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在家,可是我也不敢确定,礼拜二她从医院回来后,我们就没有看她出来过,所以应该在家才对。她一个女孩子,不会想不开吧?」
这句话加深了丁拓心中的担忧,他担心她柔弱的双肩如何能承受如此沉重的忧伤,却更害怕她在万念俱灰的情形下真会想不开;四天了,四天来她是怎么度过这每一分每一秒的?
他不敢耽搁,直往二楼奔去。
「小梦,开门,我是丁拓,小梦!」他用力按着电铃,敲打门板,但那沉沉的门后面,依然没有任何声响,丁拓不死心地继续按铃。「小梦,小梦!」
「老天爷,该不会出事了吧?」那位太太瞪大眼睛,忧心忡忡地说,同时身子不觉地往后退,不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小梦!」
该死,没有任何响应!看样子,得找人来开锁了。开锁?对了,她的皮包不是在自己车上吗?皮包里一定有钥匙。
丁拓急急忙忙到车子里取出杜梦颖的皮包,果不其然,皮包里不但有钥匙,连他给她的一串钥匙都在里面。他慌乱地用每一把钥匙试着,终于,门开了,迎面而来是满室的漆黑。摸索了老半天,当他找到电灯开关打开灯时,已是满头大汗;可是在看到屋里的状况后,却让他几乎快掉下泪来。
「小梦!」
杜梦颖缩在沙发的一个角落里,双手抱膝,一动也不动地发着呆,她的长发披在脸上,根本看不清脸上的表情;衣服,仍是那天下午她身上穿的那一套;而她的手肘膝盖上,有着已经开始化脓的伤口,显然她这姿势已经维持好一阵子了。
「小梦!」丁拓蹲在她面前,低声呼唤着。「小梦,我是阿拓,小梦!」
对于丁拓的连声呼唤,杜梦颖丝毫不为所动,她就像一尊石像般一动也不动。丁拓见状,忍不住用手托起她的脸面对自己,当披散的长发拨开时,那憔悴消瘦得几乎不成形的面容,让他心疼极了:轻轻拥她入怀,他悲不可抑的流下眼泪,一颗颗的泪滴落在梦颖脸上。
是他的错!如果那天下午他不是那么自私地把她留在自己身边,如果他们依照原订计画回到公司,说不定她还可以见到杜伯伯最后一面;如果不是自己那多疑的嫉妒心作祟,或许就不会有这些事情发生,更不会任由她在众人面前受辱,心碎的离去,又独自一人面对杜伯伯突然亡故的打击。
「小梦,对不起,对不起!」再多的对不起,都无法减轻他内心的愧疚,更无法挽回已经造成的事实,他该怎么做才能弥补这已铸成的错?
他静静搂着心爱的女人,激动的情绪,久久之后依然无法平复。可是丁拓知道,不能任由自己情绪如此泛滥下去,他必须振作起来帮她料理杜伯伯的后事,而且也不能继续任她这么消沉下去,加诸在她身上的痛苦够多了。从现在起,那些痛苦就让他来承担吧!
「小梦,我先帮你洗澡、换衣服,好不好?」
他宁可她骂他、打他,甚至恨他都可以,就是不要面对这样一个痴呆、没有任何反应的小梦。丁拓心痛到连呼吸都略显困难,虽然如此,他还是得把事情做完。
于是他先到浴室放热水,再抱起杜梦颖走进浴室里,轻柔地脱去两人的衣物,细心用水打湿身体后再为她抹上肥皂,当清洁的工作完成,准备用热水冲洗掉肥皂泡沫时,一直没有任何反应的梦颖突然出声了--
「好痛!」
「小梦,你醒了?」丁拓又惊又喜,托起她的脸仔细的看着。「我是阿拓,你还记得我吗?」
「阿拓?」眼前的丁拓头发已经全湿,热水顺着两人相依偎的身子不断流下,这等亲密的模样实在让人好不遐思,但丁拓的表情却严肃认真极了!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自己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痛楚沿着手肘、膝盖处的伤口慢慢传导到感觉神经,她怎么会受伤的?这伤口怎么会这么痛?痛到她想流泪,痛到她不确定伤口在哪里。
「我好痛!」
「你受伤了,一会儿洗完澡我帮你上药就不痛了。」
丁拓赶忙用热水冲着彼此的身体,小心地用毛巾擦干她的身子,再以大毛巾将她裹得好好的,然后在自己身上随意围上毛巾,便抱起她走到卧室为她上药。
望着丁拓为她在伤口上消毒擦药,杜梦颖觉得奇怪,那痛楚到底来自何处?膝盖?手肘?还是她的心?是的!任何地方的痛,都比不上心痛,她已经多久没有这么样的心痛了?是当年丁拓搭机赴美时那绝望的眼神让她心痛,还是父亲过世时的心痛?她想起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布,盖着已经僵硬的躯体,那是她的父亲,是早上出门时还笑着对她挥手的父亲!
