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雨声浙沥、雷电交加的周末。
台大公馆附近的交通已陷入—片雾气腾腾、空前紊乱又拥挤恐怖的困境中。
麦德夫一身狼狈的杀出重围,拎著他那柄满目疮痍,几近寿寝边缘的破雨伞闪入骑楼下,发挥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精神,穿过层层结实如沙丁鱼罐头的人墙,拉开闲情茶艺馆的入门,在熟悉的服务生招呼指引卜,直搂迈上了二楼,
满身湿气的他,还来不及喘息,坐在墙角一隅恭候多时的余盛仁、汗碧薇和丘斐容即刻炮声隆隆的群起攻之。
“喂!『卖豆腐』,你的架子愈来愈大了,居然整整迟到了四十分钟,敢情你是沿路卖豆腐卖列阿拉斯加去了?”余盛仁臭著一张圆滚滚极具福相的睑,发出犀锐又不失趣意的揶揄与抗议。
“老实说,‘卖豆腐’,你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又跑到书店罚站,去挖掘你的黄余屋,颜如玉了?”丘斐容杏眼微睁的加入围剿。
麦德夫甫张嘴想解释,汪碧薇又不容分说的一阵抢白:“别告诉我们你是因为塞车,这种老掉牙的说辞已经不管用了,谁教你不懂得掌握提早出门的先机。”
“我已经是尽最大的能力赶来赴约了,诸位尖牙利嘴的好同学们,能不能请你们降降肝火,口下留情,看在我远从新竹赶来的份上,被再拿我这个落汤鸡当炮灰了。”麦德夫一边擦拭着雾气氤氲的眼镜,一边拱手告饶。
余盛仁斜睨着他,一副怨气难平的模样。“谁叫你要临阵倒戈,移情别恋,当初我们六人明明说好了,要继续留在台大深造,结果你和小季,一个跑去清华,一个跑去东海,只有我个阿奇、碧薇留在台大,斐容则进了政大,今天的聚会,我们琴棋书画艺文六君子能全部到齐才怪!”
一个清朗活泼又充满了生气的男性嗓音适时响起,“我这不是风尘仆仆地远从台中赶来了吗?”季慕飞穿着一袭帅气又洗得发白的牛仔套装,那张浓眉大眼的娃娃脸上挂着一抹生动的笑容。
“小季,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丘斐容双眼亮晶晶地瞅着他说,白皙秀氧的脸庞上闪过一丝温柔喜悦的光彩。
季慕飞潇洒的拉开椅子,大剌刺地坐了下来,“我怎么敢不来,我今天—大早起来,耳朵就开始发痒,上了火车不但痒而且还开始嗡嗡作响,到了台北就痒得更离谱了,果然,我赶到公馆,上了闲情,就听见咱们这位棋艺一流的“圣人”老哥正在玩大风吹点名批判的游戏。幸好,我有先见之明,不畏风雨交加,舟车劳顿之苦,特地赶来参加我们这每两个月举办一次的聚会,否则,我再耳呜下去,大慨就会成了第二个失聪的弹琴高手‘季多芬’了。”
余盛仁失笑的白了他一眼,“小季,算你聪明,不敢失约,否则,惹毛了我这位、圣人,你这个爱玩乐器的小白脸可就别想在东海混了。”
“是,我怎么敢招惹你这只台中出产的地头蛇呢?谁不知道东海大学的教务主任是你的姨丈呢? 季慕飞接过丘斐容送上的一杯清茶,兴味十足的调笑道、一这种捋虎须,活得不耐烦的蠢事,我季慕飞还没那个胆识去做,倒是——”他轻啜了—口香气四溢的热茶,懒洋洋地打趣着,“咱们哪位文采焕发的万人迷——雷悠奇雷大帅哥,今晚是怎么回事?到现在还没来?他可是住得最近,又最没有理由迟到的一位!”
