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屋顶上细碎的脚步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无声无息地起身穿衣后,悄悄推 开窗户跳了出去。果不其然,不远处的院里站了个人影,黑暗中虽看不清长相,但一种 熟悉的感觉却油然而生,他低声喊道:「长风,是你吗?」
「好耳力,我就知道瞒不过你!」
听到这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赫连那山平静的心湖即刻出现丝丝悸动,眼里也隐约闪 着泪光,但他立刻借着黑暗平复自己激动的情绪。
「恭喜你!」卫长风心口不一地嘲讽道。
「恭喜我什么?」赫连那山沉声问道,尽量不泄露出自己有些激动的情绪。
「皇上不但让你官复原职,而且还加封二等威勇公。」
「你素来知我,又何必以此事相讥呢?」赫连那山无奈地回道。
「是吗?可我还是要恭喜你,娶了京城第一美人为妻。」无视于赫连那山口气中的 无奈,卫长风继续揶揄着他。
若在六年前,赫连那山会诚心诚意高兴地接受他的祝贺,但现在这道贺的话在他听 来,却如同静夜中的破空鸦鸣般刺耳,让赫连那山丝毫没有喜悦的感觉。
「你还怪我吗?长风?」
「哈!哈!哈!我卫长风是何许人也,怎么敢对堂堂的平西大将军出言不逊,又怎 么敢怪罪于你呢?」
赫连那山无言地瞅着卫长风带有几分狂傲的面容,他知道这个自己最好的朋友、曾 经是生死至交的兄弟,到现在都还没原谅自己,否则又怎么会在大军班师回朝时中途离 去,并整整六年下落不明呢?
卫长风倏地静下来,睁着一对寒星般的眼眸盯住赫连那山,「我只是来告诉你一句 话,不要但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赫连那山闻言,身子微微一颤,双脚不由得往前移动几步,「什么意思?」
「哦,我忘了你是满人,对于汉人的诗句懂得不多。」卫长风故意嘲弄地说道。「 告诉你吧,秀萝在京城!」
赫连那山大惊失色,不由自主地抓住卫长风的肩。「你说什么,秀萝在京城?」
「不相信的话,你自个儿明天到八大胡同的风乐楼看看!」语毕,卫长风深深看了 他一眼,便转身跃上屋顶,留下赫连那山独自一人怔在原地。
八大胡同?那不是花街柳巷吗?秀萝怎么会在那儿?不,他不相信,秀萝远在巴达 克山国,不会沦落到八大胡同为妓的,不会的!但是长风不会说谎,长风虽然恨自己, 却对秀萝情有独钟,说什么也不会坐视自己心爱的女人沦落花街,那么这又是怎么一回 事?
夜风一阵阵地吹在赫连那山身上,他几乎想楞了,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站在深夜 的园子里,直到远方传来打更声,他才猛然觉醒。看来自己不到八大胡同弄清楚是不行 的!
※※※
第二天退朝后,赫连那山回家换过衣裳,便立刻转往风乐楼想一探究竟。他虽非这 种风月场所的常客,却也并非完全陌生。他直截了当地找来嬷嬷点名找秀萝,这嬷嬷倒 也识相,眼见赫连那山相貌堂堂,出手大方,当下命姑娘带他上二楼。
坐在满是脂粉味、装饰华美的房间内,赫连那山一颗心忐忑不安,全然不能平静, 他心里想的只有长风的话,也只想证实秀萝是不是真的在这里。
不久,叮叮当当声响起,听到这熟悉的钤铛声,赫连那山脸色一变,待房门一开, 看见一身银白、长发直泄到腰际的女子时,他顿时认出她来;,这不正是昔日在草原上 奔腾纵驰的铃鹿--巴达克山国的大公主秀萝吗?
「真的是妳?」他双眼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
「我等你好久,你终于来了!」秀萝一面为他斟酒,一面低声说道。
「你要长风找我来的吗?」
她轻轻点头,低声道:「我知道你己经成家,新娘子还是个格格,对不对?」
赫连那山面无表情、不发一语,算是默认了她的话。
「她长得怎么样?有没有克丽儿漂亮?我想应该很美吧!听说她是大清第一美人, 连皇帝都想娶她呢!」
听见「克丽儿」三个字,赫连那山镇定的表情霎时蒙上一层阴影,一颗心也不由得 揪紧。
但秀萝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又继续说道:「你瞧我带了什么东西来,克丽儿 的丝带呢!你走的时候我忘了交给你。」她把一条绿色的丝带递给他。
赫连那山并没有接过丝带,他瞪视着满脸平静的秀萝,「你是故意的吗?你到底来 做什么?长风怎么会知道你在这儿?」
「你怪我?」秀萝收回手,落寞地说:「我只是想,你那么喜欢克丽儿,却没有一 样她的东西,所以特别从巴达克带来给你!」
「你到底来做什么?」赫连那山又问。他不想和秀萝谈克丽儿的事,那是他心中永 远的痛,一个永远也无法痊愈的伤痕;他会来,只因为她是克丽儿的姊姊。
「巴达克亡国了,她来是想找你帮忙复国雪耻!」倏地,一个男子的声音冷冷地从 窗外传来。
「长风?」赫连那山转头向窗外看去。
果然是卫长风,只见他从窗外纵身而入。「半年前布哈尔起兵攻打巴达克,在内无 强兵、外无救援的情形下,巴达克被攻陷,三天后,几乎成为一座死城……」
※※※
咱们的名月格格又进宫去见太后了!
