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微眉见凄凉之色,但凄凉,却不失孤傲,淡淡地道:“我只求全鬼,不求全人。”
“阿弥陀佛。”入境宣了一声佛号,“和尚为降魔而来,施主可知?”
通微缓缓低头,看自己的鞋面,“如不是除魔,大师也不会来。”他语言淡淡,加了一句,“何况天机物定,紫气东来,有高人登门,我早已知晓。”
入境有惊讶之色,此间主人非但胸有丘壑,情有独钟,而且修道有成,观测天机,言必有中!这样的人,怎么可以为鬼所误,死于非命?“施主如此人才,死于鬼手,难道绝无一点自悲之情?”
通微微露讽刺之意,淡淡地道:“通微无恩德于世,有何可自悲?”他突然深吸了一口气,撩起衣裳下摆,对着入境拜了下去,“通微不求慈悲,但求大和尚慈悲,不为我生,但为鬼请命!”
入境震惊!他,不求自己长命,只求他,不要伤害了他附身之鬼!他对鬼之心,远胜于对他自己,“不为我生,但为鬼请命!”他的声音如此清,如此坚定,附在他身上的那个“鬼”,远比他自己重要过千万倍。
“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和尚有救生之志,施主请起。”他把通微扶了起来,慈祥地道,“鬼亦是六道之一,只要它无甚大恶,和尚也不会一意孤行,定要伤它。施主起来。”
通微起来,他是何等孤傲的人,今日如非他明知斗不过这个和尚,他是万万不会下跪的。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他可以认输,可以死,万万不会下跪。但是,今日在这里的不止有他,还有非夕,虽然非夕对他造成了如此大的伤害,但是非夕,是千夕的希望!她不能消失,千夕已经消失过一次,好不容易才有这半个魂体,你要她再消失一次,就算是这个世界重来一次,她也不可能复生了!为了千夕,他不在乎,他可以拜神拜鬼,只要他不要伤害她!
入境看着他眉间,叹息,“施主元神俱伤,血气两失,和尚这里有一颗药丸。”他从怀里取出一个蜡丸,轻轻剥开,里面是一颗乌黑透亮的药丸,也无清香,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可以安神保元,对施主应有一些益处的。”
通微摇头,淡然道:“大和尚慈悲济世,此药救人性命,大和尚还是自己留着,他日用以救应救之人。通微无颜服用此药。”他并非好人,他只对千夕一个人痴心,其他的人不在他关怀范围之内,所以他不愿服药,他不是入境心中的好人。
入境微笑,蔼然道:“何谓应救之人?何谓不应救之人?”他把药丸放人通微嘴里,“施主未免执著了。”
药一人口,化为一股清气,令通微精神一振,呼出一口长气,他挣开入境的双手,退开两步:“我不会感恩。”
入境微笑:“和尚不求感恩。”
通微微微一怔,随即淡然:“也是,和尚求慈悲,不如我无情。”他转过身去,把手里茶壶的碎片放在一边,换了一个新壶,继续为入境沏茶。
此时此刻,他居然还有如此淡定的心,为入境沏茶?入境呵呵一笑,负手在西风馆里行行走走,嗅着通微那里的茶香,一颗禅心,两无牵挂。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相对品茗,入境连饮三杯,笑道,“果然是好茶,却被和尚牛饮,当真是可惜了。”
通微一杯尚未喝完,闻言只是淡淡一笑。
入境放下茶杯,一笑之后,随即飘然而去,世外高人,来去无踪。也只有通微,可以先被他当作妖邪,后为他所救,最后依然可以和他相坐品茶,既没有敌视之心,亦没有感恩之意,这种人,当真世上少有!
