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夕很认真地想了想:“山上没有神仙。”
孩子露出失望的神色。
“但是山上有一个和我一样‘像饭团一样香’的人。”千夕拍拍孩子的头,笑着:“记住啊,上了山之后,问他要饭团,他会给你的。”
“哦。”孩子乖乖地点头。
千夕自豪地向着夕阳去寻找下一个需要她帮助的人。
夕阳风里,她的衣袂飘飘,灿烂的笑意,就像一个,真正的神仙姐姐。
谁说谁是妖孽呢?如有妖孽的心,神仙也是妖孽,如有神仙的心,妖孽也是神仙。
天空中,有个人一直看着这一切。纯洁皎洁,散发着光线的白色,所以人们从地下往天空看,不可能看见他。看着千夕踏着夕阳,他若有所思地,用右手的手指轻轻敲了两下左手的指甲。
那边的山丘上,通微用他孤意如莲,忧悒如月的气质,淡淡地面对着一千多名被千夕通知前来避难的百姓,上来一个,就递给一份饭食。
他可没有千夕那样温暖的笑颜,其实地不地震,他无所谓,他会在这里,只因为千夕。那是她的慈悲,而不是他多情。
他就那么淡淡地坐着,等着千夕最后上来。他那孤寂冷傲的气质合着一股淡淡清冷的莲花香,就足以让上山来的人乖乖听话,秩序井然,谁也不敢大声喧哗,只是偶尔偷看通微那么两眼,心里还有些发悚。
此时山下突然起了一阵轻微而宏远的轰鸣,山上的人纷纷惊骇相拥,有些大胆的就站上山头看。只见山下原本他们生活的地方,起了一阵灰黄的尘烟,因为遥远,大地似乎在无声无息中龟裂成许多不相连的片断,还有些牲畜在摇晃起伏的大地上奔跑,有些掉进龟裂开的裂缝里,虽然山高听不见野兽的嘶吼,但是这样远远眺着,因为无声,所以更显得生命消失得简单,而且迅速。
天地,喜怒无常,天地动怒,人命就如同草芥。
在裂缝之间,有些来不及上山的人比之牲畜在裂缝之中更显得渺小,挣扎之状,也更为悲惨,却有一个粉红色的影子,往往在这千钧一发,把人拉了上来。
通微带着淡笑看着,悠然抱膝望着苍天。你看,你不让她出世,她偏偏要出世;你认为她不可容忍,她却被这些百姓们当作神仙,越发地向你膜拜,说到底,你该感激她的。
“通微!”
山头上一声清脆的呼唤,随着十几个劫后余生的人奔上山来,一个粉红色的人影一闪,扑入通微的怀里,笑颜如花:“救人很开心呢。”
通微不置可否地托起她微微带汗的红扑扑的脸颊,她的身上此刻洋溢着橙花的香味。通微托起她的脸,吻了下去,唇边,微微带了一丝促狭的笑意。
千夕被吻了一下,呆了一呆,大叫一声,跳了起来,满脸绯红:“你干什么啊!”
“哈哈哈——”周围原本被通微的冷淡压得死寂的人群,突然都笑了起来。
“傻孩子,公子喜欢你啊,你们富贵人家或许以为不成体统,但我们乡下人不讲那么多规矩。”带着孙儿的那个婆婆把千夕绑在她腰上的粉红丝缎解了下来,给她系在头上,打成一朵花,“从明儿开始,你就不要穿姑娘衣服啦,算是现在老婆子给你做媒,嫁给这位公子了。”婆婆老皱的脸笑得像一朵菊花,“像神仙一样的姑娘,肯定是老天爷生错了,把仙姑放下凡间来了。阿弥陀佛,真真漂亮的姑娘,怎么见得就有这么大本事?要是我家阿狗日后娶到这么一个花朵似的媳妇,我在地下都要笑醒了!”
婆婆一边打花一边唠唠叨叨,千夕又羞又恼的眼睛亮亮的,清晰地映出通微的影子,四周的人开始欢笑起哄。通微似笑非笑,那眉宇间的孤意冷傲,升华成了一种——我本傲然超脱于人世间,俯首看红尘,只为你一个人,我愿坠入红尘,只要,你能和我在一起——那样偏执的温柔。
“通微。”她怔怔傻傻地低唤。
“嗯。”通微在距离她很近的地方,宠溺地应了一声。
千夕笑靥如花,再一次扑入了通微怀里。
我不说感动,只因为,我和你一样,一样。
——***——
夜里。
祭神坛。
“叮咚”两声,钱币互撞的声音。
“没见过,做神的人也喜欢钱的。”降灵的声音,依然闷闷的,无可无不可的。水晶般诡异漂亮的他在祭神坛上漂浮,缓缓地起伏,望着天空中缓缓降下来的一个白色的影子。
降下来的人一手抛起两个钱币,在空中互撞了一下,才划过一道弧线落入掌心,闻言古怪地笑了笑:“啊,我不是神。好久不见了,降灵,没想到你这家伙居然还在这里,算算有多久了?一千多年了?嘿!”白色的人影背后隐约有着洁白焕发着圣洁光辉的羽翼,但是在夜色里,隐隐约约的,似有,还无。
“都过了这么久,你还是使者啊。”降灵漫不经心地道:“我以为你应该晋升为神仙了,结果你还没有。”
“叮咚”,又是钱币的一声撞击,白色的使者也是那么无可无不可地回答:“我对做神没有兴趣,过了这么多年,论资格你早就可以入天,为什么你还留在这里做鬼?你问过自己没有?”
