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句话让抡语剑不禁眯起了眼睛。他应该觉得好笑,但他发觉自己笑不出来,事实上他觉得自己受伤了;任何一个费尽心力却得不到感激的男人大概都会和他有相同的感觉吧。
“如果我们不算成亲,那这些日子我们夜里所做的‘行为’,麻烦你解释一下。”他故意在“行为”两个字加重喜,提醒她他们所做的事只有在夫妻间才会发生。
“那是……那是……”喻希柔涨红着一张脸不知该如何解释。
“词穷了吧?”抡语剑凉凉的削她。“别再多说,快去收拾东西,我还得打点绣坊,没空和你磨菇。”首要之务就是先遣散仆人,发给安家费,再来还得要打包丝线及已绣好的半成品,以陆运的方式带回京城。
真令人头痛啊!走水路怕被人劫货,走陆路又找不到镖局护镖,现今唯一的希望只剩京城里的帮手,希望他们能尽早赶来洛阳会合。但依目前的情况看来,恐怕他是等不到那时候了,只好先行离开。
他这是什么口气,说得她好像是只非听话不可的狗似的!她这辈子还没听过这么自大的口气,就算是她爹也不曾同她这么说话过,毕竟她才是赚钱养家的人。
“我们解除婚约!”她再一次不经思考脱口而出,现场顿时一片鸦雀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才见抡语剑性感的双唇透露出温柔的声音;柔得危险,温吞得可怕。
“再说一次。”抡语剑阴柔的声音跟锐利的眼神令她打从心里害怕起来。
“我们解除婚约!”虽然害怕,但她的自尊心硬是撑着她说出口。要说出这一句话是如此的困难,但她拒绝让男人操纵她的人生,她已经受够了男人,现在她需要的是安静。“我们……我们解除婚约.反正……反正这桩婚约你原本就不想要。”
“不想要的人只有我一人而已吗?”抡语剑也跟着火大起来。“你不也想摆脱这桩婚约?”而且还想利用他。
她的确是。她还记得她当初的愿望,只是后来发生太多事让她打消了主意,以为他真是个可以相守到永远的人。
“对,我就是想摆脱这桩婚约。”不知怎地,她的脑子就是不听使唤,驱动着嘴巴说出与内心相反的话。
“你想摆脱的是婚约还是我?”抡语剑毫不留情的戳破她的伪装,“还是你宁愿来的是一个听话的抡语剑?最好能任你胡作非为,不管整座绣坊的安危,只随你高兴?”
“胡……胡说!”他的话令她苍白了一张脸,她从没想到他会有这么残酷的时候,每天夜里醒着看护她的温柔情人到哪里去了?“我才不是这么自私的人。”她可是为了绣坊费尽心力,哪有他说的这么可恶。
“你是。”抡语剑毫不客气的说,该是有人教训她的时候。“你想解除婚约,是因为你发现我不是一个可以任你控制的男人。你害怕失去掌控权,所以死守着绣坊,因为你知道,一旦踏出绣坊你就失去掌控权,再也无法享受指挥的乐趣。”
“我没有!”他为何要把话说的这么恶毒?又为何她会有心痛的感觉?
“你有!你若没有的话就不会这么害怕,就不会失去理智将整座绣坊暴露在危险之中。今天倒霉的是小六子,但下一个呢?是小凝还是其他无辜的仆人?”
她苍白的脸色令他心疼,但光顺着她是无法帮助她成长的,她必须学习妥协,并放宽视野。
“希柔,暂时离开洛阳并不意味着你不会回来。人必须学习接受新事物,并且适应突来的转变。这个世界很大,你不能以眼前所见的景色来断定天下,这就好比井底之蛙。”
“我情愿当一只青蛙,也好过到陌生地方当只无头苍蝇。”她赌气的回道。
抡语剑闻言反倒笑了,温柔的揽住她的肩,在她的额头印上深深一吻,像是一个保证。
“不要害怕改变,希柔。你曾告诉过我,说你想改变,不是吗?”
“嗯。”她的确说过,而且他也承诺过要和她一起变。
“两个人要踏相同的步伐或许不容易,但我答应你,永远会在前方等你。即使你任性、惊慌、跌倒,也一定会看见我随时随地伸出的双手。”
“所以我随时可以任性、撒娇?”她的抗拒心慢慢融化,不明白为何在他面前,自己总是表现出最糟的一面。
“只要是在合理范围内。”他纠正道,明白他又战胜了一回。
喻希柔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哭,她何其有幸遇上一个懂她、包容她的男人;又何其不幸遇上一个知道该怎么治她的男人。
这就是命吧,她苦笑。上天赐给她一项特殊才艺,教她必须因此才艺而背负着沉重的担子,然后又赐给她一个不想要的婚约,却又在阴错阳差之下找到终身的依靠。
“跟我回京城吧,你会喜欢抡庄的。”
看着她未来夫婿自信且坚定的脸庞,她不禁将身子偎进他怀里。
“嗯,回京城吧。”紧搂着她的身躯绽放出安定的力量,使她不再害怕未知的明天。
他们将离开洛阳,朝京城前进。
第八章
没有,什么都没有!
