小小的,这样怎么走路?让她常常摔跤不说,还跌得鼻青脸肿,好不狼狈。
好不容易适应了这三寸金莲,她又想着应该把这身体练得强壮一点,因为这身体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似的,实在不符合她薛宝钗的脾胃。想她可是有名的健康宝宝、运动高手,兼之琴棋书画、经史子集样样皆通的才女呢。
既然是才女,怎么可以成天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所以她就很天才地在园子里做起运动,伸展起手脚来,把自己曾经学过、练过的什么健美操、有氧舞蹈、有氧拳击,甚至空手道、跆拳道,都拿出来复习复习,顺便锻炼身体。
哪晓得她正在园子里练拳时,脚一踢,鞋子便飞了出去,远远地砸在一个男人头上,糗得她无颜找鞋,只好蒙着脸叫莺儿去捡,谁让莺儿是她的贴身丫环呢。
想着,莺儿已经替她整理好衣衫,又顺了顺鬓发,这才挽着薛宝钗的手一起随贾老夫人进人栖霞寺。
栖霞寺是和五台的国清寺、济南的灵岩寺以及荆州的玉泉寺并称四大名刹,其香火鼎盛可见一斑。
今天适逢十五,正是栖霞寺做法会的日子,人又比往常更多,薛宝钗虽讨厌人多,却也得跟着贾老夫人挤在人群里,准备取香拜佛。
突然,她觉得有人撞了自己一下。她不以为意,毕竟人多,难免会发生这种状况,于是她往前走了几步。
可她又被撞了一下,而且这回那人不只撞她,一只手还猛往她身上摸。
薛宝钗想都不想,一把抓住那手喝道:“做什么乱摸呢?”
岂料那男子却反扣住薛宝钗的手,低声道:“姑娘救命,有人要杀我!”
薛宝钗一愣,刚想说话,就听到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原来大雄宝殿中,竟不知何时来了几名如狼似虎、腰系利器的彪形大汉。
只见这几人目光如电,缓缓自人群扫视而过,显然是在找什么人。
那男子忙一低头,凑近薛宝钗耳边说:“姑娘,得罪了。”
说罢,他状似亲热地搂着薛宝钗,半强迫半随着人群往里头走,不一会儿便摆脱人潮,来到栖霞寺后面的千佛岩。
不过还没走上千佛岩,薛宝钗已经一巴掌挥了过去。“放开我!你这无耻小人,你到底想做什么?”
男子哼都不哼,挨了薛宝钗一巴掌;他抚着脸,嘴角挂上一抹无力的笑,低声开口:“失礼,唐突了姑娘,但我实在是不得已的……”
话没说完,令薛宝钗更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眼前这男子竟然晕倒了!
薛宝钗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这个晕倒在自己脚边的男人。他居然晕倒了?一个大男人居然就这样晕倒?
该不会是自己一巴掌将他打死了吧?
怎么可能!她是学过几天武功,练过一阵子拳击,也参加过柔道比赛,可那全是玩玩罢了,真遇上高手,还是只有脚底抹油、抱头鼠窜的份,怎么可能打死人?而且还打死一个比自己高大许多的大男人?
她蹲下身子,微微抖着手碰了碰他,“喂!”
那男子张开眼睛,胸口不住起伏,脸颊一片配红,似乎不胜虚弱,“对不起,我……”
薛宝钗吐了口安心气,大刺刺地往地上一坐,“你除了吃姑娘豆腐外,就只会说失礼、对不起吗?”
男子轻轻一笑,可这一笑,却教他咬了起来,而且咬得满脸通红,一副快喘不过气的样子。
薛宝钗不禁有些心慌,“喂!你……你不要紧吧?
要不要我找人来看看?”
男子摇头,好不容易止住了咳,“不要,这是老毛病了,不打紧的。”他仰起头,定定瞅着薛宝钗姣好的面容瞧,“在下水溶,请教姑娘尊姓大名?”
水溶?好奇怪的名字。还在下、尊姓大名?难道古代人讲话都这么文诌诌的吗?不会啊!起码莺儿不会,奶奶不会,大观园里很多人都不会,那个成天只会往女孩子堆里钻的贾宝玉也不会,可他却……
蓦地,千佛岩下出现几条人影,水溶眼尖,忙拉着薛宝钗躲到佛像后面。
薛宝钗没有察觉,以为水溶又要占自己便宜,当下伸手往水溶脸上挥去,这回水溶躲过了。他一手揪住她,一手捂住她嘴巴,俊美的脸离她不到一寸。“小声点,你想让咱们两个都人头落地吗?”
薛宝钗一惊,这才发现大雄宝殿中那几个汉子已然追到千佛岩来了。
其中一名汉子道:“奇怪,明明看到那小子搂着一个姑娘往这儿走的,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人影?”
“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不可能!那小子是个病鬼,走到哪儿都听得到咳嗽声,我刚刚明明听到了,而且听得很清楚,一定是这儿没错。老三,你到三圣殿里瞧瞧,我到佛龛找找,老六,你去舍利塔望望,今天非得找到水溶这小子不可,否则我们无法向主人交代。”
交代完毕,这几人便分头合作,四处寻找水溶的下落。
眼看着那几人踩着窄小的石径、带着亮晃晃的大刀从自己跟前晃过,薛宝钗简直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忙回过头,对上水溶凝重严肃的俊脸;这一看,她又愣住。天,他长得真好看,好看到……简直比姑娘还漂亮。
是的,漂亮。用“漂亮”这两个字来形容水溶绝对不为过,因为她长这么大,从二十一世纪的男人看到十五世纪的男人,还没看过哪个男人长得如此秀丽、俊美,又如此潇洒、好看的。
他的脸有些瘦削,一双剑眉轻拢,似凝着无限低愁。一对眸似寒星,一闪一闪的,若有情似无情。
说有心又无意,似笑非笑间,教人跌人三尺寒潭中难以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