每当她去见太后时,就是平西将军府上上下下最紧张的时刻。
因为这个好动好玩的将军夫人,不知又会想出什么主意摆脱他们的跟随,上街遛达 。之前几次就是这样,为此他们还挨了不少骂呢!
所以当侍卫们顺利地将轿子抬进门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大口
气。岂知轿帘一掀开,坐在里头的却是个睡得昏天暗地的老太监,惨了,又让格格 给溜了!
没错,名月又溜了,此刻她又变成那个全身脏兮兮的小乞丐,正快乐得像只小鸟似 的,在正阳门外逛大街哪!
正阳门是全京城最热闹的地方,举凡各类店铺、摊贩皆有之,甚至还有卖洋货的小 铺子呢!
只见名月忽而在专门卖洋货的小铺前,瞪大眼睛努力瞧着一个三针表,忽而穿梭在 摊贩云集的棋盘街,忽而又到同仁堂与卖药的掌柜聊天,下一刻又见她一把鼻涕一把眼 泪地坐在勾栏里看人家演桃花扇,末了还跟着两个汉子进了八大胡同,差点没被人家拿 扫帚给轰出来!
「喂,你知不知道风乐楼来了个回妞,听说很漂亮哪!」两个逛花街的人说着。
名月一向对人家的话没什么兴趣,转身就要离开,但接下来的对话却让她欲举步的 双脚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真是可惜……」
「可惜什么?」
「她来没多久就让人给包走了,害我们连一睹芳容的机会都没有。」
「谁这么大手笔,竟能包下风乐楼的当家花魁?」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就是咱们的平西大将军赫连那山,这件事几乎全京 城的人都在传呢!」
赫连那山!?名月顿时如遭雷极般楞在当场,这怎么可能?
「赫连将军?他不是才娶了鄂王府的名月格格吗?怎么会……」
「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那名月格格虽生得国色天香、花容月貌,可毕竟是个 公侯之女,哪比得上当家花魁?」
说到这里两人哈哈大笑,那笑声刺得名月耳里嗡嗡作响,方才逛大街时的好心情此 刻早跑到九霄云外去了,怎么会这样?
难怪最近他下了朝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家,即使回了家也是一个人闷在书房里老半天 不出来。原来如此!她自幼见父亲周旋于公门应酬,以为丈夫亦然,因此不甚在意他的 行踪,想不到其中竟有这段文章!
该怎么办呢?那两个人说的话能信吗?她可以这样怀疑疼爱自己的丈夫吗?不!不 可以!
此时的名月也没了逛大街的兴致,她只是满腹心事地离开了八大胡同。
※※※
夜里,等着夫君回房的名月又失望了,这已不知是第几次了,最近这段日子以来, 总是她睡着后他才进房,而她起床时,他又上早朝去了,这让她不由得想起白天在街上 听到的对话。
名月愈想愈是忐忑不安,怎么也睡不着,而又等不着他进来,最后索性爬下床到厨 房弄了杯热茶给他端去。不料她才刚推开书房的门,就和正要出来的赫连那山撞个满怀 ,整杯热茶直往他身上洒去,弄湿了他手上所拿的一张羊皮纸。
「好疼!」名月被热茶烫得惊呼出声。
「月儿,怎么会是你?烫着没?」他心疼地瞧着妻子的手,却完全忽略了那杯茶有 大半是倒在他身上。
「不碍事,倒是你的东西弄湿了!」
赫连那山这才惊觉手中的羊皮纸被弄湿,他连忙拿到桌上摊开来检查,幸好做记号 的地方没被弄湿。
名月也凑了过来,看着桌上的羊皮纸,「这不是图吗?而且还不是我们这地方的图 。瞧这地名,不是蒙古关外,就是回疆天山一带。」
赫连那山一听,也惊诧不已,没想到她竟能一眼瞧出图中所绘之地点!而自己该怎 么解释才不会引起误会?如果这小醋桶知道自己最近都在风乐楼,不闹翻天才怪!
「我猜的对不对?」名月仰起头,等着他的回答。
「嗯!是回疆的地图。」
果然!她偏过头若有所思地问:「皇上最近准备攻打回疆一带吗?为什么你要看回 疆的地图?那地方不是才划成东西十一城,派人治理得好好的?」
连这都知道?看来太后和皇上果真没有白疼她!