江玄明捺不住心头的怒火,诅咒连连。他已经搜了一整个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现到。喻希柔那贱人究竟将绣图藏在什么地方?他记得她曾说过她将脑中所想到的绘成一张张图案,并串成好几册,对他来说那些图册意味着金钱与名声。
他不得不承喻希柔的确天资过人,即使他已尽力模仿她的绣法,却仍绣不出她的一半水准。
该死!他必须尽快拿到绣图及绣法才行,他到处兜售的绣品全是以“喻希柔”的名义卖出去的,外行人根本看不出他绣的东西和她的有什么不同,只要亮出她的大名就可以卖得好价钱。
但他的“六色重叠绣法”骗骗外行人还可以,一旦遇上同道中人,立刻就会穿帮。偏偏最近的买主愈来愈精,不但要讲价钱,还要找行家验货,吓得他立刻大喊改日再卖。
真混蛋极了!他禁不住又是一阵诅咒。原以为毒死喻希柔以后就可以将她的心血偷到手,没想到会杀出个抡语剑破坏了他的计划。
要指望徐王府那三只猪是不可能了,他们兄弟三人正打算明天高高兴兴的进驻绣坊,彻彻底底的搜刮一番。
唯今之计只有投靠杨氏绣庄与杨云霸合作,他相信在他的帮助下,必能逼喻希柔交出绣图,到时他就稳坐“大唐第一绣手”的宝座,再也没有人会看不起他,说他软弱,不像个男人。
对,就这么办!
心意既定之后;江玄明趁着夜色离开空无一人的绣坊,徒留满地月光。
“在画什么?”
抡语剑无声无息的悄然走近,吓了正借着烛火沾墨绘图的喻希柔一大跳。今晚他俩投宿于洛阳郊外的一家小客栈内,此刻正值就寝时分。
“你吓了我一跳。”幸好她这一笔尚未落下,否则整张图案就完了。“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她有此不好意思的说,明知他已经忙了一天,还点灯吵醒他。
“没有你我睡不着。”像是开玩笑,又像是认真的情话从抡语剑的口中轻逸而出。
他拉了张椅子坐下,认真的研究搁置在桌上的绣花图样。他一张接一张仔细地看着,发现她真的很有天分而且很细心,她不但将脑中所构思的图形画了出来,甚至将绣法、配色都逐条列出,并做说明。
她的行事风格跟他很像,要做就要做最好的。只不过她这实事求是的作风极有可能为她惹来大灾难,她似乎忘了自己的地位——大唐第一绣手,只要是稍具野心的同行,没有一个不想取代她的位置。
笨希柔!
抡语剑不禁摇头叹息。有个妹妹是家事白痴,但满脑子稀奇古怪的主意就已经够糟了,未来的妻子却又要命的专注单纯,只精于刺绣。
上天可真会捉弄他,他再一次摇头叹息。
“我画得不好吗?”喻希柔有些迟疑的问。要不然他怎么会一下子苦笑,一下子又摇头?
他笑了一笑,决定逗逗她。连赶了几天路,一路上谨慎戒备,使得他们犹如紧绷的弦,的确需要放松一下。
“你确实画得不好。瞧瞧这朵花,我都看不出你到底在画些什么。”他故意用手指轻敲她正绘着的牡丹图,示意她画得一团糟。
“有吗?”她怀疑的看着桌上的画纸。牡丹可是她的绝活哪,怎么可能画不好。“哪儿不对啦?”她怎么看也看不出来哪儿有错。
“全都不对。”抡语剑忍住笑意,装出一脸正经的拿起那张牡丹图,面色凝重的挑出缺点,“花形不对,叶子不对,甚至连枝桠都不对。”
这太离谱了!
喻希柔忿忿的夺下他手中的牡丹图,倏地换上一张白纸,推至抡语剑的面前。
“我可不觉得我哪里画错了。你行的话,画一张来瞧瞧,别光会挑毛病。”而且挑得还是连瞎子都摸不出来的毛病,简直莫名其妙。
“好。”抡语剑当真拿起毛笔沾墨,往白纸上勾了几笔。
“这是什么?”怎么画得圆圆的,像是一个肉包子?
