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羽跺了跺脚,转身出去,他如果没有遇上这个人,也许他的一生都会不同。他也许会任性狠毒地过一辈子,也许江南山庄在十年之后就不复存在,但是今天他遇到了容隐,所以他这一辈子都会不同了。他出去没有再看姑射一眼,因为他心里此刻充满了迷惘和奇异的感受,一股男儿的豪气、要成就一番功业的心情在激扬,在他的心里,美色失去了诱惑力。
江南羽走了,姑射一双明眸凝视着容隐,仿佛这一辈子第一次看见他,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容隐的目光避开了地上那块染血的丝帕,语气平淡地问:“你回来干什么?”
姑射幽幽地叹了一声,“你——不痛吗?”她缓缓放下了琴,“我只要你饶了他,并没有要你救他,你做得这么好——”她的眼眶有些红,慢慢抬眼去看他的眼睛,颤声道,“难道你就不痛吗?那一剑,刺入了你胸口三寸三分啊!你为了大宋江山,社稷安定,连命也可以不要吗?”
容隐刚才侃侃而谈的魄力不知何处去了,只是转过了头,默然不语。
“我承认我也和他一样肤浅不懂事,我没有你为国为民的心!”姑射盯着他,一字一字地道:“但是我不允许你不要命!今天这样的事,我绝不允许再发生!我要留下来!”她不能想象如果再发生一次这样的事情,她还有没有心情抚琴!什么叫做“惊心动魄”,她是真真正正看到了!她的心素来淡泊,很难得起情绪,但是一起了情绪,就一定坚持到底!就像她爱容隐,就像——她现在决定要留下来!
她不能容忍他受到伤害!曾经相信他是最强的!但是今天她才发现,他非但不是最强的人,还是最容易受伤害的人!因为,他的心里,没有他自己啊!他的心里,都是大宋!都是大宋!想到他心里只有大宋,她的心里发苦,但是她怕了,无论他心里有的是什么,她都不想再看见他流血!她可以不嫁给他,但是她要保护他!
听到她说她要留下来,容隐迅速转过了头,她居然要留下来?她难道不知道他之所以会受伤都是因为她吗?他若不是一颗心留了半颗在她身上,他若不是自从再见到她之后时时的恍恍惚惚,他怎么会受伤?她要留下来,是存心要他心神不定不必做事吗?“你要留下来?”容隐冷冷地问。
“我不想看见你流血。”姑射终于扶住了他,“我只是不想看见你流血,你不必多说了,我知道我说不过你。”他的穴道点的很好,伤口并没有再流血,但是姑射凝目看了一阵,“身体里的血没有止住,你可能要好好修养一两个月。”
容隐深吸一口气,冷冷地道:“你留下来只会妨碍我做事,不必了,姑娘可以随时离开,这里是军机重地,你不能留下来。”
姑射秀眉微蹙,“难道你连我也不信任?在外人眼里,这里是军机重地,在我眼里,这里只是你的家。”
容隐还要再说什么,但是门开了,书雪领着岐阳走了进来。
第3章
春蚕到死丝方尽
“啧啧啧,容容也会受伤?真是天下奇闻。”太医岐阳是个俊朗的少年人,一边给容隐清理伤口,一边啧啧称奇,“打伤你的人还真了不起。”
书雪心急如焚,“岐阳少爷,少爷的伤要什么时候才能好?”
岐阳耸耸肩,“一两个月吧,还算他武功不错,身体底子也不错,如果这一剑刺在圣香胸口,嘿嘿,不是我说,圣香大少爷早就玩完了。容容的身体不错,伤的虽然很重,但是死不了,不用担心啊!”他敲了一下书雪的头。
姑射把乌木琴和破裂的“巢螭”放在一起,坐在床边静静地看他。容隐没说话,他也不看姑射的目光。
“好好照顾他,容容向来忧国忧民,太花心力了,如果要他早一点好,就别让他的脑袋整天想东想西,休息几天,大宋朝不会亡的。”岐阳一边漫不经心地道:“他再辛苦,也没有人会感激他的,不如休息几天睡大觉去,他的事情自然有人会帮忙的。”
“我不能休息。”容隐低沉地道。
岐阳一怔,“什么?”
容隐淡淡的苦涩,“我怎么能休息?我休息了,兵权交给谁?”他凝视着岐阳,“你很清楚,燕王爷有篡位夺权的野心,大宋立国不过三十多年,外有契丹大辽,如果我放开了兵权,皇上的江山靠谁稳住?如果燕王爷借机夺权,皇上一个人——抵挡得住吗?”