但这就是通微,惟一仅有的通微,圣香说的,一个无情的多情人。
第5章
鬼不像鬼
夜里。
非夕照旧从通微身体里出来,眼睁睁地看着通微。她一点也没有记得今天早上她做了什么事差点害死通微,而是用她不懂事的眼睛看着通微。
通微睡着了,即使在睡梦中,他也睡得不安稳,眉头微蹙。他会睡着,是因为人境给他的药有安神的作用,而且,他的确需要休息,来恢复他这些日子一塌糊涂的体力。
非夕第一次看见睡着的通微,在她一个多月的记忆中,“通微娘”是从来不会闭上眼睛的,他的眼睛黑黑的,亮亮的,像一种很漂亮的什么东西,但要一定说是什么东西,非夕又说不上来。
肚子又饿了,很饿很饿,昨天就饿了,但是通微娘说不可以吸血,他会生病。现在他这样,就是生病了吗?非夕犹豫地漂浮在通微身体的上方,低下头看通微的脸,小小声地叫了一声,“通微娘。”
通微没有回答。
“我饿了。”非夕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饿,那是因为她早上和通微的灵魂一阵挣扎,不但大损通微的元气,也大伤她的元气。她自己看不见自己,不知道她又变成了若有若无的一团白气,通微是很顽强的,非夕虽然鬼气浓重,却抵消不了通微生灵强烈地渗透和消耗。早上的一阵挣扎,对他们两个都伤害很大。
通微依然没有回答;他虽然睡得不安稳,但是睡得很沉。
“非夕好饿好饿哦。”非夕又在通微耳边小小声地说。
通微气息轻而漫长,他正在无意识地用习武人的方法,调理他自己的气息。入境大师那一颗药,是武林间久享大名的“乌金丸”,功能自然不只是安神保元,还有解毒、增长功力、疗伤、驻颜等等功效,但是对于通微来说,反而是最不起眼的“安神”这一功效最为重要了。
好饿好饿,她怎么办?肚子好饿,怎么会这么饿?非夕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好几次忍不住要对着通微的颈项咬下去,但是看见通徼苍白的脸色,她一移到他的脸边就没有胃口,但是一离开,她就又好饿好饿。
通微娘说不能吸血,但是我很饿很饿……
非夕着急地在屋子里团团乱转,飘过来飘过去,飘到哪里都不安心,她实在太饿了。
回头看着沉睡的通微,非夕知道通微娘今夜可能不会醒来了,无可奈何,她准备回到通微体内去沉睡,至少,暂时不会感觉到饥饿。
飘过去的时候偶然,额头与额头相触,她感觉到了通微沉睡的思维。在一个开满红花的花园里,有一个女孩,手里举着一只翠绿的鸟儿,很清脆地笑:“通微,你看我这里又有一只新的。”
一个穿白色樱花衣裳的女孩,周围有很多鸟儿围着她飞,有些停在她的肩膀上,她头上可笑地插着一朵小紫花,在鬓边播啊摇的,随时都会掉下来的样子。但是笑得很灿烂,她的眼睛很大,乌黑明亮得可以映出整个世界,一切在她眼里,都是最可爱的。
好可爱的女孩!非夕怔怔地停住,额头对着额头,她或许不是最漂亮,但她却是最幸福!全身都有一种很耀眼的光彩,那是谁?为什么,看起来如此眼热?为什么看到这么美的画面,心里有一个角落,却突然痛了起来?想哭呢,但是又没有眼泪,非夕抹了一把自己的眼睛,没有眼泪。
通微的梦在继续着,那翠绿的鸟儿突然离开她的手指,扑啦啦飞走了。女孩吃了一惊,却突然听见通微的声音:“我帮你把它抓回来。”
非夕怔怔地感觉着,突然之间脱口而出:“不要!你会让小绿害怕的!”她说出了口,才知道愕然,伸手捂住了嘴,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那女孩笑着向通微扑了过来:“不要!你会让小绿害怕的。”
非夕陡然尖叫一声,她为什么知道通微的梦?为什么知道?她一下子躲得远远的,躲在通微的书桌底下,埋着头再也不肯出来。
她那在耳边的—声尖叫把通微惊醒了过来,因为在沉睡中突然惊醒,他显得很疲倦:“非夕?”
非夕躲在书桌下面:“非夕害怕。”
通微疲倦地坐起来,看着躲在书桌下面的她,“害怕什么?”
“我知道通微娘的梦,好可怕好可怕。”非夕蒙着眼睛,“有一个和非夕很像的女孩,好可爱好可爱,非夕知道她要说的话,好可怕好可怕。”
她又记起来了?通微疲倦而深沉地看着她,你就是她,你怎么能不知道?他心里这么想,却温言道:“别怕,只是做梦,不是真的。”
非夕固执地摇头,“是真的是真的,通微娘一直叫她千夕,就像通微娘平时常常说的一样。”
千夕?是千夕,让你害怕?你害怕记起,那些快乐背后的痛苦吗?通微无语,一时没有接口。
“通微娘不喜欢我,通微娘为了千夕才要我的,通微娘老是骗我,”非夕在桌子底下哭,“通微娘,你为什么要有我?一直都为了千夕吗?你说我不是千夕,所以我是非夕。”
通微默然,过了一阵子,他低沉地道:“没错,有你,是为了千夕。”
非夕哭得更厉害:“通微娘不喜欢我。”
“通微娘没有不喜欢你。”通微打断她的话,“你长得很像千夕,通微娘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非夕愕然。他这话,说了比不说还残忍!他之所以要有她,是为了千夕,他之所以要对她好,还是因为,她长得很像千夕?“通微娘不疼我,不要我。”她还不懂得什么叫做伤心叫做失落,心里好难过,好难过,除了哭,她不会其他方法。
她在哭,落下的眼泪没有形状。通微知道,即使是半个千夕,她对他,仍然有那样深的眷恋,即使是什么也不懂的非夕,她的心,也是经不起他这样的伤害的。灵魂被切成了两半,却依然断不去那些魂牵梦萦的,想要爱他的,想要得到他的爱的心愿。
千夕,所以我说我无法抗拒,无法抗拒,也只有你才能够挑起我所有的感情。
非夕还在哭,突然桌子被人轻轻地推开,她被人抱住,她虽然不是被通微的手臂抱住,却被他的灵体抱住,只听通微在她耳边说,“傻瓜,我怎么会不要你?你是这么乖,这么乖的非夕。”他的眼睛泪光莹然,却在微笑,“你和千夕,我一样喜欢……你们长得一模一样,但是通微娘不会偏心,两个,我都喜欢。”
非夕破涕为笑:“通微娘!”