降灵也是困惑地回答:“为什么我还留在这里做鬼?我忘了。”他抬头看着“使者”,“你又为什么不肯成神?做神有什么不好,”
使者饶有兴趣地只是抛着那两个钱币,那是两个有着古老花纹的银币,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东西,“为什么不肯成神?”他想了想,耸耸肩,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地回答:“谁记得?做使者有什么不好?”他缓缓降落下来,和降灵平视,“天地两大使者,善使者,恶使者,既然善喜欢多管闲事,处处做好人,我自然乐得清闲。”
“恶使者?”降灵奇怪地看着他,使者的轮廓优雅尊贵,有着一种圣洁的光彩,“你不是叫——”他自言自语,“我忘记了,你不是叫……什么的,那个名字么?怎么——”
使者狡黠地笑,“忘记了就算了,从前的事现在还有谁记得?毕竟都是那么久以前的事情了。”无聊地抛起钱币,再一次“叮咚”一声,“我和善商量好,恶使者太难听,他叫做善,我叫做使者。”
降灵根本就没注意听他说话,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从前的事还有谁记得?一个成了神,一个成了鬼,还有些什么人,早已忘却。一千多年前,究竟发生过一些什么?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死去的?又是为了什么而留在这里徘徊千年不改?
谁知道呢?就像使者说他忘了为什么执意不肯成为神,千年以前的过去,是刻意被人遗忘的吧,或许,有一段比死亡更惨痛的记忆,所以……
“叮咚!”
钱币再度相撞,使者无聊地看着手心里的钱币,“这次如果不是个小妖闹得不得安宁,我差点忘了你还在这世界上。”
“哦。”降灵一点也不觉得什么,“我也忘了,太久了,我连你的名字都忘了。”
“嘿!”使者嘿嘿地笑,“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没脑。”
降灵无所谓地在祭神坛上转了一个圈,穿过月光,“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他显然也想学着使者的口气说一句什么,想了很久,才说了一个词,“很坏。”
很坏?使者摇摇头:“这么多年了,你还真是一点进步也没有。亏我这么殷勤来看你。”他微微竖起一支手指,漫不经心地问,“前些日子,听说你被那背叛者的后人,封到了这石头底下?你还真不怕羞,这种事情,居然也可以让它发生?”
“哦。”降灵听了和没听见一样,也不觉得这是一种教训加讽刺。
“哦什么哦?”使者耸耸肩,指甲对着钱币一顶,“叮咚”两声,钱币从空中掉落,划成两个闪烁着银光的弧线,滚到祭神坛上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通微和我打赌,说就算是鬼,也不一定抵消得了他符咒的力量。”降灵看着那两个银币滚落的方向,“而且他说,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的,”他自言自语,“他说,不会总是只有我一个人的。”
嗯?使者微微扬起眉毛,原来如此。怕——降灵——寂寞吗?所以故意把他封到祭神坛底下,让圣香来救他,让容隐来救他,以此证明,大家都是关心他的。
关心?使者伸了一个懒腰,真是可笑的人类,降灵不会懂得什么叫做关心,就算你叫一千个人来关心他,他还是不会理解的,就像当年一样,他到死,也不懂为什么有人会拼了命来爱他,也有人,会拼了命来恨他……
“唉,”他打了个呵欠,自言自语,“无聊,我要回去了,你呢?还在这里等啊?”
“等?”降灵迷惑地问,“我要等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你要等什么,你不知道,却来问我?”使者摇头,“等天亮喽,我要走了,你慢慢等。”他慢慢地升上去,隐约,背后有张开的,散发着丝弦般光线的,圣洁皎洁的羽翼,笼罩着一层的洁白的光晕,“下次再见了。”
“再见。”降灵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依旧在黑暗中飘浮着,水晶般诡异的漂亮。
“你还真不留恋啊,有时候我也不得不羡慕,你这没脑的好处。”使者缓缓地上飘离开,声音也渐渐地远去。
降灵也渐渐散去,天亮了,天亮了,他等到,天亮了……
每一个天亮。
每一天,他都等到天亮,但要等的,真的只是天亮,而已吗?
