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阿坤叔是在这种情形下认识贺之曛的?」裴斯雨诧异的接口道。
谭克勤点点头,「是的,当时阿坤叔非常生气,觉得之曛是个不好学、需要好好教训的坏孩子,他本想一状告到学校去.但,他又觉得小孩偷窃,父母也有责任,所以他决定先找父母谈一谈。当之曛告诉他,他没有爸爸,妈妈又生病住院时,阿坤叔还半信半疑,但当他随之曛回家探查究竟时.他被他们那个简陋窄小、只有三个榻榻米的家给震慑住了,而从之曛母亲的嘴里,他才知道他们母子那令人鼻酸的际遇,对於之曛这个苦命可怜的孩子,他产生了莫大的怜疼之情,常常暗地接济他们母子的生活,并叫之曛利用课馀时间到他的面包店看店,赚取零用钱。
之曛小学毕业那年,他母亲深夜醉酒,而被一辆超速的小货车当街撞死,阿坤叔义无反顾的帮忙之曛料理後事,并将之曛接来一块生活,然後出钱供他念书。所以,阿坤叔在之曛的心目中!不仅是恩人,更是一位伟大慈悲而允满爱心的父亲。在他那段坎坷充满悲苦辛酸的童年岁月里,阿坤叔的出现,无疑是为他带来了生命的曙光,让他像枝不畏暴风蹂躏摧残的小草,而能昂藏坚毅地挺直腰杆,不卑不亢的面对著波折重重的人生挑战。」他顿了顿,接过裴斯雨递来的热茶,轻啜了一口,抿抿嘴,清了清喉咙,又低沉沙嘎的诉说著贺之曛那多灾多难、有情有泪的一生际遇。
「他退役之後!由我口中得知自己的身世,方才知道潘宏彬是他的身生父亲,他才知道他的母亲贺志兰原来是在鼎国企业集团相关机构中任职会计,因被风流成性的潘宏彬看上,在他百般纠缠而口蜜腹剑的拐诱下失身於他,最後又因珠胎暗结而被他一脚踹开,弃如敝屐。之曛知道之後,非常激动,竟跑去鼎国找潘宏彬质问,潘宏彬一概否认!并狠狠的羞辱了他一番,讥讽他是不怀好意恶意栽赃,半途乱认爸爸的动机,无非是想勒索敲诈,之曛气得眥目欲裂,拂袖而去。但,他万万没想到潘宏彬会因为心虚恐慌而对他起了杀机,试图杀人灭口以永绝後患!」
他停顿了一下,望著倒抽了一口气,而面色灰白激动的裴斯雨,语音森冷而悲愤的咬牙说:「你很难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心狠手辣的父亲吧!俗云:虎毒不食子。潘宏彬显然是个例外,他那时为了摆平董事会对他的疑虑和不满,因为鼎国企业董事会的许多董事、股东都对他吃喝嫖赌、肆意狂欢的行径非常感冒憎恶,酝酿要开董事会革除他总经理的宝座,他为了巩固他的权势之位,不停地周旋在各个董事股东之间,打躬作揖陪尽笑脸,试图只手遮天,漂白自己荒唐无能的形象。之曛兴师问罪的举动引起鼎国许多员工的侧目和议论纷纷,他怕事情会闹大,既而传到其他董事和他太太的耳朵里去。所以,他一方面花钱并动用权威塞住员工的悠悠之口,另一方面则派黑社会的流氓开车去撞死之曛,造成意外死亡的假象以除心头大患,而阿坤叔在车子加足马力冲向之曛的危险关头,挡在前面并用力推开了之曛,替他承受了这场足以致命的意外灾难!」他说到这,已是语音梗塞,情绪激动得无法言语。
裴斯雨至此已听得血气翻湧,心如刀割而泪流满腮了。天啊!这是怎样令人悲愤填膺又肝肠寸断的一段故事啊?!对於潘宏彬的阴狠残酷,对於阿坤叔的舍己救人,她有著极为深刻而痛楚的两种情怀.人性的良善与丑陋真是昭然若揭、对比鲜明啊!
