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筑心缘  第8页    作者:宋思樵

  裴斯雨的心头一凛,那股慌乱不安的感觉又重新回到她身上了。她点点头,勉强压抑住波涛万涌的心绪,在冷暖相煎的静默中,坐上贺之曛那辆香槟色的积架,任他把自己载到一家布置的古色古香,二十四小时都对外开放营业的茶艺馆。

  置身于那间幽雅清朗、以充满古典气息的小房间,裴斯雨优雅地跪坐在榻榻米上,兴味盎然的注视著贺之曛表演洗茶、泡荼的艺术。

  瞧他那从容潇洒、驾轻就熟的神态和一气呵成的手法,裴斯雨在叹为观止之馀,不禁轻轻漾出了妩媚生动的笑颜。「贺先生,没想到,你不怛调酒技术高人一等,就連泡茶的功夫也教人刮目相看!」

  贺之曛递给她一杯满溢清香的冻顶乌龙茶,「我这人喜欢不务下业,所以,玩物丧志的本领也比别人高杆了一点,说穿了,实在是难登大雅之堂。」他自我解嘲的笑道。

  裴斯雨轻啜了一口,细细品味其中的甘甜,「贺先生,这就是你真正另人佩服的地方,不是所有人都有你这种得天独厚的本事,即能商埸上掦名立万,以能成为玩物丧志的高手,享受各种不务正业的乐趣。」

  对於她那含沙射影式的恭维,贺之矄倒是表现得相当有君子风度。他喝了一口茶,俊逸出众的脸庞上,挂著一抹奇妙又不失犀利的微笑,「裴老师,你还是那麽深谙骂人不带脏字的艺术,看来,我这个战战兢兢的家长的确很『顾人怨』。」

  裴斯雨的脸微微发热了,她星眸半掩,困侷不安的注视著那层铺设在矮木桌上精致小巧的斜纹桌布,「我,并不是讨厌你,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麽要跟我玩这种前倨後恭的游戏呢?」

  贺之曛的心痉挛了一下,为她那窘迫娇羞的神韵.更为她那幽柔沉怨的口吻感到一份柔肠百转的悸动。「我并不是存心要戏弄你的,我只是——想试探一下你对贺宇庭关心的程度,还有你对教育奉献的热诚是不是已经到了披荆斩棘、百折不挠的地步?」他低沉的说。

  裴斯雨迅速拾起头来,她眼中燃放著两簇生意盎然的火光,「你以为你是教育局的督察人员吗?你凭什麽拿著度量尺来衡量我?又凭什么对我施加各种考验?」她语音咄咄的提出质问。

  「裴老师,你别生气,我会那麽做,实在是有我的用意和考量。」贺之曛不愠不火的提出解释,「我知道我的做法令你怏然不快,更知道——在你眼里,我是个怠忽职守的父亲,但,我并不是不关心自己的孩子,我只是心有馀而力不足。」他苦涩的叹道。

  「你这是在替你自己的过失找藉口。」裴斯雨坦率不讳的纠正他。

  贺之曛苍凉地笑了笑,目光深沉而复杂迷离。「也许是吧!就如你所说的,身教重於言教,对我这个从小就失去父母疼爱的人来说,做父亲比做生意还棘手难为,因为,我没有办法身兼母职,陪孩子享受童话世界的纯真和无邪,我的事业几乎占去了我全部的精力。在贺宇庭还在襁褓时期.我几几乎乎都是睡在公司里,每天过著披星戴月的生活,而我这个从来没有享受过童年生活的人,并没有太多机会去认识、接触自己的孩子。因为,我很小就被现实环境逼著长大,逼著去适应成人世界里的你争我夺。所以,严格说来,我并没有机会去学习扮演父亲的角色,也没有那个空间去拥抱孩子的天真无邪。所以——」他嘲谑而悲哀的撇撇唇,「我或许是个成功的企业家,但,我却是个失败的父亲。」

