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香少爷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如果赶走她你就不会心烦,你又何必为‘巢螭’伤心?你问问你自己,你烦的是人?还是琴?”容隐越走越快,圣香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他越听就越烦乱,四年了!都已经是四年前的事情,为什么她要回来?为什么巢螭要坏?为什么圣香要来撩拨他的感情?原本的一切不都很好吗?他纵然是对她有情,但也已经尘封遗忘了很多年了!为什么——老天却要来逼他,逼他显露这份感情?
他不会甜言蜜语也不会温柔体贴,他不是圣香也不是则宁!他就算爱一个女人,也只会用他自己的方法爱,他不会讨人喜欢,只会令人失望!姑射——像一朵花,干净飘逸,需要人精心闲淡地维护,需要人琴棋诗画地共鸣,他算什么?他只是满手兵马杀人如麻的煞星,只是这皇宫中争权夺势的一颗棋子,他凭什么和她双宿双栖?皇上用他防他,燕王爷看着他,皇室争权,他这处在权力中心的人物,一着错失就是死!他有数不尽的事情要做,他连自己的生死前途都是未定,这样的他——要如何去爱她?
又何况,她根本就不是可以待在官场中的女人!
算了吧,让她走吧,好多年前就已经决定,放开这朵云,让她走吧!
无论有多么爱她,总不能把她一起拉进这充满污秽的权力的深渊,让她在这里死亡,所以——无论有多少挣扎,都早已决定放手!
他早已经决定得好好的,安排得好好的,老天,你让她走,让她离开我,不要让我再看见她,不要让她再回来——苍天啊!我从不信有天,从未求过天,问过神,这一次我求你,让她走!永远不要再回来!
我只有短暂的毅力,我不能忍受更多的别离,所以,一次就已经足够——两次,已经太多了。
我会崩溃的!容隐的冷漠其实很单薄,所以,受不起再一次见面、再一次分离,我会崩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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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射落地在容府的围墙外,回首看了门户深深的容府一眼,幽幽叹了口气,这个地方,埋葬了容隐、容隐的风骨,和容隐的才情——
看了那一眼之后,她回过头来,准备离开,原本抱着一会故人的心情而来,却落得惘然失望而去,官场官场,能令一个她原本以为不会变的男人,变得如此陌生,如此的森然倨傲。
当年令她弹琴的人在哪里呢?她曾经——愿意跟着他一辈子,被拒绝之后也愿意守着那些回忆一辈子,但是如今,她的坚持,是不是显得很可笑?很悲哀?他已经不是当年的他,而她,却依然守着当年的心情。
一片落叶夹秋风而来,卡在了她的琴弦之间,姑射习惯地伸手去拿系在腰间的丝缎,却一下摸了个空,低头一看,才知道把丝缎失落在了容府。
那是用雪蚕丝绞成的丝帕,却是遗失不得的,丢了,世上就再没有第二条了。而且那条丝缎是她十七岁的时候,师父给的,于情于理,都是遗失不得的。姑射抱琴而起,她必须去找回来。
悄然而回容府,她没有惊动任何人,找一条丝帕也不是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她也不会去见容隐,看过一次已经足够了,她不需要更多的失落,来令她自己伤心。
“叮——噔——”一阵破碎的琴音令她驻足,皱起了眉头,这下面在干什么?她是爱琴之人,听得出这是有人用铁器在敲击一具残琴,何必这么狠心?“焚琴煮鹤”是煞风景的事情,这下面做的事情,只怕也差不多。
往下一望,她突然怔住了。
——下面,是容隐在矫正破裂的“巢螭”。
他凝视“巢螭”的眼光像在凝视情人,那具琴横在他怀里,他没叫任何人帮忙,只是用细丝缠紧破裂的琴身,把砸坏的两个弦柱重新钉上去——
姑射怔怔地看着他,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知道的,他明明知道的!琴——一旦摔碎了,就再也不可能修复,因为破裂的琴身已经不能使琴发出像原来一样完美的声音。连质差的木材都不能使它发出美丽的声音,又何况——是一块破裂的木材?无论你怎么缠,怎么连接,“巢螭”——都不可能回来了,它已经完了,已经完了!
你明明知道它已经不可能挽回,何必缠得这样细心?就算你缠好了,那又能怎么样呢?容隐,你方才显得那么陌生冷漠,现在,在无人的时候却又显得这样怔忡惘然。你心里,究竟对琴是什么样的感情?对我,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你既然可以对琴这么温柔,为什么你刚才要对我——那么冷漠?
容隐已经缠好了琴,伸指轻拨了几下,发出的仍然是破碎的声音,再也不是绝世古琴“巢螭”的绝代风华。
他仍然在弹,因为已经很久没有弹过,所以指法有些生疏,姑射抱着乌木琴,在屋顶上静静地听。
“关山度晓月,剑客从远征。云中出迥阵,天外落奇兵……”他在低吟,并不是在唱,他念的是南朝张正见的《度关山》,是一首边疆诗。姑射怔怔地听着,他,是想说什么?想发泄什么?