谭克勤的太阳穴隐隐鼓动著,他紧紧握著手中的马克杯,再度开口了,语音沉痛而感伤,「当阿坤叔被那辆小货车撞飞出去,又弹落地面之後,之曛抱著他那鲜血淋漓的身躯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哀号,像一尊激怒的雄狮对天起誓.他不报此仇,誓不为人。阿坤叔虽然被救活了,但,他的双腿也因此瘫痪了,之曛和我为了替阿坤叔筹措医药费,请专人照顾他,一个白天在工地当搬运工人,晚上在酒吧当调酒师,另一个则拚命兼家教,这实在不是一个美丽动人的故事,他那狼心狗肺的父亲潘宏彬并没有因此良心发现,善罢甘休,他继续花钱找一群混混到之曛工作的酒吧找碴,修理他。
「有一天深夜,那几个混混把他拖到酒吧的後巷内百般侮辱凌虐,不仅用酒泼他,用鸡蛋砸他,并强迫他跪下向他们磕头,学狗爬,之曛硬是挺著不屈服,任凭他们如何运用暴力压迫他,他还是咬牙挺住,死不屈就。就在他们玩腻了,掏出利刃准备解决之曛的性命时,有几个训练有素的彪形大汉出现救了之曛,并把那一票小混混揍得鼻青脸肿,抱头鼠窜,那几个彪形大汉的主人正是红鹰帮的帮主侯靖英,他常去那家酒吧饮酒,非常欣赏之曛那份铁铮铮、不卑不亢、冷静又充满沧桑的男儿本色,他有心栽培之曛,知道他的遭遇和身世之後,他更是同仇敌忾,义愤填膺,他不仅收之曛做他的义子,并出面为他解决一切经济上的困难,让他毫无後顾之忧的回去念完高中,并继续升学。
「之曛不愿白白承受侯老爷子的恩惠,他决定白天在鸿威集团实习上班,从基层做起,晚上念夜校,念夜大。由於他很勤奋努力,深得侯老爷子的信任喜爱,再加上侯老爷子又膝下无子,於是,他全心培育之曛接他的棒。然後,之曛接掌鸿威,而我在念完研究所,服完兵役之後,不顾父亲的反对也投入鸿威,成为之曛最重要的左右手。我愿意把我的一生都奉献在之曛身上的原因无他,只为了一个恩字,因为——没有之曛当年的牺牲成全,就没有今日的我,他为一个义字,义无反顾的替我顶罪入狱,我有这样重情重义的好朋友,是我这一生最大的福报。除了用心、用生命、用无数的岁月来回报他的至情至义之外,我这一生已别无所求了。」
他停了下来!静静望著抱著抱枕、泪眼凝注、一脸动容的裴斯雨,轻轻吐了一口气,又喝了一口水,继续延续那段未完、却已让裴斯雨听得柔肠百转、心魂震荡的故事,「为了给他那个无情无义、没肝没肺的冷血父亲一个惨痛的教训,他全力抢攻鼎国企业的经销网路,切断他们的客户市场,他把精力都摆在事业上,感情生活则是一片空白。有一次,他在客户举办的宴会上认识了唐心柔,她是纺织业大享唐绍隆的独生女,专科毕业後,就在双方父母的安排下和陶则刚订了婚,但,她对陶则刚并没有很深厚的感情基础,所以,对这椿婚事她一直采取消极的态度,直到她遇见之曛,被他那潇洒不群、漂亮冷峻的外型吸引之後,她就深深陷入了为情所困,却又无力自拔的泥淖中挣扎。她迷恋之曛,爱他成痴,几度想和陶则刚解除婚约,无奈家里却极力反对,她抗议沟通无效,又怕之曛远离她,所以——没事就常来缠之曛,希望引起他对她的注意,而——之曛始终把她当妹妹一般看待,他虽然常有艳遇和一些逢场作戏的小插曲,但他对感情却把持得非常严谨,谁也无法轻易闯进他深锁的心灵堡塔,占据他那颗冰冷沧桑的心,只有你是例外——」
裴斯雨的心弦抽痛了一下,她垂下眼睑,幽幽然的问道「他既然把唐心柔当成妹妹,那麽——陶则刚又怎麽会指责他玩弄唐心柔的感情呢?」
谭克勤揉揉眉心,「那是因为他得不到唐心柔的芳心,又怨恨唐心柔对之曛痴恋成狂,宁愿自杀也不愿嫁给他。」
裴斯雨震愕的望著他!「原来唐心柔是为了逃避婚约而自杀身亡的,不是之曛怂恿她一块自杀殉情的?」
谭克勤嘲谑的扬扬眉,「当然不是,陶则刚到底是怎麽对你说的?居然能编出这麽离谱又恶毒的谎言来?」
「他说——贺之曛为了报复他,故意诱拐唐心柔,以花主口巧语欺骗她一块服农药殉情,结果——她真的服毒自尽,而之曛却置身事外,眼睁睁地坐看这一场悲剧发生——」
「真是胡说八道!」谭克勤低咒了一声,「事实才不是如此呢!唐心柔会服毒自杀是因为她父母怕婚事拖久了会生变化!故而决定将婚期提前,唐心柔抵死不从,她找之曛求他带她走,带她私奔,之曛不肯,还劝她不要冲动用事,唐心柔受此刺激,就哭著负气离开了之曛的住处,当天晚上她在一家旅社服农药自尽,服毒之前还打了一通电话叫之曛赶来见她最後一面,说——她要死在最心爱的男人的怀里,之曛听了赶紧联络她的父母,并十万火急的赶到旅社,可惜还是慢了一步,唐心柔已经回天乏术了。」
