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怀安若有所感的点点头,“我承认,有的痛苦烙印得太深,不是眼泪和时间便能治愈的。但,我反对你过于压抑自己的感情,把一切的忧伤情欲都像沾水的棉花,稀释进自己的体内堆积,在打落门牙和血吞之后,还得强迫自己坚强地在别人面前,扮演金刚不坏之身的女超人!”
丘斐容悒悒的垂下眼睑,“小光哥,没想到这么多年没见了,今天你不但权充我父亲的信差大使,也连带给我上了一堂心灵解剖课!”
“那是因为……”项怀安慎重的斟酌着字眼,“我一直都在替你父亲搜集你的资料,留意你的动向,所以,对于你的一切,我一向都了如指掌。”
丘斐容脸色猝变,她迅速抬起头,目光如雷的瞪着项怀安,“你的意思是……对于我的一切你都如数家珍,知之甚详?”
“是的,包括风骚六君子的故事,包括你为什么会黯然离开台湾,来柏克莱念书的前因后果,更包括了……”项怀安坦然无讳的望着她,声音幽沉而低柔,“你为了救你的学生而导致左眼失明的意外事故!”
丘斐容听得浑身发颤,血色尽褪,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般狼狈脆弱过,好象被人硬生生的剥光了衣裳,暴露在大庭广众下,毫无遮掩地任人羞辱践踏,评头论足。
于是,她寒着脸从沙发上弹跳起来,试图遁逃到卧室里,慢慢舔噬着又开始汩汩流血的伤口。
可是,项怀安却身手矫健的抓住她的肩头,不让她有任何逃避和喘息的机会。
丘斐容像发疯似的拚命扭着身躯和他挣扎,“你没有权利这么做!你没有权利……”她朝他声嘶力竭喊着,“像剥皮一样残酷的撕碎了我仅余一丝的尊严和骄傲,让我在你面前毫无……遁行的空间……”泪,像扑籁籁的珍珠,随着她激动的吶喊纷纷跌落。
项怀安的心大大抽痛了,“斐容,相信我,我并不是要伤害你、撕碎你,我只希望以这种痛下针砭的方式让你知道,我知道你的一切悲苦,你不用在我面前辛苦的武装你自己,”项怀安深深的望着她,语音咄咄而溢满了真挚的感情,“够了,斐容,你不要再强求自己,虐待自己了,让我来帮你分担一切的忧愁烦恼吧!唯有如此,你才能真正走出悲情,走出孤独,走出阴霾,帮助你妹妹小珺迷途知返,步入正途!”
丘斐容微愣了一下,然后她神情怔忡地停止了顽强的挣扎,陷入了一阵好哀愁、好苍凉的凝思中。
“斐容,我真的不是有意要伤害你的,”项怀安柔声提出解释,“我只是希望能像以前一样保护你、怜惜你,做你的守护神,为你遮风挡雨,承担一切的哀愁和痛苦。”
丘斐容芳心如麻的瞅视着他,脸上除了苍白,还有一份欲迎还拒的踌躇和矛盾。
“相信我,斐容。”项怀安神色诚挚而坚定的注视着她,“我永远是你的小光哥,一个可以陪你哭、陪你笑的邻家大哥哥!”
丘斐容对他绽出了一丝脆弱而释然的笑容,那抹楚楚可怜的微笑,又再次揪痛了项怀安的心,要让他下定了决心,除了护送丘斐容回国寻找叶维珺这个任务外,他更要细心呵护她、照顾她,直到她重新拥抱真爱,拥抱幸福为止!
尝过了丘斐容精心调制,风味独特的意大利肉酱面之后;项怀安自愿帮忙洗碗,收拾善后。
并冲了二林热腾腾的奶茶,和丘斐容坐在温暖的小客厅,聊起了他们搬离中坜之后的故事。
“小学毕业后,我爸爸把事业的目标转移到台北,和朋友合组了侨阳事业集团,专事汽、机车零件的制造工作,随着他事业的蒸蒸日上,我们决定举家搬回台北,这一搬,就在士林住了近二十年。政大法律系毕业之后,我服完兵役,便到史丹佛攻读硕士与博士学位,回国之后,并没有太大的意愿接我爸爸的衣钵,钻进销铢必较的商场上,和那些市侩的商人大玩尔虞我诈的游戏。”他轻啜了一口奶茶,眼光深奥而迷离的诉说下去。
“所以,我不顾我父母亲的反对,直接去参加司法从业人员的考试,顺利取得了检察官的资格,然而,当我积极扮演着打击罪犯,维护正义的角色时,我最小的妹妹雪茵却被人口贩子拐走,整整失踪了一年……”他说到这,嘴角微微抽搐着,一抹深刻的痛楚笼罩在他深锁的眉宇间。
“我发狂的透过各种管道,拚命搜寻她的下落,也意外的破获了几个贩卖少女,逼良为娼的私寮,让那些泯灭良知的衣冠禽兽受到了法律最严厉的制裁,可是……雪茵却一直下落不明,一直到过年前夕,春安临检时,高雄的警方才在一家简陋的宾馆内查获到饱受身心摧残的雪茵。”他痛苦的闭了一下眼睛,强忍住心中翻腾的悲愤和那股无以名状的悸动,在丘斐容幽柔若梦的眸光凝注下,强自振作地挤出一丝苦涩的惨笑。
“虽然,那些欺凌雪茵,逼她卖身接客的恶徒已经受到果报,绳之以法,但,雪茵再也不是以前那个纯真活泼、青春烂漫的少女了,她已染上了毒瘾,而且病入膏育,神思恍惚,忍痛将她送进戒毒所的第二天,她就在盥洗室内用丝袜上吊,结束了她短暂而悲惨的一生……”他泪光闪烁的说到这,已是痛彻心扉,好半天都无法恢复说话的能力。
而丘斐容也听得悲愤填膺、鼻酸眼湿了,“这就是你后来离开司法界的原因?”