“马倦时衔草,人疲屡看城。”容隐轻轻地念到这一句,停了一下,目光落在离琴几寸的地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最后拨了几下琴,“寒陇胡笳涩,空林汉鼓鸣。还听呜咽曲,并切断肠声——”
“还听呜咽曲,并切断肠声。”姑射幽幽地在心中叹息,他其实觉得这样的兵马生涯很累,是不是?既然觉得很累,那又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做着令你不快乐的事情?
容隐放下了“巢螭”,负手站在窗口,他没有向上望,只是往远处看,他也没有看见姑射。
他就这样站着,站了很久很久,而姑射也在屋顶上看了他很久很久。
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他的冷漠,是真的,还是假的?他的叹息,也是真的?还是假的?甚至,眼前这个贵眉贵眼,气度森然的容隐,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少爷,少爷!”书雪推门而入,“慕容将军府里给你送了封信,是口信,说是要和你商量大事。”
容隐没有回头,冷冷地道:“让他进来吧。”
书雪应了一声。
过不了一会儿,一个青衣小帽的年轻人进来,“见过容大人。”
“不必了。”容隐转过身来,“慕容将军府上我也好久没去了,回去了给你们将军说,我很抱歉,多次相邀都有事耽搁,等今年更戍的事情做完,我一定……”他还没有说完,陡然间眼前一花,那年轻人猝不及防地一剑刺来,容隐居然没有来得及避开,那一剑正中胸口,登时血如泉涌!
书雪尖叫一声,“少爷!”
姑射大吃一惊!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来自什么将军府的人,居然会下这样的杀手!
那年轻人一剑得手,哼了一声,“容大人好大的名声,不过如此!”他拔剑出来,准备再刺!
“当”的一声,他的第二剑被姑射横琴挡住,她眼见不对从屋上天窗纵身而下,但已经来不及了!她只挡得住第二剑!“住手!”
书雪惊得三魂少了七魄,扶着胸口满是鲜血的容隐,“少爷,少爷你怎么样了?来人——”他要喊人来抓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凶手!少爷为国为民这么多年,朝中无论是燕王爷派还是皇上一派,谁不知道?谁都知道少爷对大宋的重要,谁也不可能要杀他的!慕容将军更加没有理由要少爷死啊!
“不要叫,让他走!”容隐居然冷冷地道。
这时候,姑射早已认出,这假扮什么将军来送信的人正是江南羽!她万万没有想到他会用这样卑鄙的方法暗算容隐!“江南羽!”她横琴十三招,逼得他步步倒退,“你太过分了!你要比武我不拦你,但是你行事不按江湖规矩,如此阴毒卑鄙的手段你也使得出来?你简直丢尽了江南山庄的脸面!”她心急如焚,不知道容隐怎么样了,他居然闪不过那一剑!她心里隐隐知道,如果不是容隐缠琴,心情还在那一首《度关山》里没有出来,如果不是他一个人还有半个在发怔,他根本不可能被江南羽一剑刺中胸口!她信得过容隐,她以为他绝不会输!因为他是容隐啊!他怎么可能会输?但是她忘了他也是人,也有怔忡疏忽的时候,他也有弱点!他的弱点就是,他已经太累了,他为了大宋江山,他已经付出了太多太多,他也已经冷漠得太疲倦了!
“我怎么可能和堂堂枢密使大人比武?”江南羽冷笑,“我和他比武,输的只能是我!我非杀了他不可!”
姑射乌木琴再进十三招,俏脸煞白,“他和你又没有深仇大恨,我早说了,你就算杀了他,我也绝对不会嫁给你的!”
“就算你不肯嫁给我,我也绝对不允许这世上有这样一个觊觎你的人存在!”江南羽冷笑,“他比我强,我知道,所以我非要他死不可,他不死,我还有什么指望?你的心全都在他身上!”
姑射的琴弦“铮”的一声绞住江南羽的长剑,“以你的心性品德,当真死有余辜!”她后悔,为什么一时心善,居然为了这个畜生向容隐求情?
江南羽居然大笑,“好!你杀了我,我宁愿死在你手下!”
姑射杀机陡生,纤指扣在琴弦上,她如果要江南羽死,当真比什么都容易,只要琴弦一拨,他就会心脾碎裂而死。
“住手!”容隐点住血流不止的伤口周围的穴道,冷然道,“这里是我的地方,你莫非要在这里杀人不成?”
