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斯雨的心里好像翻落了一锅热油,紧紧地抽搐著,挣扎著,各种冷暖相煎的痛楚扭搅著她那隐隐作痛的神经。她的身躯像寒风中的柳絮隐隐抖动著,她紧咬著下唇,死命的和残馀的理智作疲困的挣扎。但,在陶则刚办公室遭受到的冲击和刺激实在是太鲜明强烈了,像一道威力骇人的龙卷风紧紧地席卷住她,让她毫无喘息躲避的机会。
她想到了空抛痴情却魂断梦碎、芳华早逝的唐心柔,想到那帧令她浑身发凉的坟墓相片,她的指尖紧紧掐痛了掌心,这一抹尖锐的痛感让她的理智冲破了感情的堤防,引来了更多的痛苦,却也让她产生了奋战下去的勇气。
她直直的紧盯著贺之曛,目光锋利如两柄致命的利刃,无情的划过了贺之曛已然抽痛淌血的心头。「我问你,你到底和陶则刚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你要这样毫不留情的报复他、打击他?从商场上,从情场上,那样狠毒而毫无人性?」
贺之曛深深的望著她,眼光是那样的悽凉和沉痛,但,他却对裴斯雨绽出了轻柔的微笑,「你不是都已经知道原因了?我相信陶则刚已经把我的罪孽说的清清楚楚,完整无缺,而不需要我再做任何更精彩的补充了。」
裴斯雨的心收缩了一下,她的嘴角微微颤悸著。「你┅┅你不想做任何解释?」她喉咙又乾又紧又涩,像火焰焚烧般。
贺之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她.低声、痛楚而惨切的发出一声长叹.「哀莫大於心死,而事实胜於雄辩。如果你信任我,那么任凭千夫所指,你也不会对我产生动摇;如果你对我的信心不够,我就算说破了嘴又能如何?倒不如该你自己去做判断吧!」
裴斯雨微微一窒,心又开始抽痛了。她深吸了一口气,艰涩的抿抿嘴,在天人交战的痛苦中挤出声音来,「好,你不说,那麽由我问,陶则刚说 他和你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这件事是真的吗?」
贺之曛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是,是真的。」他沙哑的说。
一股冷彻心扉的寒意开始包围住裴斯雨,让她没来由的瑟缩了一下,她语音清晰而冷峻的再问.「你千方百计不择手段的抢鼎国的生意.是不是为了报复?」
「是。」贺之曛答得乾脆坦白。
裴斯雨眼中的寒意更深了,「那麽,你认识唐心柔吗?」
贺之曛脸部的肌肉跳动了一下,「认识。」他瘖痖乾涩的说。
裴斯雨发现自己的自制力已接近溃堤瓦解的边缘,她艰涩的吞咽了一口口水,勉强的振作精神,再提另一道令她心悸心碎的问题,「你知不知道唐心柔是陶则刚的未婚妻?」
贺之曛犹豫了一下,「起先不知道,後来才知道!」
「那麽,你知道她深爱著你吗?」裴斯雨颤声的提高了音量,整个人都被一股致命椎心的痛楚紧紧缠绕著。
贺之曛脸色灰白的点点头,「知道。」他的态度是消极而被动,像一个放弃为自己做任何辩护的死刑犯。