项怀安干涩的笑了一下,神色阴郁而沉痛的清了清喉咙,“发生这种令人始料未及的悲剧,无疑是老天爷狠狠地打了我一个大耳光,让我清楚的意识到,法律并不是只有保障好人而已,有时候它反而是坏人循私枉法的挡箭牌,特别是执法人员和坏人鼻息串通时,光靠一、两个铁面无私、正气不阿的检察官,就想要让坏人灰头土脸、无处藏身,不啻是幼稚小儿的想法,而我母亲因为雪茵的事,伤心过度,大病了一场,父亲也郁郁不欢地终日活在长吁短叹的悲苦中,最后,他们决定把事业交予我,带着我大妹雪柔到澳洲定居,离开了台湾这块伤心地。”
“那你如何跟我爸爸联系上,既而成为他的信差大使?”丘斐容轻声问道。
“两年半以前,侨阳面临了资金周转的困境,而你父亲不知是如何得到讯息的,立刻吩咐你堂叔丘达风汇款襄助,让侨阳得以转危为安,化险为夷地渡过最艰鸡的一次经济风暴。”他轻啜了一口冷却的奶茶,在悲喜交织的情绪下,继续沙哑地陈述着他和丘达儒再续因缘的原由始末。
“我深为你父亲慨然相助的义气所撼动,在侨阳度过危机,正常运作之后,便亲自赴旧金山去见你父亲,向他道谢,也因此和他成为忘年之交。”他感触良多的轻叹了一口气。“由他身上,我看到了一个孤独寂寞而病痛不断的老人,也看到了一个被岁月和歉疚无情磨蚀而瘦骨嶙峋的老人,并从他口中得知你们家中的一切变故,以及他会隐居在旧金山终老一生的原因。他最大的牵绊是你,还有同父异母的妹妹叶维珺。他思念你,却又怕见到你,矛盾纠葛的情怀一直折腾着他,让他在病痛的侵袭下,更显得憔悴消瘦,他知道我除了接掌侨阳的事业外,并悄悄地和一名退休的警友成立了征信杜,秘密为警方担任不宜曝光的侦察任务,便请我代为找寻叶维珺的下落,严加管训,同时,搜集你的信息,让他在深切的思念中,可以得到些许的慰藉,这便是我能知道你的一切动向的原因。”
丘斐容怆然无语的垂下了眼睑,为自己和丘达儒那份心有千千结的父女情缘,感到辛酸莫名,也感到万分的悲哀,就让一切的怒,随着她父亲的尸骨一块葬进尘土吧!
而爱就深深留在她心底,从找寻叶维珺身上重新“出发”吧!
“我妹妹叶维珺她现在怎样了,你有她的最新消息吗?”
项怀安面色又开始变得十分凝重而冷肃,“一年前,她到曼侬夜总会上班,花名露露,是所有玩伴公主当中最年轻,也最受客户青睐的。七个月前,警方收到密报,化装成顾客上门,准备一举逮捕从事非法色情交易的顾客、主事者及所有工作人员,而叶维珺耍诈,骗过警员逃进防水巷时,被我围堵住了,我把她送进了少年法庭,那是我第二度送她进去,而她现在正在励馨之家接受看护管训,还有三个礼拜才能圆满结业,顺利离开!”
丘斐容愁眉深锁了,“她……真的这么……坏吗?”她涩然地问道。
项怀安脸上的表情更深沉而凝重了,“她……也许不能用“坏”这个字来形容,但,她相当尖锐、叛逆,而且刁钻泼辣,是个浑身带刺又不识好歹的小魔女,要当她的监护人必须要有万全的心理准备,像如来佛折服神通广大的孙悟空一样,若无三两下本事,她根本不用你,而且还会变本加厉地骑到你的头上作威作福!”
丘斐容听得心情更加沉重而忧虑难解了。“那……你认为我应该怎么办?”
项怀安目光闪了闪,“跟我密切配合,一个扮白脸,一个扮黑脸。”
丘斐容却轻咬着唇,一脸茫然恍惚的模样。
“怎么了,你在犹豫什么?还是害怕什么?”项怀安细细梭巡着她那笼罩着淡淡愁雾的脸,轻声问道。
“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跟你回台湾,回去之后……”丘斐容神思飘缈地抱住了一块墨绿色的抱枕,彷佛溺水的人紧抓着浮木一般,“我该不该去见那些……风骚朋友们?”