姑射心里微微一震,陡然目光一转,她看见了,在江南羽的剑尖,挑着一样染血的事物!那是——她遗落的那块丝帕!他收在怀里,江南羽的剑,穿过了丝帕,刺入了他胸口,然后剑拨了出来,把丝帕也跟着挑了出来!难道——难道他刚才的出神,居然——居然是为了她么?心里一阵剧痛,她没有这样强烈的心神震荡!难道他——他居然是——
“我说了让他走!”容隐重伤在身,却丝毫不能从他脸上看出痛苦,“书雪,你去太医院找岐阳太医过来,不要惊动了任何人。”
“是!”书雪心惊胆战,少爷不能出事!少爷如果出事了,那——大宋怎么办?打仗了怎么办?燕王爷要造反了怎么办?天啊——你保佑少爷不能有事!
姑射的琴仍然绞着江南羽的剑,江南羽闭目待死。
“让他走!”容隐一个人倚着墙,一只手紧紧地按住伤口。
他答应过她,饶了江南羽!姑射淡泊的心境陡然激动起来,“他伤了你,我不能放过他!”她咬牙,“是我的错,我不该求你放过他,让他伤了你!我放过他,会恨我自己一辈子!”
容隐淡淡地道:“他伤了我,是我的错,不是你的错。我要你放了他,也不全是因为答应了你饶了他。他是江南山庄的少庄主,江南山庄名为江湖第一庄,少庄主死了,有多少江湖人物要和我容府为敌?朝廷事务繁多,你也不希望整个江湖和我为难吧?江南羽就如你所说,”他淡淡的目光看着江南羽,也没有憎恨的意思,“是个任性的孩子,只是手段狠毒了些,我并不讨厌会用手段的孩子,只不过,不要泯灭了良心。”
姑射怔了一怔,如果杀了江南羽,当真会是江湖动荡,因为江南山庄几乎等于江湖盟主的地位,江南羽如果死了,只怕容府当真会有麻烦。她缓缓松开琴弦,“就这么饶了他?他一剑伤得你如此重——”我好心痛好不甘心!你知道吗?
但是容隐并不理她,他对着江南羽说话,“你过来。”
江南羽一怔,“干什么?”
容隐居然淡淡一笑,他在这样的情况下居然还笑得出来,姑射退了一步,想去扶他,却又不敢。容隐凝视着江南羽,“你这一剑急于杀人,运劲不纯,剑气未透刃而出剑上的真力已尽,所以只能伤我,却不能杀我。”
江南羽哼了一声,鄙夷道:“容大人你最好少说两句,以免原本死不了,被你自己说得元气大伤,死得岂不冤枉?”
容隐缓缓站直了身子,他如此重伤,居然还可以站得笔直,“你的剑气回伤了你自己,运气试试看,你的经脉至少有两处受伤。”他淡淡地道,语气冷冷的,“你若就此回去,不出洛阳,就会伤发倒毙。”
江南羽脸色一变,“你——”他本想说他虚言唬人,但忍不住运气一试,果然真气不纯,不禁脸色大变。
“你还年轻,虽然狠毒了一些,但是如果回去好好反省,多读诗书,养气练剑,以你的才智身份,会有一番作为的。”容隐淡淡地道:“你的伤,只有你自己以静心养气的功夫慢慢化去才有可能痊愈,否则谁也救不了你。回去少生些气,做事前多想想,好好的养你的伤,以后做事冷静一些,急躁是做事的大敌。”
江南羽想来想去,不知道他说这些有什么阴谋,“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我死了,你不高兴?”
容隐冷冷地看着他,“你死了,我有什么好高兴的?”
“你不恨我?我是死是活,不必你关心,也不必你同情!”江南羽咬牙道。
容隐冷笑,“我关心你?”他缓缓把按在胸口的手负到背后,“我关心的是安宁。你是江南山庄少庄主,你若安分守己,有一番作为,自然江湖稳定,你若胡作非为嚣张跋扈,你以为江南山庄到了你手上,依然是天下第一?”他冷眼看着江南羽,“自然你是不是天下第一也与我无干,只不过朝局艰难,如果江湖跟着动荡不安,大宋江山不必有外人来掳掠,都可以断送在自己手上!”
江南羽呆了一呆,他从小要什么有什么,事事顺心,哪里有一刻想到什么国家什么安宁的事情?陡然容隐这样一教训,他才发觉自己眼光的短浅,心境的渺小!他要与这个人争情!却不料这个人心中没有情!甚至没有他自己,只有大宋!
“我当然更不希望你死在路上,以免一大帮头脑不清的江湖高手和我为难。”容隐冷冷地道:“我自然不是关心你,你如果不是江南丰的儿子,你死在我容府门口,我都不会管你。”他把背又靠上墙壁,缓缓伸手,指着门口,“你可以走了,没有人会拦你。你坐了马车回去,一路上不要引发真气,就不会怎么样。”
江南羽一时间不知道要用什么心情来面对这个被自己一剑刺伤的人,呆了一呆,他要走,忍不住又问了一句:“我这样刺伤你,你真的不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