“他最近忙着找房子搬家,他们房东突然过世,他的女儿想把房子脱手卖人奇急着到处找房子搬家。”余盛仁徐徐说道。
季慕飞点点头,然後他顽皮的朝汪碧薇眨眨眼,半真半假的笑道:“碧薇,这就你的不是了,你的心上人有这么刻不容缓又难以解决的‘房事’问题,你这个责无旁贷的红粉知己怎么可以袖子旁观,忘了发挥雪中送炭,推己及人的精神呢?”
汪碧薇的脸立刻飞上两朵妩嵋娇涩的红晕,“小季,你少在那胡扯好不好,我跟阿奇——”她期期艾艾的不知如何措辞,脸耳根也跟着泛红滚烫了。
一直保持缄默,静静饮茶聆听,颇具古典书生气宇的麦德夫突然开口替汪碧薇解围,“小季,感情的事,外人是很难理解置喙的,我们还是别把自己的乐趣建立在别人的困窘和难堪上吧!”
季慕飞惊异的扬扬浓眉,“哇!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卖豆腐’,谁说你是个不解世故的大书呆,看样子,你这个整日埋在书堆里,专研究学问的人,的确有两把刷子,刷得我这个半瓶水响叮当的人好生惭愧,顿时见到自己的庸俗和肤浅!”
“简单,你要是真惭愧的华,你跟‘卖豆腐’买块豆腐撞壁自杀就可以了,这样一举数得,东海也少了一个‘花’字辈的祸害。”余圣仁不温不火的跟着搭腔,借机揶揄季慕飞的浪荡风流。
季慕飞不以为杵的掀起嘴角笑了,露出两排洁白健康的牙齿,“要上午就这么‘壮烈成仁’,呜呼哀哉的话,我敢保证,那些还等着我一亲芳泽的窈窕佳人,一定会肝肠寸断、泪流成河,引发另一场惊天地动鬼神的‘八七水灾’!!”
“八七水灾?”余盛仁嗤之以鼻的冒出一声冷哼,“我还唐山地震呢!小季,你的自恋狂还不是普通的严重,你还当你是唐璜再世,独秀天下吗?”
“小余,你别逮到机会就喜欢酸我、损我。你别真以为你是圣人的化身,没事就爱板着脸训我,你只不过是托你老爸的福,给你取了这么一个占尽优势的好名字。”他停顿了下,双眼亮炯炯的说:“幸好,他取的是余盛仁,要是改了最后的一个字。叫余盛魁,那你不是逢人就得告诉他,你老哥自出娘胎就有‘肾亏’的老毛病了吗?”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笑了,而余盛仁则气呼呼的瞪了他一眼,刚蠕动着嘴巴想还以颜色,季慕飞又一本正经的抢着先机。“‘卖豆腐’,对不起,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这个半瓶水响叮当的人,又不小心把自己的乐趣建立在别人的困窘和难堪上。”
“没关系,我会多送一块豆腐给你的!”麦德夫慢条斯理的打趣道。”
“别忘了,多扎几个铁钉在上头,免得全世界的乐趣都给他这个口若悬河的臭家伙占光了。”余盛仁忙不迭的在一旁咬着牙龈补充道。
汪碧薇嬉笑地连连摇头,“小季,你还是那么皮。不过,我们这伙人的聚会,要真是少了你,那可就索然乏味多了。”
季慕飞目光闪了闪,皮皮的扬了扬嘴角,“这么,你这会才发现我的优点啊!没关系,我这个人一向是宽宏大量,来者不拒的,如果你响悬崖勒马,我会给你一个重新爱我的机会的。”
汪碧薇张大了她那一双艳光逼人的明眸,还来不及大发娇缜,余盛仁已抢着鸣枪开火了。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没见过像你这么油嘴滑舌的人,连自己的老同学都敢名目张胆的吃豆腐!”
季慕飞不以为意的耸耸肩,剥了以粒花生米扔尽了嘴里,“小余!你别尽坐在一旁,像个法官似的老找我的碴,其实,我也只不过应验了孔孟两位老夫子的一句至理明言‘余岂好色哉,余不得已也。此乃食色性也’!”