裴斯两悲愤痛心的点点头.血色离开她颤动的双唇,不争气的热浪又开始模糊了她的视线,「很好,你明知道陶刖刚是你的大哥,唐心柔是他的未婚妻,你却为了报复,为了嫉妒,为了出一口怨气,为替你母亲争名位,你不惜蒙著良心去打击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兄弟,甚至连一个无辜纯情的女孩子你都可以欺骗利用,践踏她对你的一番深情,你到底是怎样冷血无情的一个人?只为了泄愤,你居然可以做出这么多令人心寒的事?」
她泪眼婆娑地轻喘了一口气,心碎而痛苦的继续寒声说:「为了嫁给你,为了这份盲目无知的爱,我对所有人的关爱和苦口婆心的劝诫置若罔闻,嗤之以鼻,一心一意的想做你的好妻子,做宇庭的好妈妈,因为,我一直深信——你是个值得我托付终身的良人,现在,我知道我错了,大错特错了——」
她猛烈的摇摇头,歇止不住愤怒和伤心的泪水,她泪痕狼藉的倒抽了一口气,从右手的无名指上拔下了那只闪闪发光的钻石婚戒,递还到贺之曛的面前,「我不能嫁给你这样无情寡义的男人——请你收回它,留给另一个有缘人吧!」
当贺之曛神色黯然的取过那只钻戒时,一直隐忍著满腹怨气和怒涛的谭克勤再也无法保持他的沉默了,他火冒三丈的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见鬼!你居然就这样取消婚约,退回婚戒,而你┅┅」
他不敢置信的指著贺之曛,气冲冲的大声抨击著,「居然就收下来了,你是不是脑筋烧坏掉了,还是舌头打结了?居然不做任何的辩解,就任凭陶则刚污蔑扭曲你!任凭——自己最心爱的女人误会你,把你当成毒蛇猛兽!」
痛楚重重的撞击著贺之曛早已支离破碎的心,但,他却掩饰得很好,他目光悽冷的凝视著手中那只散发著璀璨光芒的婚戒,语音悲凉而疲倦的说「我本来就是一个寒伧卑微、渺小粗俗又无情薄幸的癞蛤蟆,哪里高攀得上冰清玉洁、秀外慧中的裴老师?她要解除婚约,我只有尊重她的意愿,让这份脆弱如蛋壳、经不起一丝考验的感情付之东流!」
裴斯雨闻言心头一恸,迅速扭过头!在泪雨奔洒中跑上二褛,冲进了自己的寝室,以最快的速度收拾所有的衣服,当她正准备提起行李箱离开房间时,贺宇庭穿著睡衣光著脚丫子出现在她的房门口,苍白而受伤害怕的小脸上已挂著两行眼泪。
裴斯雨发现自己的心又再次碎了一地,「宇庭,我┅┅」她喉头梗著硬块,汹涌的泪水刺痛了她红肿的双眼。
「不!老师,老师——你什么都不要说了,我不答应,我不答应——」贺宇庭猛然发出了一叠连声的哭喊,迅速冲过来,紧紧的、用力的、死命的抱住了裴斯雨,像溺水的人一般紧抓著救生圈,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裴斯雨酸楚莫名的抚摸著他的头,含泪的试著跟他讲理。
「宇庭,老师也舍不得离开你,但,请你原谅老师,老师不能嫁你爸爸,但,老师还是会像以前一样爱你的——」
「不要,不要——我要你留下来做我的妈妈,我不要你走,老师,你不要抛弃我——不要」贺宇庭死也不肯松手,哭得好委屈,好伤心。
裴斯雨也跟他一样哭得肝肠寸断而悲不自胜了。「宇庭,你要听话——」
「不,我不要听话,我再也不要听你们大人的话了,你们都不讲信用,你们——都欺侮我这个小孩子——」贺宇庭激动的哭嚷著,奔腾的泪水一下子就濡湿了裴斯雨的衣襟口