「爸爸,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杜梦颖突然像发狂似地吶喊着、挣扎着,那力道之强劲,让丁拓险些被推倒在地。
丁拓见情势不对,极力压制住她舞动的身子,双手紧紧扣住她,一面大喊:「小梦,不要这样,杜伯伯看了你这样子会担心的,你要他担心吗?」
「是我,都是我,当爸爸在医院和死神搏斗时,我在干什么?当爸爸呼唤我时,我在干什么?阿拓,你知道我有多后悔,多后悔吗?」
丁拓心疼极了,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又不忍见她眼泪掉个不停,可是这样的哭闹,总比呆坐着郁闷在心底好。于是他只好抱着她,任由她尽情哭着,哭到哽咽,哭到几乎喘不过气来。
渐渐地,怀中人儿似乎已没有那么激动,他才低声地说:「小梦,我知道一千万个对不起都没有办法弥补你所受的伤害,我也不敢奢求你的原谅,可是给我一个机会,再让我帮你一次好吗?」
杜梦颖抬起犹挂着泪水的脸盯住他,胸口因刚才不住的哭泣而起伏不定,虽然没有说话,但丁拓知道她在听。
「小梦,嫁给我好下好?」
倏地,杜梦颖瞅着他的眼里闪过一道异样的光芒,但那光芒稍纵即逝,又被哀伤所取代;她摇摇头,表示拒绝。
丁拓并不死心,他温柔地开口:「听我说,杜伯伯最不放心的是你,最担心的就是你的未来,他一定不希望你就这么一个人独自过活。我曾经答应过杜伯伯要一辈子照顾你,为了让他放心,我要履行我的诺言,也是圆一个曾经幻灭的梦想;更是不想让你一个人继续自我放逐下去。所以,我要娶妳,要妳做我的妻子。」
第八章
杜梦颖睁着一对水灵灵的美目紧紧盯住丁拓,喜悦慢慢淹没那一片原本已经绝望的心田,她想当丁拓的新娘想多久了?十年?二十年?还是从她有记忆的那天起,就已经决定要当他的新娘?这个梦想曾经那么真实过,也曾经令她心痛欲绝,如今机会竟在命运之神的安排下重新回到她身上!
他是真心想娶自己?或者只是出于对父亲的承诺?还是,他是因为愧疚、同情、可怜自己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老天!她不要他的同情、可怜,只希望能得到他的信任、尊重,和他的爱。
「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相信我吗?」她要确切知道他的答案。
听了这话,丁拓怔怔地瞅着她,好半晌没有答话。
他犹疑的态度却教杜梦颖心痛如绞,已经抬起的头又低下去。「我就知道你不肯相信我,否则你也不会对我隐瞒你已经恢复记忆的事实。既然如此,又何必勉强自己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我不要你愧疚,不要你的同情和怜悯,更不要你因为一时的冲动而后悔一辈子。」
丁拓知道她误会了,急急地说道:「小梦,我没告诉你我已经恢复记忆,是因为我不想再失去你,而我对你的感情你一直都知道的,不是吗?所以求求你公平些,你不能就这样拒绝我!」
他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从五岁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决定要保护你一辈子,而我想娶你为妻的念头,也不是现在才有的,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对我公平吗?我一直以为相爱的两个人应该要坦诚,可是你没有!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嫁给罗志宁,更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不知道你究竟是爱我,或者只是在履行我所开出来的条件。每每抱你在怀里,我都会害怕这只是我的一场春梦;一旦太阳出来时,你又会消失不见;我实在不想再尝试一次失去你的滋味。」
阿拓,对不起,我知道我对你不公平,可是我怕说出真相你会恨我,会永远不理我;更怕你会瞧不起我,对不起!杜梦颖在心中吶喊着。
「小梦,看着我。」丁拓又一次托起她的脸面对自己,「我想娶你为妻只因为我爱你,曾经,我很在乎你背叛我的事,甚至有些恨你,但经过这次发生的事情,我终于知道未来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你前一次的婚姻状况,我很乐意听;如果不愿意,或觉得难以启齿,我也不勉强,毕竟每一个人都会有一些不愿意告诉别人的秘密,即使是亲如父母、兄弟、夫妻,也是如此。」
「阿拓!」晶莹的泪珠一颗颗滑下脸庞,杜梦颖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丁拓从椅背的上衣口袋取出一个绒布盒子,递给梦颖,「打开来看看!」
杜梦颖满脸狐疑的打开这个小小的盒子,里头是一枚样式简单大方的黄金戒指,她认得这戒指,这是十年前他们两人环岛旅行时,他在南部一家银楼买的。当时他半开玩笑地说要把这戒指套在她手上,作为结婚戒指。
「你还留着这个戒指?」
「当然,这是我要送给妻子的定情戒指,当然得留着。」