他黯然而不胜欷歔的轻叹了一声。「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之曛对唐心柔的死,一直引以为疚,从此对感情更是退避三舍,视之为瘟疫毒蛊。宁愿和欢场女子来往,游戏风尘,也不愿和名门闺秀接触,以免空抛真情,害人害己!但,陶则刚却因此而耿耿於怀,对之曛恨之入骨,有份不除不快的愤恨,而——隔年的某天晚上,之曛在酒廊和客户谈生意应酬,被花名露露的申顺美设计下了迷药,而昏睡在她的房间里,一个月後,她来找之曛摊牌谈判,说她怀了他的孩子,之曛当然嗤之以鼻,叫她少用这种老掉牙的把戏,他不是未经世事的蠢蛋,但,他最後还是硬著头皮,娶申顺美那个唯利是图、冷血无情的滥女人为妻,只因为——她说了一句话:『你想让你的孩子沦为私生子吗?』
「这句话像一把利刃狠狠的戳进了之曛的心脏,他自己是私生子,从小受尽世人的轻蔑侮辱,看尽了旁人有色扭曲的眼光,他不愿申顺美腹中那个无辜的小生命承受著和他一样悲惨的际遇,所以,尽管他知道那不是他的孩子,他还是娶了申顺美,并将那个孩子视为自己的亲骨肉一般疼爱抚育。」
望著神色和他同样动容复杂的裴斯雨,他抿抿乾涩的嘴唇!语音梗塞而低哑的说道:「之曛就是这样面冷心热的一个人,他有恩必报,为善而不欲人知,他受尽命运的拨弄,尝尽人间的冷暖悲凉。但,他却能保持著关爱众生的赤子之心,所以阿坤叔和侯老爷子能为他舍尽一切,一个以命相护,一个把家业传承於他。这些年来,他除了约束红鹰帮的兄弟安分守己的推展帮务外,并常常出钱出力赞助社会上的公益事业,只是——他不喜欢张扬,他不是那种沽名钓誉的人,所以,一般人只看见他冷漠世故的一面,却看不见他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良善和真情。
「老实说,他并不是一个快乐的人,他身上背负著太多人性的枷锁,乖桀多变的人生际遇已在他脸上罩上了一层风霜,让他无法自然的放出自己的感情。所以,在爱情的路上,他一直扮演著游戏人间的角色,直到遇见了你 但,尽管他是那麽的爱你,然而,他的自卑、他的男性尊严还是常常夹在其中作梗,甚至还因为这份梦寐以求的爱而变得特别脆弱敏感,他是那麽的患得患失,所以,他的内心常常陷於激烈的争战中。
「他一直认为他配不上你,你的纯净秀雅、你的学识经历都教他自惭形秽。所以,当你真的想嫁给他时,他会表现得那麽受宠若惊、情不自禁 这跟他在其他女人面前那种潇洒自若、不可一世的态度是有何等的天地之别?也因此,他特别介意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词,所以——今晚当你像严厉的法官审问著他和陶家恩恩怨怨之时,他又开始受伤退缩了,又开始被男性的尊严和自卑感吞蚀了,若不是爱你如此深切,他又何以如此卑微敏感而踌躇不前呢?」
裴斯雨至此早已听得热泪盈眶,鼻端酸楚了。」股无以名状的撼动和愧疚,紧紧握住了她那颗沸腾酸楚、悲喜交织的心,「我┅┅我要向他赎罪道歉┅┅我要用我的真心真情来抚平他的创痛┅┅」
谭克勤眼中闪过一丝宽慰的光彩,「那——你恐怕要拿出夸父追日、愚公移山的精神啰!否则——他这颗受了伤又闷骚的顽石恐怕是很难点头,被你迟来的信任和热情融化的!」他半真半假的调笑道。
裴斯雨情怯怯的咬著下唇,「他人呢?」
「被我骂到庭园去抽烟浇愁了。」谭克勤目光熠熠的打趣道。
裴斯雨立刻跑出了房门,跑下楼梯,打开厅门,带著一份有些忐忑却坚毅不拔的热情,走向了坐在紫苏和长春藤交缠的花架下,神色阴鸷而落寞地抽著烟的贺之曛。
这时,有三条人影也蹑手蹑足的绕过後门,藉著浓荫的树丛做掩护,悄悄靠近了他们,竖起耳朵、屏息凝神的躲在浓密参天的大树背後静观其变,打探军情。
贺之曛一见到裴斯雨,手上的香烟竟失神的掉落在地上,一抹深刻的痛楚又开始盘踞在他的心头。「你都知道了所有的事?」他沙嘎的低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