  「也许,你应该为孩子找一个母亲。」裴斯雨脸部的表情放缓了,她若有所思的柔声说.「这麽小的孩子还是需要母爱的。」

  贺之曛脸部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感伤而酸涩的叹道:「後母难为,连他自己的亲生母亲都没有耐性照顾他,我又怎能奢望别人会拿出爱心善待他呢?」

  裴斯雨的眼中闪过一丝恻怛,她迟疑的沉吟了一下,讷讷地开口问道:

  「你跟你太太是——怎么会离婚的?我听贺宇庭说——他对他妈妈一点印象都没有,难道——你们离婚之後,她都不曾来探视过孩子?」

  贺之曛将热水倒进茶壶里进行第二泡,脸上的表情更凝重深沉了。「我跟我太太之间并没有感情,是标准的因误会而结合,因了解而分开。」他摇摇头,讽刺地发出一声苦笑,「她是个道道地地的享乐主义者.向往的是热闹繁华、纸醉金迷的生活,而家庭主妇的单调平凡令她厌恶不耐,婴孩的哭声教她头痛难过。所以.她把孩子丢给保母,自己则整天跟一群不三不四的朋友泡在酒家里厮混取乐.我忍无可忍,只好逼她跟我签宇离婚,结束了这像恶梦一场的婚姻。」

  他重新倒了一杯茶递给裴斯雨,自己也端了一杯!并轻啜了一口,试著纾缓纠结阴郁的情绪。」分手时,贺宇庭只有十个月大,而我太太——一签完字,拿到那笔为数可观的赡养费之後.便迫不及待的和她的男朋友赶办美国的签证,移居国外享受双宿双飞的快乐。这八年来,她从未回来探视过宇庭,对於这样狠心无情的母亲,宇庭岂会有任何印象?母亲对他来说,只是一个不具任何意义的名词而已。」

  裴斯雨的心里闪过一丝恻怛酸楚而难以解释的抽痛,这是怎样的一椿婚姻?怎样冷血无情的一个女人啊?

  「所以,你宁愿游戏人间,也不愿轻言婚姻?」

  贺之曛定定的注视著她,」语音苍凉而沙嘎的说:「那是因为我们父子两个再也输不起了,以前宇庭还小,他或者没办法感受到被自己母亲遗弃嫌恶的那种伤害和痛苦,但!他现在是个聪颖而敏感的孩子,大人的一举一动都会对他造成莫大的影响。所以,我迟迟不敢再婚,就是深怕重蹈覆辙,再为自己和孩子带来一场万劫不复的灾难!」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孩子缺乏母爱,而你这个做父亲的又忙得心有馀而力不足,这对贺宇庭来说,是不公平!更是另一种可怕的灾难!」裴斯雨语重心长的分析著,「你知不知道在学校里,贺宇庭是个不受老师喜爱、不受同学欢迎的问题学生?他调皮捣蛋,任性妄为,我行我素,不但视校规於无形,更视师长同学为整肃、恶作剧的对象。做错事不但不接受师长体罚纠正,还态度刁钻的和师长顶嘴争辩!他现在才八岁,就已经成为无法无天的小顽童,若是到青少年叛逆、喜欢作怪的时期,那他岂不是要成了人见人畏的小太保了吗?」她深深的吐了一口气.语音更为凝重而深沉了,「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我相信!你一定不愿意见到贺宇庭把他的聪明才智用错地方,而成为行为偏差、性格扭曲的问题儿童吧?」 「我会尽量抽空陪他,注意他的人格发展的。」贺之曛瘖痖的说。 「这样做还是不够的。」裴斯雨不以为然的摇摇头

  贺之曛的眼睛闪爍著一丝奇异日光彩,他点点头,同意的说:「是不夠,所以我要请裴老师你多费心帮忙。

  裴斯雨的心微微一凛,「那当然,我会在学校里多留意他的言行举止。」她轻声回答,不知道自己的神经为什么会突然紧繃起来。

  「这样做还是不够的。」贺之曛狡狯的学著她的口气,「我希望裴老师你能本著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爱心,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一裴斯雨上一下一不安的问道,好像肩头上突然放下两担沉重的巨石。