丁拓为她戴上戒指,同时低下头轻啄她的唇。「找个黄道吉日,我们去公证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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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各方亲朋好友措手不及的情形下,丁拓和杜梦颖到法院办理公证结婚。
之所以会选择公证结婚,而且在杜元勋未出殡之前,是因为杜元勋去世前心中最挂意梦颖的婚事,为了能让他安心,因此在身服丧孝的情形下,选在百日前完婚,也算是完成当初丁拓答应他的承诺。
两人结婚当天,丁蓉、孙映雪、骆真萍都到场观礼,而祁暮云则依然下落不明。
婚礼过后,丁拓和杜梦颖开车载着丁蓉到中正机场搭飞机,临上机前丁蓉对丁拓说:「放心,我会向妈说明原因的,不过你得答应我会好好照顾小梦。」
丁拓的母亲对于没能帮儿子举行一个盛大的婚礼感到懊恼不已,但基于对梦颖的疼爱之心,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等媳妇满孝后再补请了,谁教儿子喜欢,而自己更是从以前就疼梦颖疼得紧,早巴望着儿子娶她过门。
「小梦,对不起,如果我说过什么伤害你的话,请你原谅,不要挂记在心好吗?」丁蓉握着梦颖的手真挚地说,对于所发生的事,她一直愧疚在心,幸好他们两人终于还是在一起,否则她死都不足以谢罪。
杜梦颖轻点了点头又开口说道:「替我向妈问好,也替我们照顾她老人家。」
丁蓉笑了笑,举手挥别送行的大哥和大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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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在丁拓的协助下,杜梦颖办妥了父亲的丧事。她站在父亲长眠之处,看着这个庄严肃穆的墓园,千头万绪顿时涌现。人生的终点最后不过是如此,这是所有人都逃不掉的结局,那么世间人到底在争些什么呢?而自己又在追求什么?
想到此,刚和罗志宁离婚之初的茫然感又袭上心头,那种无力与无奈交错的感觉让杜梦颖几乎想要转身逃掉。这是自己想要的吗?嫁给丁拓为妻、为他生儿育女,不是她从小的愿望吗?为何此刻她却一点喜悦、幸福的感觉也没有?只是有一种全身力气都被抽离的空洞感?
长长叹了口气,她又一次对着父亲的遗像合掌膜拜,然后转身和站在不远处的丁拓一同离去。
车子经过士林时,杜梦颖忽然说:「我想回旧房子去整理整理东西,你先去上班好了。」
丁拓眉头微微一皱,心里虽不愿意,但还是让她下了车。
望着她映在照后镜里的美好倩影,丁拓一颗心莫名地揪紧,他忽然有股冲动想下车陪她,不过他却只是盯住照后镜看,直到她的身影转进巷子后,才依依不舍地开车子离去。
杜梦颖打开已经有些时日没有回来的家门,按亮客厅里的日光灯,落寞感一下子从四面八方涌来。她从客厅走向父亲的卧房,里头的东西部已整理得差不多,剩下的就是一些书籍了。
跪坐在地板上,杜梦颖想着父亲尚在时的种种情景,想他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报纸,想他指着电视里的连续剧大骂荒谬,想他在厨房挥汗做菜的辛劳:那一点一滴历历在目,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怎么现在景物依旧,而人事全非?
她拼命想着父亲过世前所说的话、做过的事,可惜脑海里映现的,竟全是她与丁拓缠绵的眷恋,还有那夜与丁拓决裂的凄楚,父亲的身影不知在何时变得那么淡、那么远!她不禁有些恨起自己来,更厌恶自己因对感情过度投入而疏于照顾父亲,以至于让他老人家在走的时候是那么的孤单。老天,她到底做了什么?又得到什么?她得到了丁拓的爱,却失去最宝贵的亲人,这是上天在捉弄她吗?
疲累感似乎正在腐蚀她的精神与思考能力,她慢慢地闭上眼睛,让思绪随着时间飞跃。蒙眬中,她看到自己与丁拓手牵着手在澄清湖畔散步,耳畔响起丁拓的话:美丽的天使,你可愿属于我?突然间丁拓不见了,罗志宁的身影闪了进来,他声声质问:我把你当作我最珍贵的宝贝,你为什么要这样待我?为什么怀着情人的孩子嫁给我?
他手执皮带,一下一下地抽在她身上,就在她觉得心也跟着碎了的同时,仿佛又听到父亲老泪纵横地说:小梦,是爸爸害了你,如果不是爸爸好胜心强,想着什么另起炉灶,你又哪会嫁给这个恶魔呢?然后是孙映雪的疾言厉色:你丈夫被别的女人抢了,所以你来抢别人的男人吗?最后是丁拓泠冷的声音:你已经粉碎我对你的信任了!你已经粉碎我对你的信任……
「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猛睁开眼,杜梦颖才发现自己仍是孤伶伶一个人跪坐在地上,没有丁拓,没有罗志宁,没有孙映雪,更没有她最挚爱的父亲,什么都没有!原来只是一场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