一伙人又被他不伦不类、趣意十足的话给逗笑了。
“你呀!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比我们立法院的那些舌璨莲花的政客还高竿,你不应该去读企业管理,应该去学政治,把你的长才彻底发扬光大!”余盛仁没好气的笑骂道。
季慕飞翻了个白眼提出抗议了,“喂!我有那么‘面目可憎’吗?圣人,你说我风流花心,说我玩世不恭,说我油腔滑调我都可以忍受,但,请你把我和那些玩骗术的丑陋政客扯到一块!否则……”他咬紧牙根加重语气,“我真的回考虑你的建议,买块豆腐一头撞死!”
“是吗?别忘了,记我的帐,让我尽点棉薄之力,送你一程!”余盛仁扬着眉笑意吟吟地顺竿打蛇。
“我跟你对分,铁钉的钱我出。”汪碧薇也赶紧凑上一脚,报方才被戏弄的一箭之仇。
季慕飞瞪大了他那一双清亮出神的眼珠子。刚想说花发表最严正的抗议时,性情温文静默、与世无争的卖德夫却冷不防的冒出一句令人为之称绝的话来。
“小季,你安心去吧,我会尽我的全力,用我最拿手的行书,为你抄写一篇最精彩感人的祭友文的。”季慕飞在众人闹烘烘的笑声中,瞠目结舌的瞪著麦德夫,“祭你个头!卖豆腐,连你都敢落井下石欺侮我,亏我以前还跟你同居了四年,谁晓得你这个静静吃三豌公的人会这么绝情可恶!”
麦德夫斯斯文文的推推眼镜,“我哪有,我只不过附和你的提议,尽尽好朋友的—点心意而已,你不是常说士可杀不可辱吗?”
季慕飞皮笑肉不笑的发出一声冷哼,“谢啦!卖豆腐,有你这么”善解人意’的好朋友,我季慕飞即使忍辱偷生也得好好的活卜去,免得你在阳间活得太空虚乏味了。”
习惯在热闹喧嚣的人群中,扮演洗耳恭听的听众角色的丘斐容出面打圆场喊停了,“喂!我们几个人冒着风雨无阻的精神赶来参加这次的聚会,可不是特地跑来吵架抬杠的,能不能请你们稍微节制一点,不要玩得太过火,以免伤了和气。”她清晰婉转的提醒众人。
季慕飞即刻对丘斐容露出了一个赞赏有加的微笑,“还是咱们的‘丘培悔小姐’有内涵有深度,将来不知道哪个男人有这个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福分,能娶列你这样秀外慧中、手艺一流的清秀佳人,希望他不会介意,我们偶尔上你们家流流口水,打打牙祭!”
丘斐容间言,心裹翻涌著阵阵微妙而酸楚的浪花,她低眉敛眼望著手中的茶杯凝神,耳边却响起了余盛仁粗豪响亮的声音,“对,提起斐容那一双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巧手,我这个只要看见美食就毫无免疫能力的馋鬼,还真是怀念得连作梦都会流门水,乾脆我们下次聚会,就选在斐容家好了,一方面喝茶闲聊打屁,一方面可以一饱口福,太快朵颐,尝尝斐容的拿手好菜。”
“哼,你想得可真美,去年毕业典礼那天晚上,我们在斐容耶庆祝聚会,光是你—个人就包办了六十个牛肉水饺,害斐容忙得灰头七睑,一个晚上郎在擀饺子皮应付你这个狼吞虎咽,食量惊人的大馋鬼!”季慕飞抓著话题糗他。
“这千里马也需要有伯乐欣赏,才能发出它的光芒,像斐容这么精湛绝妙的厨艺,若没有我这种讲究美食的大胃王来衬托,岂非有负上苍赋予她的一双巧手?”余盛仁振振有辞的为自己辩驳。
“是吗?”季慕飞似笑非笑的撇撇唇,“那——你乾脆入赘到斐容家好了,这样——你一辈子部有流不完的口水了。”
麦德夫望着丘斐容那张酡红而盖恼交集的齐颜,不禁轻咳了一声,慢声提醒他们。
“喂!两位口无遮栏的鲁男子,能不能请你们稍稍节制—下,尊重在场的淑女们,不要开玩笑开过了头!”