  「搬进我家,做贺宇庭的家庭教师。」贺之曛慢条斯理的说,他细细逡巡著裴斯雨那张写满震动惊愕的容颜,「诚如你所说的,宇庭这个孩子太聪明好动,缺乏管教,而我——时间有限,对孩子的教育问题又缺乏正确的认识和指导。所以,如果你能伸出援手,帮忙我一同拯救这个孩子,我相信一定会事半功倍,让宇庭成为一个活泼健康又快乐懂事的好孩子!」他动之以情、诉之以理。

  裴斯雨心乱如麻的咬著唇没有说话。

  「薪水方面随你开口,我绝对不会亏待你的。」贺之曛慷慨大方的诱之以利。

  裴斯雨恼怒的睁大她那一双波光潋滟、清灵出神的美眸,以一种嘲弄又不满的口吻质问他:

  「贺先生,你以为你有钱有势!随你出个高价就可以收买我吗?」

  「不,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我知道你是清高、有原则、有爱心的老师。所以,我竭诚希望你能拿出你的爱心与同情心,接受我由衷的请求,帮助我共同来照顾、管教贺宇庭。」贺之曛感性的提出解释,一双澄澈清亮的黑眸亦定定的、灼热的胶著在裴斯雨那张酡红而清丽姣美的容颜上。

  裴斯雨被他那灼灼逼人的目光弄得方寸大乱,她不自然的挪开视线,无意识地盯著自己的裙摆,「我┅┅没办法——这么快就做决定,我┅┅要考虑考虑。」

  贺之曛很懂得掌握打蛇打七寸的要领,「裴老师,你不是忧心如焚又心有馀愧吗?怎么,这会又对这个迫在眉睫的事瞻前顾後、踌躇不前了?」

  「我┅┅」裴斯雨一时哑口无言。

  「你忍心袖手旁观?!让宇庭从一个无法无天的小顽童,变成一个无药可救的小太保吗?」贺之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又逼近了一步。

  裴斯雨微愠而困扰地蹙起眉心,「那是你这个做父亲的责任。」

  贺之曛犀利的望著她轻声反击:

  「你这个做老师的也责无旁贷。」

  裴斯雨呆愣了一下,「你别胡乱推卸责任!」她生硬的咬牙说,脸红得像朝霞一般艳美动人。

  贺之曛像无赖似的撇撇唇笑了,笑得既滑头又可恶。熠熠生辉的眸光闪动著一层耀眼而得意的光芒。「裴老师,你的爱心到哪里去了?你的良知和热情又到哪里去了?你刚刚不是说教不严师之惰吗?怎么现在又把全部责任塞给我这个忧心如焚、却力有不逮的父亲呢?」

  裴斯雨的脸更红了,她窘迫而懊恼的思索著应对之策,「我——有我的顾忌。」她乾涩而牵强地说。

  「什么样的顾忌?」贺之曛淡淡问道。

  「我┅┅我是宇庭的级任老师,如果现在又兼任他的家庭教师,恐怕会遭人非议,说我立场不公。」

  「你真的会因为这样而立场不公,偏袒宇庭吗?」贺之曛若有所思的反问她。

  裴斯雨缓缓摇头,「我是不会,可是┅┅:」

  「裴老师,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贺之曛锐利的打断了她,「在台北,小学老师、中学老师在外面开补习班赚外快的人多得是,你只不过是应家长的恳求,特别辅导一个需要关爱教导的孩子.我相信即使有人讲话,你也是坦荡荡的站得住脚。」

  「那——我也不必住到你家里去啊!」

  贺之曛有趣的扬起浓眉了,他盯著她,嘴角挂著一抹戏谑又诡谲的笑容。「原来你真正顾忌的是跟我这个『得天独厚』的人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裴老师,你勇闯PUB的胆识到哪里去了呢?」