天,不需要等,每天,都是会亮的。
每天,太阳会从相同的地方升起来。
一千多年……
都是,一样的……
第10章
通微一掌的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通微这一掌用尽全力,甚至用出了他十二层的功力,一并发泄他这一个月来的哀戚,一掌接触到了实处,掌力一吐无遗。他心头滚着一片火热,一片冰凉,太多太多的凄苦,像一团冰凉的火焰,如果不能借此倾吐,可能就要把他整个人焚毁,烧尽,变成飞灰……这一掌吐了出去,他的心头微微一清,这才脸色微变,他才知道,和他对掌的人是谁?!
好——惨——圣香双掌交实,一连退了七八步,“砰”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对于活了二十多年的圣香来说,大概就是今天最凄惨了!他非但没有人怜爱疼惜,反而作了一回他从来都不想做的出气桶。
通微如影随形,跟着纵了过来:“你,”他的脸色仍然很阴沉,但是眉宇间郁结的哀戚已经大见消散,至少没有了那一个人郁结致死的寂然。他的心情还没调整过来,关切的话他说不出口,只用他一双眼睛望着圣香。
圣香双手撑地,脸色苍白,却还是笑吟吟:“我终于试出来,你这巫婆的底限,咳咳,底限是多少了。”他分明就不见得好受,却还是笑,一张玲珑漂亮的脸一刹那变成极度苍白,神态还是圣香的神态。
“你,没有受伤吗?”通微对他伸出手,神态有点默然。
“差一点,”圣香呵呵地笑,“你这巫婆,也就比我强那么,一点点,要打伤我,大概还差那么一点点,”他收起撑地的一只手,压住胸口,咳了几声,“不过你这一掌大有前途,可以匹敌什么密宗的阿曼罗大手印,好好的发扬光大,也许你也可以自创一门什么巫婆宗敌我不分见人就杀手印。”
“闭嘴!”通微冷冷地看着他,“不要这么多话,多嘴多舌,是在嫌你自己命长吗?”
圣香古怪地看着通微,叹了口气:“如果不是我已经看了你一炷香时间了,我肯定以为你是冒充的!”他拍拍尘土从地上爬起来,“我认识的巫婆,从来不发脾气,淡淡得像一朵莲花,香香得也像一朵莲花,多干净多舒服的人,怎么会变成你这幅样子?”
通微的脸色陡然煞白,苍白得不见颜色,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乌黑得深不见底,那是,千夕最常有的表情,他似乎在颤抖,又似乎,等待着什么温暖的东西可以温暖他的寒冷,摇了摇头,他什么也没说。
圣香站了起来,一只手还压着胸口,他大概被通微一掌诱发了心病宿疾,这一会儿已经痛得连眉头都皱了起来:“巫婆,你听我说,其实,生生死死,也不一定就真的如你想象的那么重要,是人都要死的,只要在活着的时候没有遗憾,活得快乐,那么就算死掉,也不算是很痛苦的事情。”说了这阵子话,他的鬓角开始渗出冷汗,他的心病宿疾虽然不太严重,也不常发作,但发作起来还是很要命的,“就像我问降灵,我会不会长生不死?降灵说,不会。”他真挚地看着通微,叹了口气,“你知道吗?这是人人都知道的答案,但是我仍然忍不住要问,因为,我真得很怕死。”
通微失去神采的眠珠这时候才微微动了一下,他从来没有听嬉笑怒骂游戏人间的圣香,对谁说出几句心里话,今日如果不是他特意要留下来劝他,他绝不会说。
“从小人家就告诉我我有心病,说我长不大,说我会早死,”圣香眼里有疲倦的神色,“我从来都不爱听,我喜欢花,喜欢鸟,喜欢白糖花生,喜欢玫瑰糕点,还喜欢美人喜欢被人宠被人纵容,我怎么舍得死掉?所以我挖空心思地要多活久一点,我学武功,我很会保养自己,很会保护自己,因为我真的舍不得就这样死掉,这个人世,有那么多好玩的东西可以玩,有那么多人纵容疼惜我,我怎么舍得死掉?怎么忍心死掉?一直到我遇到岐阳。”他的眼色微微有些深,“从那个时候起,我真的知道自己不会早死,突然之间,我完全地失去了目标,你明不明白那种感觉?我花了十几年去做的事情,突然之间,别人告诉你,你做到了,事情解决了,那我呢?我往后要怎么办?我已经,习惯了那种努力,习惯了以为自己会死掉的想法。”
通微沉默地听,圣香很罕见要对人诉说心事,这一席话,大概这一辈子,他不会再说第二次。
“我突然觉得,其实,死掉也不是一件真的很令人害怕的事情,我为了活下来努力了十六年,等到我真的不会死掉了,才发现,自己这十六年,恐惧的时间多于快乐,担惊受怕的时候,多于我闭上眼睛睡觉的时间,虽然我总是笑,但是我心里真得很害怕,没有人能够帮我,”圣香闭上眼睛,“我就这样过了我自己的十六年,有必要吗?知道了不会死掉之后,我突然觉得,一个人活得长还是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活着的时候,不要有遗憾,在死的时候,不要有牵挂,那么生生死死,活得长活得短,都是一样的。我荒废了我的十六年,其实,完全没有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