「宇庭——」裴斯两方寸大乱,她的泪水也沾湿了贺宇庭的发梢.这份生别离的悲恸深深折磨著情同母子的裴斯雨和贺宇庭。
此情此景也让追上二楼的谭克勤酸痛莫已的红了眼圈,他清清喉咙,沙嘎的打破这份哀伤沉重的气氛:
「好了,别再哭成一团了,我已经快受不了你们这里的每一个人了,男主人呢?闷骚古怪,爱逞英雄,女主人呢?听信谗言不辨是非,小主人呢?无辜受害,泪流成河——」他嗤之以鼻的哼了哼,「什麽宁静山庄?我看叫滑稽山庄还差不多!」
贺宇庭立刻抬起他那张楚楚可怜的小泪脸,抽抽噎噎的发出救助的讯号,「谭叔叔,你帮我留住——老师,不要让她走好不好?」
谭克勤对他眨眨眼,笃定的笑道:「你放心,你的老师走不了的.谭叔叔的力气比你大,必要时,我们可以拿绳子绑住她,让她拍翅也别想飞出宁静山庄!」
裴斯雨惊诧的瞪著他,「你没有权利扣留住我,限制我的行动自由!」
谭克勤似笑非笑的撇撇唇,「其实,我最想做的并不是拿根绳子栓住你,而是拿根又重又大的榔头,狠狠的敲敲你那个已经生锈而不太管用的脑袋,看你会不会比较清醒正常一点?不会道听途说就骤下判断?」
「我有道听途说骤下判断吗?」裴斯雨淡淡的反击著,「那——贺之曛为什麽不反驳,不提出任何的辩解?」
「那是因为你根本不够了解他,他这个人是个典型的悲剧英雄主义者,外冷内热,极具侠义心肠,却又不善於表达自己的感情,即使遭受到别人恶意的诽谤和中伤,他也是默默的咬牙忍下来,不愿多做解释,也因此引起许多人对他的误解和排斥,更让怨妒他的人有机可乘!」
「你的意思是,我中了陶则刚的阴谋诡计?」裴斯两深思的望著地,怔忡地说。
「有没有中计,你何不仔细听我讲完一则故事,一则血泪斑斑、有情有义的故事之後再下结论?」
裴斯雨神色一凛,「贺之曛呢?他为什麽不肯亲自告诉我他的故事?」她语音幽沉而感伤的说。
谭克勤定定的望著她,一针见血的说:「那是因为他爱你,爱得既自卑又脆弱无助,而你的怀疑让他伤心难过,更加重了内心的卑微和寒伧。所以——他沉默地接受了你的指责和曲解,而不愿把他和陶家之间的恩恩怨怨牵扯进来,因为那是一道永远烙印在他心头的创痛,一道非常脆弱的伤疤,他没有勇气向你坦白陈述,只怕会把难堪、最隐私、最无助的一面,赤裸裸的摊在你面前,连一丝卑怜的男性自尊都维持不住——」谭克勤语重心长的停顿了一下,「对於他的自卑和顾忌我深不以然。因为,在我眼里,那些疮疤都是人性最美丽的烙印。所以,我自愿代他来讲这段血泪交织的故事,听完之後,要去要留,我随你,绝不阻拦!」
裴斯雨轻轻放下行李箱.也推推怀中的贺宇庭,「宇庭,你去睡觉,老师暂时不会走了。」
贺宇庭仍是踌躇的抱著她不愿放手。
谭克勤拍拍他的肩头,「宇庭,你安心去睡觉吧,谭叔叔保证你的老师听完你爸爸的故事之後,一定会回心转意,永远和你们在一起的!」 「真的?」贺宇庭半信半疑的望著他。
谭克勤坚定的点点头,「真的,谭叔叔可以跟你打勾勾提出保证。」
贺宇庭犹豫了一下,终於松开了手,和谭克勤勾勾手指头,带著安定的心情返回他的卧室。但,他并没有上床睡觉,他坐在书桌前支著下巴,耐心静待最後的结果。如果谭叔叔留不住裴老师,他决定像八爪角似的拖住裴斯雨,缠得紧紧的,让她没办法安心离开宁静山庄,离开他,离开他可怜又可恨的老爸!