「是这样没错,但今天早上又有消息传回京城,说驻乌什办事大臣苏成被当地百姓 所杀,皇上大为震怒,恐怕要派兵敉平。」这确实是实话,回疆一带是发生了乱事。
「你又要出征了吗?」
「别担心,这次不是我。」赫连那山抱起妻子躺在香妃榻上,嗅着她身上的香味。 「妳好香!我多久没亲你了?」说着,他低下头就是一吻。
名月也忘了自己为什么而来,双手不由自主地解开他的衣裳。
不过衣襟一拉开,一条女用的绿色丝带便从他的衣裳里飘了下来。
「这是什么?」
赫连那山一楞,心想糟糕,自己竟然忘了克丽儿的丝带还带在身上呢!
「给我的吗?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绿色的?」名月不动声色地拾起丝带故意说着,同 时坐正身子,拿起丝带随意拢拢头发,系了上去。
瞬间,她脸上浮现一抹无法形容的妩媚神韵,让赫连那山几乎要以为是克丽儿再世 了;但一眨眼,幻影又消失无踪,哪有什么克丽儿?眼前仍是黑发黑眼、美得不可思议 的顽皮妻子。
「送给你的!」心里虽知不妥,但赫连那山却还是决定这么做,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为什么。
※※※
第二天,赫连那山上朝后,名月立刻拿出那条丝带细细瞧着,没来由的妒意出现在 名月那精致的小脸上。回人、回疆地图、加上绿色丝带,这不印证昨天那两个人的话不 是空穴来风?
这下她无论如何都坐不住了,好不容易捱到近晌午时分,名月换上衣服,顺手弄弄 头发,立时摇身一变,成为一位俊俏的公子,接着又到厨房抓了些灰炭往手上脸上以及 脖子抹,确定别人认不出自己是女儿身后就悄悄出门,直往风乐楼去。
到了风乐楼,名月试探性地报上赫连那山的名号,说自己是替他拿东西来,岂料执 事嬷嬷听见「赫连那山」四个字,笑得嘴都合不拢,加上又收了好些银子,哪有不肯之 理,连声说;「给秀萝的是吗?没问题,我马上叫她下来!」
秀萝?那女子叫秀萝?
「不必了,这东西很重要,我想亲自交给她。」名月故意压低声音。
嬷嬷听了后点点头,示意名月跟着她上楼。敲了敲二楼最里面一间房门后,嬷嬷朝 着里面喊道:「秀萝,赫连将军派人送东西来给你!」
不多时,门一开,一阵香风飘过;身穿银白色衣服,一头长发直泻在腰际的秀萝站 在名月跟前。只见她明眸皓齿,神采动人,一对绿色的眸子直如两漂湖水般教人身陷其 中无法自拔。那模样,娴静中带着妩媚,平静中不失坚毅,真是好个塞外美人,看来传 言是真的!想到此,名月不觉身子有些摇晃。
「怎么啦?你不舒服吗?」秀萝关心地问。
「不,不要紧,我只是有些头晕。」名月目不转睛地瞅着这个叫秀萝的女人,依然 不敢相信丈夫真的喜欢上她,可是依这种种迹象看来,却又假不了。
「你说那山有什么东西给我?」
不是赫连将军?而是那山?看来两人相当熟稔了!名月伸手随意地拿出一个丈夫送 给自己用的发簪递给秀萝,「他要我把这东西给你。」
接过发簪,秀萝有些纳闷,那山不知道她从来不用发簪的吗?
怎么会送这东西过来?「这是他要给我的?」
「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晚点他来的时候你再问他好了!」
名月试探地说,想看看她的反应。
秀萝欣然一笑,细细拿着发簪在手上把玩。他从没送过她东西,没想到却送她这个 ?虽然不甚喜欢,但因为是他送的,她会好好珍惜,于是她想也没想地立刻插在发上。
看见秀萝这个举动,名月一颗心倏地揪紧。「东西我已经交给你,那我走了。」
秀萝颔首微笑道:「谢谢你跑这一趟,辛苦你了。」
名月匆匆点了个头,便转身离去。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门的,惊讶、愤怒,外带被欺骗的感觉溢满胸口。她茫茫 然地站在楼梯口,那没几阶高的楼梯为何看起来会那么长?而人似乎又多了起来。看着 那些姑娘送往迎来,她简直想放声大笑,这是什么世界?她堂堂一个亲王格格,竟然比 不上一个在花街里打滚的女子?
「将军,您来啦?秀萝正等着呢!」
嬷嬷招呼的声音惊醒了茫然中的名月,她往下看去,那站在楼梯口准备上来的,不 是赫连那山又会是谁?
名月连忙躲到一旁去,看着秀萝喜孜孜地将赫连那山迎进去后,她悄悄地走到门外 ,听着两人的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