  裴斯雨连脖子都灼热成一片了,「我才——不怕你呢!」她悻悻然的哼道。

  贺之曛可恶的眨眨他那一双漂亮深邃的眼眸,笑吟吟的说:「那麽——你的顾忌应该可以扫除了吧?我向你保证,我们家除了我,其他人都很好相处,宇庭是随你要打要骂!管家阿珠更是任你差遣使唤,至於——我这个得天独厚又不好相处的男主人嘛——你都能镇压得住,那么搬到我家住,你还有什麽好顾虑的呢?除非——你怕朝夕相处,对我日久生情?」他挑衅的冲著她直笑,眼光暧昧得气煞人也。

  裴斯雨的脸早已红透得家一朵燃烧的槴子花,「我┅┅我才不会对你产生感情呢!你不要自作多情。」她著恼交集的瞪著他,更气自己的脸皮薄、沉不住气。

  贺之曛眼中的笑意更深、更浓了,「那不就结了,裴老师,既然你有八风吹不动的定力,而我——又是这麽诚意诚心、诚惶诚恐的拜托你,你好意思百般刁难而拒绝我这个一筹莫展、虚心忏祷的父亲吗?」

  裴斯两被他攻得几近溃決而束手无策,她甩甩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坚守原则!从容应战,「不行,我要慎重考虑几天,你别再节节逼近,否则,我马上就拒绝你。」她不假辞色的说。

  贺之曛故意发出一声无奈而感伤的轻叹,半真半假的说「好吧!君子不强人所难,爱心只是喊著好听,用来唬唬人的样板口号而已,真正需要时,又有几个人会勇於付出而不打折扣的呢?」他顿了顿,无视於裴斯雨的瞋意,加重了哀怨阴郁的语气,「唉!谁教我是个心力交瘁又分身乏术的单身爸爸,在这个功利现实、人人自顾不暇的时代,别人没有落井下石就不错了,又怎能奢望他们雪中送炭呢?」

  对於他的哀兵姿态和指桑骂槐,裴斯雨真的是又好气又好笑,但,她又拿贺之曛的机巧善辩没辙,只好紧抿著嘴,端著微凉的茶用心品茗著,艰巨万状的设法巩固那攻得岌岌可危的心灵城堡,拿出她充耳不闻、坐怀不乱的定力。

  唉!这盏茶她可真是喝得芳心如麻又百味杂陈啊!

  第四章

  裴斯雨一下车,就像个急於逃命的人似的,连忙步上台阶,手忙脚乱地在皮包里摸索著大门钥匙,希望赶快避开贺之曛那个弄得她心绪紊乱、有如芒刺在背的罪魁祸首。

  没想到愈是焦燥不安,愈是徒老无功,那串钥匙好像长了脚似的,跟她玩起躲猫猫的游戏。

  她明明记得有带出门的,她不甘心地又重新展开地毯式搜索,只差没把小巧精致的皮包给五马分尸。

  贺之曛好整以暇地依靠在四门前,双手抱胸,兴味盎然的观赏着这幕由裴斯雨主演的「翻箱倒箧」、窘态毕露的好戏。

  「裴老师,你掉了什么东西?需不需要我帮忙一起找啊?」他笑嘻嘻的问道,声音促狭中隐含著一份说不出来的狡黠诡异。

  裴斯雨懒得理会他,她不气馁、不信邪的又再次搜索了一次,所有的东西,如小钱包、梳子、电话簿、原子笔等等拉拉杂杂的小玩意都被她翻出来了,唯独不见那串系著小钤铛的钥匙圈。

  就在她宣告失败,准备伸手按对讲机的门铃时,一阵清脆悦耳的铃铛声从身后响起,好惊愕的迅速掉过头。但见贺之曛贼气十足的笑望著她,手上拿著一串闪著银色光芒的钥匙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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