裴斯雨一等贺宇庭离开,便轻吁了一口气,坐在床沿边,拢拢蓬乱的发丝,不置可否的瞅著谭克勤说:「你怎么那么有把握我一定会留下来?」
谭克勤拉开她书桌前的椅凳坐下,意味深长的说:「因为你还爱著贺之曛,而听完他的故事之後,你会更爱他的!」
裴斯而心湖掀起一阵翻腾纠结的浪花,她静静垂下眼睑,注视著床单的花纹,一时怅惘无语了。
而谭克勤点了一根烟,望著冉冉上升的烟雾,缓缓开口诉说著那段藏在贺之曛内心深处的辛酸往事,「我和之曛是国中同班同学,但,个性和家庭背景都有著天南地北的悬殊差异。他没有爸爸,他家境贫寒,又有一个镇日与酒为伍、情绪阴晴不定的母亲。但,他却十分坚强勇敢,既不忧虑偏激,也不怨天尤人,对命运加诸在他身上的不公平和磨难,他都逆来顺受!表现得十分豁达开朗;他能玩能疯.能文能武,个性动静皆宜又洒脱豪放。他对我非常照顾,即使我比他幸福,拥有的比他多,但,一直在保护、照顾我的人却是他。如果有人欺侮我,他都会挺身而出帮我K人,所以,他常常被学校记过,也常常代我受过,就这样三年的同窗共处,我们患难与共的感情比亲兄弟还要亲,还要投契。
「他很少在我面前提到他的身世背景,但,他倒是常常提到阿坤叔,那个把他当儿子一样疼爱的邻家叔叔。国中毕业後,他考上了师大附中,我考上建国中学,但,我们还是时常联络,深厚的友谊丝毫不受空间的隔阂。高一下学期.我们家因为父亲调职的关系,迁居到新竹,所以,我就转学到新竹中学,但,尽管如此,我们每个月最少都还会见一次面。」
他停顿了一下,抽了一口烟,又继续陈述下去,「我转到新竹中学升上二年级没多久.就因为打弹子的关系,得罪了一位喜欢胡作非为、仗势欺人的小混混。自此以後,他没事就藉机寻衅,在学校外面找我的麻烦,我都尽量闪避忍耐,希望能化干戈为玉帛,不要把事情渲染扩大,但,哪里晓得,我愈是隐忍退让,那位姓康的不良恶少就愈嚣张跋扈!愈爱找我挑衅。有一天假日,之曛来新竹找我,我们到某一家冰果餐饮店吃冰闲聊,那位恶少又带人来找我麻烦了,我和之曛不愿意闹事,更不愿跟他们一般见识,就匆匆付帐离开那家冰果店,但,对方并没有因此放过我们。他们骑著机车包抄我们,并在某一处较偏僻的产业道路拦截住我们的去路,他们把我的脚踏车辗坏,然後,有三个人挑上了贺之曛,那名恶少则针对著我施以重拳,我被他边打边跑,而之曛则设法引开那三名不良少年,想赶过来帮我。那名恶少见之曛身手矫健,他狡猾的将我逼进一楝破旧而废弃的破木屋中!拿著水果刀百般凌虐我,我和他扭打在一块,而不小心在推撞中,把那柄水果刀反手戳进了他的胸膛里,我看他不断地冒著鲜血——倒了下去,我吓得双腿发软,号啕痛哭,而之曛恰巧赶来,他二话不说,立刻拔起那把刀握在手里!并催促我赶快离开现场,就这样 他替我顶罪入狱,无怨无尤,只是因为——他是孤儿,而我是我父母最锺爱的独生子,是他们全部的希望——他说,我应该好好用功念书,珍惜自己的前程,不要让我的父母伤心失望,而他——这个世界上多他一个不算多,少他一个不算少,所以,他去替我坐牢,我来替他念大学。」
他说到这,脸孔扭曲了,握著香烟的手微微颤抖著,温文清亮的黑眸里凝满了愧疚和痛楚的泪光。他轻轻捺熄了烟蒂,望著裴斯雨那张动容而泪影迷蒙的脸,他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平复愤张而复杂纠葛的情绪,语言梗塞的继续说下去,「我不是个胆小怕事的懦夫,但,我深知我父母对我的期望和厚爱,如果我被判刑坐牢,第一个倒下去的一定是我妈,她有心脏病,她不能受任何的刺激,所以,我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做了懦夫,让我最要好的朋友替我顶罪坐牢,他这一顶罪,就判了五年的徒刑,後来因为服刑期间表现良好,而得以提前出狱,而我那时已是台大企管系三年级的学生了。他一出狱没多久跟著入伍服役!我因受他的请托,常常去拜望阿坤叔,也因此从阿坤叔的嘴里得知之曛那悲惨可怜的身世背景」他发出了一声感叹,脸上表情更加悲怆而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