通微拥着她,一刹那觉得很温暖。半个千夕,如果他不能给千夕找到一个形体,其实,就这么人鬼相处,又有什么不好?只不过他害怕,握碎了十三颗魂石,她会不会就代替了他?他怕那个时候你找不到他,会很伤心,很失望。
我饿了。非夕被通微拥着,抬起头,想告诉通微她饿了,突然看见,通微眼下淡淡的淤黑,苍白的肤色,还有他今天沉睡不起的样子。一句“我饿了。”话到嘴边,却缩了回去,再也没提。
倒是通微注意到了她的模糊,轻轻伸手拍了拍她头上的两个发髻,柔声道:“饿了?”变得如此模糊,鬼气应该十分虚弱了。
反而非夕摇头,“我不饿。”
通微微微一怔,知道她开始懂得体贴他,知道他现在身体不好,所以不肯吸他的血。淡淡一笑,通微扶着非夕的后颈,让她的嘴唇慢慢接近自己的颈项,“不要紧的,通微娘现在已经好多了。”
非夕小声地问:“吸血,通微娘会生病吗?”
“不会。”通微扶着她的头,像扶着一个婴儿,让她把嘴唇贴在自己颈项上。那一刹那心情很温柔,居然真的有了一丝做母亲的感觉,扶着自己的孩子,在哺乳的感觉。那感觉很荒谬,但是,非夕,这样一个单纯的小鬼,真的激发出了他心底深处的那一丝母性的感觉。
千夕,如果我真的能有这样一个像你的女儿,那该有多好?
过了一会儿,非夕乖乖地抬起头来:“我吃饱了。”
通微放开她,非夕的形象突然间清晰起来,依旧那样干净的白色樱花的头绳,那样白色樱花的衣服,乌黑乌黑的眼睛,一切,就像她死去的那天一样。看着如此清晰的她,通微突然有一股冲动,要握碎剩余的魂石。他想见千夕,他一直想见的只是千夕,是长大的千夕,是会爱他会对他好的千夕,而不是这个只停留在五岁六岁阶段的、傻傻的非夕。她似是而非,他面对着她,只能让他想起,那些早就被忘记的他和她的快乐的过去……
非夕看见通微不说话凝视着她,反而有些畏缩,小小地往后飘退了一步,不知道为什么,她知道通微娘看的不是她,被他这样看了很久,她忍不住动了一下,然后又赶快不动,让他这样看着。
她这个孩子气的动作,让通微惊醒,她有些像千夕,却又不是千夕。“非夕,你很想到外面去看看吗?”他记得昨晚,她大吵大闹,说要看天亮。
非夕怯怯地摇头,她现在好怕通微娘不高兴。
“出去看看吧,你,还小,把你关在屋子里,是我不好。”通微走过去推开窗户,窗外星月满天,花香树影,是很寂静的夜。
非夕飘浮到窗口,和通微一起看着窗外似乎很陌生,又似乎很熟悉的世界。她既没有像通微以为的那样欢笑着冲出去,也没有像第一次接触外界的孩子,会感到害怕或者好奇。她就停在窗前,歪着头,安静地看着窗外的世界。
通微等了一阵,不见她出去,微微诧异地回过头看她,却看见非夕大大的,幽黑清晰的眼瞳,正映射着,窗外夜里寂寞而美丽的世界。星月在她眼瞳里闪闪发光,她抬起头来,指着远处的一个东西,哗地一声笑了,“花!”
是夜里,一朵寂寞的栀子花,白色的栀子花,寂寞、孤傲地开了。
清香,满地——
犹如非夕那双千夕的眼睛。
通微情不自禁,满腔的爱恋绞合着凄恻和悲哀,一起充进了他胸口。
满腔的爱恋,无处可对人说,此时此刻,让他情何以堪?情何以堪?情不自禁,通微猛地转过头去,怆然退了两步。他有太多的心事想说,却,无处去说,他有太多的心痛爱怜,却,找不到他想要的那个人,转过头,只有一张相同的脸。
“通微——”
千夕的声音传人耳中,通微忍耐不住,转过身来,捧住非夕的脸,印下一个吻,沙哑地道,“你是苍天派遣来毁灭我的。”他一吻之后,别过头去,连非夕也不看,推开房门,说不清是退是逃,拂袖而去。
“通微娘,”非夕怔怔地捂住自己的嘴,怔怔地看着通微仓皇离开,她一双大大的眼睛,在夜色里,亮亮地几乎没去了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