“别急,再瞧瞧。”说着他又再添了几笔,登时一个小婴儿的可爱小脸便跃然纸上。
“咦?这是一个小宝宝啊!”喻希柔一脸迷惑的望着他,不明白这和她画的牡丹花有啥关系。
“没错,而且这个小宝宝是我们的宝宝。”抡语剑笑看着她迷糊的脸。从她的表情看来,恐怕她还不懂得他的暗示,他索性将她一把抱起,稳稳当当地往自己的大腿一放,让她舒适的靠在他的胸膛。
喻希柔仰起头望着他,看见他带笑的眼眸,顿时觉得自己好幸福。
“也许咱们的宝宝已经悄然成长也说不定。”他的双手抚上她的腹部,仿佛她真的已经怀孕。
宝宝?!他在说什么?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抡语剑巨大的双掌仿佛一个摇篮,紧贴着她的腹部,载满了承诺与保护。
她真的觉得好安心,他就像一把大伞,张开巨大的伞面,将一切暴风雨挡在外面,不教纤细瘦弱的她受到任何伤害。
她曾讨厌过他、恨过他,希望他能回京城去,给她自由的空间。可是现在她一点也不这么想,相反的,她庆幸他并没有被她的畏缩吓到,仍坚持陪在她的身边。
宝宝啊,……她不禁也跟着幻想起来,一个有着清明大眼的男婴倏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她不禁柔柔地笑了,仿佛酷似抡语剑长相的小男孩就站在她眼前,紧捉住她的手喊娘。
“我想你肚子里的孩子一定是个女的。”他的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为什么?”她不服气的反驳,方才脑中的影像明明告诉她宝宝是个男的。
“我喜欢女孩。”抡语剑答得理所当然,搞得她一头雾水。
“为什么你喜欢女孩?一般男人都希望拥有儿子。”喻希柔不懂的看着他,为何他的想法与别人不同?
“因为我不是一般男人。”
这倒是。喻希柔只得投降,她差点忘了她未来的夫婿是个怪胎。他若是一般男人的话,早让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抗拒给气跑了,哪还能由得她撒娇。
但她还是不懂,当女人有什么好?瞧她,不就是因为生为女儿身而备受压迫?
“我倒希望宝宝是个男的。生活在这个社会的女人没有任何地位,出生只是多受苦罢了。”
她并没有说错,因为这是个铁一般的事实。
抡语剑明白诸多的礼教规范对女性极不公平,就连他自己,有时也会无法免俗的对女性加以限制——比如语兰。
世界上原本就充斥着许多不公平,光凭他一人之力根本无力改变。他能做到的,只有尽全力保护家人,护卫他生命中的一切。
“或许你说得对,但我不认为一个人的价值有你说的那么廉价。不管是男是女,都不该否定自身的价值。”天生我材必有所用,这是他的一贯想法。
“那是你的想法。”喻希柔并不同意他的说法,就她亲眼所见,生活在这个社会中的女人没一个幸福。“你生来养尊处优,根本无法体会我们的感觉。”
偏激的小妮子。抡语剑笑着轻轻地放下她,倒了一杯茶给她,等着她继续发表高论。
“也许你会觉得我这么说太武断了,但你能否认这不是个男尊女卑的社会吗?”
他摇摇头,“不能。”她说得没错,世风确是如此。
“我们女人在家辛苦得半死,做一大难杂务,可是你们男人呢?花天酒地也就罢了,一有个挫折只会怨天尤人,甚至还责怪我们跟你们八字不合。”这是最呕人的地方。
“说得好。”抡语剑附和道。就是有这种怪天、怪地,唯独不会怪自己的男人。
“所以……咦,你不生气?”喻希柔停下她的长篇大论,奇怪的看着坐在她身旁啜茶的抡语剑。
“我干嘛生气?”他还认为她说的有道理呢。
“因为你是男人啊。”他真是个怪人,被说成那样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是男人就该为男人辩解吗?”抡语剑不疾不徐的放下茶杯,“还是你认为所有男人都听不下女人说的道理?”
“我……”喻希柔一时语塞,怎么每一次口头角力她都斗输?
“希柔,我说过我不是一般男人,只要是合理的建议或是批评我都愿意听,不管那是不是出自于一个女人之口。”
喻希柔闻言,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她知道他心胸宽阔,值得信赖,但从没想到他竟连她对男人的批评都听得下去,甚至还点头附和。
“你呀,”他轻点她的鼻头,脸上的表清充满了爱怜。
“对男人的敌意太深了,因此容易一竿子打翻所有的人,连我这个无辜的人也莫名其妙的跟着遭殃。”
“对不起。”她连忙道歉,知道他被骂得冤。
“其实你说得没错,只是光凭我们并无法改变这股世风,所以只能独善其身,期望自己不至于跟着沉沦。”他无意识的拨弄着桌上的图案纸张,心中陡地有一股荒谬的不安跟着上升,他认为敌人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们,必然还会有所行动。
“听起来真悲哀。”她一向憎恨自己是女儿身。
“是悲衷,但日子终究是要过的,端看你怎么过。”抡语剑脑中倏地闪过江玄明那张伪善的脸,以及他兜售织品的情形。
他该告诉她吗?告诉希柔她最信任的朋友其实就是害死小六子的人?不,不妥,依她的性子,打死她也不相信江玄明不但是个杀人凶手,还是个偷她技术的无耻小偷。
或许旁敲侧击会好些,他默默的决定。于是他语气淡然的开口问:“除了你以外,可还有其他人会‘六色重叠绣法’?”其实不用问他也知道答案必是否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