季慕飞也发觉自己的失言,立刻正襟危坐的发出一声似假还真的叹息,“我今个儿八成是跟这里的磁场犯冲相克,所以,老是说错话得罪人。”
“没关系,我们已经久病成良医了。”汪碧薇娇俏的幽他一默。
余盛仁也急著转移话题,企图冲散尴尬而略呈僵滞低迷的气氛,“呃——我看——我们下次的聚会就改去登山健行好了,我们这几个台大登山礼的补员已经快一年,都没有一块活动筋竹了,当初,我们可是因为喜欢攀登山岭,跟大自然挑战的乐趣才加入登山社,进而结焉知交好友的。”
季慕飞这会儿可是合作的很,“我第一个附议,而且——我建议我们再去爬一次大霸尖。”
“那可要阿奇这个经验丰富的社长当领队才行!”麦德夫深谋远虑的提出建议。
“提起这家伙我就有气。”季慕飞望望腕表,怏然不快的蹙著眉峯,“都已经快七点了,他居然还不见踪影,待会非剥他一层皮不可!”
“小心隔墙有耳,别让我们学校那群‘阿奇迷’听见,否则,你大概没办法安全回到东海当你的‘挑琴圣手’了。」余盛仁好整以暇的提出忠告。
季慕飞却搞怪的把脸俯近了汪碧薇,“碧薇,我把阿奇那个不守时又不解风情的家伙剥下一层皮,送给你带回家做纪念如何!”
“恶心!”汪碧薇红著脸轻啐道。
季慕飞恶作剧十足的挑高了眉毛,“恶心?这话可是你说的,待会阿奇来了,你可别怪我大嘴巴向他传达消息,说——”
“说什么?”一个低沉温文而富有磁性的男性嗓旨倏地响起。
众人望着迟到了快两个钟头的雷修奇,别有默契的齐声嚷了出来,“你该罚!”
一身湿透了的雷修奇马上牵动嘴角笑了,笑得漂亮迷人而神采奕奕。“NOPROBLEM!”
他爽快的一口允诺,并直接从口袋裹掏出两张干元大钞,“各位,今天我请客,你们尽管剥削揩油吧!”
季慕飞煞有其事的伸长脖子望了窗外一眼,“天空没下红雨啊!太阳也没从东边落下去啊!怎么会有这么‘好康’的‘代志’?一个平日勒紧裤袋都嫌来不及的人会突然大方请客?莫非——”他忧心仲仲的看了雷修奇一眼,“这是回光反照的前兆?”
对於他的促挟逗弄,雷修奇只是神闲气定地轻拂了—下湿淋淋的发绺,悠扬自得的淡笑道:“我找到了合适义免费的住处,心情愉快想请客作东不可以吗?”
“请问你仕在哪裹?”季慕飞戏谑的取笑道,“木栅动物园?还是阳明山国家公墓?”
雷修奇熠熠生辉的眸光中闪耀著一层璀璨动人的光芒,“小季,我实在很欣赏你的急智诙谐,不过,容我提醒你,上述那两个地方都是要花钱才能住的,而——我的运气好像还没落魄列那种地步!”
“该不会是有问题的房子吧?”汪碧蔽担心的说。
余盛仁不耐烦和大夥儿一块兜圈子、打哑谜,他直截了当的闲口问道:
“阿奇,到底是谁那么好心?愿意把房子免费借你住?”
雷修奇眼睛闪烁了一下,“是——璩如风璩教授。”
“什么——是他?”季慕飞冒出一声震愕的惊呼,声音骤然高了八度。“有没有搞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