项怀安静静地望着她,“他们是你的好朋友不是吗?”
丘斐容没由来的瑟缩了一下,“可是……我……”
项怀安摇摇头,在心底发出一声低叹,“可是,你怕见到那个让你既思念又怕受伤害的季慕飞,对不对?”
“我……”丘斐容又不能自己的打了个轻颤,抓着抱枕的手紧得连指关节都泛白了。“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想他,念他,命令自己忘了他,却又总是无能为力……”
项怀安轻轻伸手接住她的肩膀,“那就去见他,大大方方的去见他,我陪你一块去。”
“你?”丘斐容将信且疑的扬起一对秀眉。
“我会保护你,和你一块分担一切的愁苦,你忘了吗?”项怀安淡淡一笑,声音低沉而温柔,一种有别于他冷酷外表下的细致温柔。
有项怀安这样集坚强刚毅、温柔细心于一身的守护神,回台湾的路,似乎不再那么崎岖而令她举步维艰了。
这是上苍赐予她诸多的磨难之后,另一种的精神补偿吗?
一个两小无猜的童年玩伴,在各奔西东二十年之后,居然在她最落魄无助的时刻霍然出现,并成为了她不得不依赖的精神支柱,人世间悲喜莫测的风云变化,还真是让她有种“蓦然回首,往事如烟”的深刻感怀……
想着,想着,她的一颗心又情不自禁地摆脱了理智的束缚,飘到了地球的另一端,飘到了总是神采奕奕,洒脱自若的季慕飞身上,隔着千山万水,和他在地球上的两端,各自承受回肠百转,不想相思却总是相思的情欲之苦。
第六章
石涛园茶坊。
这是一间布置得非常古朴而雅逸自然的茶艺店。
茶和陶的结合,让上门品茗的顾客,在茶香四溢的氤氲中,深深感受到一分“石上流清泉茶俊逸飘香,涛白浮沸海禅定品自高”的禅逸之气。
在这品茶聊天是一种别具意境的享受,也是一种解放心灵的休闲管道。
可惜的是,七点钟就准时赴会的季慕飞,却丝毫领受不到这里的静定之气,反而不断地看表,或坐或立的来回走动,像个跟时间赛跑,又沉不住气的毛躁小子。
自从接到汪碧薇的电话,获知丘斐容已经回国,并准备出席这次风骚六君子定期举办的聚会后,他的心就没一刻平静过,渴望早些见到斐容的冲动,就像如影随行的鞭子不断地鞭苔着他,让他的心饱受着眠思梦想的煎熬。
七点零五分,余盛仁挽着仍是一脸淘气相的沈丹霓驾到了,随后,雷修奇和璩采晴亦手拉着手一块到来。
七点二十分,来得最迟的麦德夫和汪碧薇也双双出现,只有那个他渴尘万觓,情实难已的丘斐容仍不见芳踪。
当他无奈心烦地又再次看了腕表时,坐在靠墙一隅,嗑着瓜子,神情悠哉的沈丹霓,已久蛰思动地打开了她的话匣子:
“小季,我知道你自从接了我的捧花,就心痒难搔的想把自己倾销出去,但,你也别猴急成这个样子嘛,反正……等斐容姊来之后,我们会负责在一旁帮你敲锣打鼓,助阵一番,你呀,就稍安勿躁吧!”
“是啊!那么多日子都熬过去了,还差这一时半刻吗?”余盛仁也笑嘻嘻地跟着阿丹一块唱和。“你就喝口茶,嗑嗑瓜子,耐心等候吧!”
季慕飞仍一副焦心苦虑,坐立难安的模样。“碧薇,斐容真的在奥克兰打过电话给你,说她这几天会回国,并参加我们今晚的聚会吗?”
汪碧薇点点头,“是啊!她是这么跟我说的,我问她是哪一天的班机,要不要我跟德夫去接机,她又说不用,有人会陪她一块回来。”
不知怎地,跂予望之的季慕飞听了这番话,非但不能平息心中那份起伏不定的焦切之情,反而更为惶恐不安,如坐针毡了。
魂不守舍的他,恍恍惚惚的接过麦德夫递给他的一杯香茗,还未及就口啜饮,丘斐容已带着一脸沉静的笑容翩然现身了,身边还站着一位高大挺拔,浑身酷劲的伟岸男子。
抚今追昔,这幕令人意想不到的画面,和一年前季慕飞带方咏婷出场一般,有着让人瞠目结舌的消音效果。
气氛僵滞了约一分钟,在座的所有人都恢复了正常的应对能力,除了无端挨了一记闷棍,心情跌到谷底的季慕飞。
在雷修奇的主动招呼下,项怀安和丘斐容宛如一对璧人似的,双双坐在季慕飞和余盛仁、沈丹霓的对面。
季慕飞百味杂陈的强迫自己打起精神,面对着这令人跌破眼镜的一幕情景,几近痛苦的打量着虽清瘦不少,却出落得更为楚楚动人的丘斐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