岐阳一呆。
“大宋立国不过三十多年,没有数十年的安定,如何定得下基业?如果燕王爷夺权,朝局大变,辽国耶律隆绪会放过这个机会?”容隐的目光转到床幔上,慢慢地道:“何况我们的兵马正在更戍,开封的禁军要全部更换到各地,边疆的禁军调进开封来——我朝本就军心未定动荡不安,如果皇室生变,外敌入侵,你说,凭大宋这三十年的基业,抵挡得住吗?”他的声调并没有什么感情,只显得很疲倦,“我只是希望百姓可以安定——战争——实在太伤民力——”
“容容——”岐阳本想说什么,但看见容隐深沉的眼色,孤冷和疲倦并在的眉宇,他竟一时说不出口,呆了一呆,他叹了口气,“我不劝你,也许你是对的。”拍拍容隐的手,他试图让气氛活跃一点,“不过你放心,大宋是不会在这个时候亡国的。”
“他在乎的不是大宋,是百姓。”姑射勉强一笑,替容隐说出来,“他要保的不是皇上,要守的也不是大宋,是大宋朝的百姓。”
“你——”岐阳摇了摇头,他看了姑射一眼,“你好好劝他,要保百姓,首先要顾着他自己的身体。”
过了一会儿,岐阳回太医院去,姑射才淡淡一笑,“你怎么会听我劝呢?你是全天下最固执的人。”
容隐闭上眼睛,“你还留在这里?你还不走?”
“不要再想找借口赶我走,”姑射现在的心很平静,只要守着他,她的心就会平静,似乎已经超脱了婚嫁的自私,她现在守着他,无论他做什么,只要他平安无事,那就什么都好。“你好好睡吧,我不会走的,你睡吧,我给你弹琴。”
……你睡吧,我给你弹琴……容隐陡然睁开眼睛,看着她无限温柔的眼眸,她从没有这样的温柔,有一些默认妻子的味道。看着他睁开眼睛,姑射端过乌木琴,轻轻抚摸着上面的琴弦,微微一笑,“睡吧,我不会吵着你的。”
容隐看了她那一眼,似乎心里有无数话想说,但是他毕竟累了,看了一眼,还是闭上了眼睛。
琴声微微,姑射低声轻唱。
“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何须琥珀方为枕,岂得珍珠始是车?运去不逢青诲马,力穷难拔蜀山蛇。几人曾预《南薰曲》,终古苍梧哭翠华。”轻声唱完,她看了沉沉睡去的容隐一眼,幽幽地叹息,“国家、国家、国家当真,有这么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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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朝
姑射依然一身白衣,一早就在容隐的床前守候,“五更天都未到,你一定要去早朝?”她凝视着容隐的脸色,“如果今天皇上兴致一来,早朝拖个两三个时辰,你确定你能够站上两三个时辰?”他的伤经过昨天一夜的休息,能够好转多少?就算容隐不说,姑射还是看得出来,他只怕举步艰难,何况要他站上三两个时辰?
容隐沉默,过了一会儿才冷冷地道:“不关你的事。”
“什么叫做不关我的事?”姑射缓缓地问。
“我不需要你关心。”容隐侧过头去,“你求我的事,我已经做完了,姑娘你是世外闲人,我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我既然是世外闲人,我要待在什么地方,只怕也不需要你容大人判断决定,是不是?”姑射淡淡一笑,“我要留下来照顾你,至少在你伤好之前,我是不会走的。”
我就是怕你,就是怕看见你,所以才要赶你走!你留下来,你这样的温柔体贴,你有没有想过,等到你走的时候,我又要承担多少的痛苦?你终不会留下来永远不走,你终属于江湖不属于我,你对我越好,我——容隐咬牙,冷冷地道:“你没有见过别人受伤么?”
“不必说了,如果你想我走,那就快点好起来,你的伤一好,我马上就走,好不好?”姑射黯然,他——何必这样避开她?她是草莽女子配不上他她知道,她也没有奢求可以嫁给他,难道只是陪着他都是不可以的吗?容大人,你何必这样避嫌呢?
她是铁了心不走。容隐脸色苍白,当年拂袖而去是长痛不如短痛,那是砍头,一下便死,而现在你要来照顾我,那就是凌迟,你对我好一点,你走之后,我就多痛苦一分!姑射,你真的要如此残忍吗?你总是飘忽来去,你那么美,你那么好,你想没有想过,那些被你离开的、被你遗弃的人的心情?虽然——是我说不要你——他疲累的低下头,看着姑射的影子,我是在断情,你就不要来爱我,好不好?
姑射看他不回答,就当他是默认,“今天的早朝,你称病不要去了好不好?等过两天你的伤好一点,你要到哪里去,我绝不会管你。”
容隐却抬起头来,淡淡地道:“我说了要去,就一定会去。”
姑射看着他倔强孤傲的眼神,知道他绝不听劝,顿了一顿,缓缓地道:“好,你去,我给你当轿夫。”
容隐扶着床帷站起来,“我容府从来不缺轿夫。”
“但他们不能把你从朝堂上抬回来!”姑射也冷冷地道:“要去,就不要那么多废话!”
容隐被她激怒,“好!你愿意当轿夫,难道我还不允许?有浮云为我抬轿,天下武林,还没有谁有这样的福气!”他冷笑,“你如果擅闯含元殿被人抓住,我绝不会同情你,也决不会感激你!”
姑射淡淡地道:“我做事从来不要人感激,我高兴给你抬轿,可以了吧?容大人!”
于是,姑射就乔装成轿夫,抬了容隐上早朝。
早朝礼部尚书正在起奏。
“皇上,夫欲富国安民之道,在于反本,本立而道生。顺天之理,因地之利,即不劳而功成。夫不修其元而事其流,无本以统之,虽竭尽精神,尽思虑,无益于治……”
容隐站在百官之中,眉头紧蹙,大敌当前,不练兵马,不务农富国,尽说这些玄之又玄的黄老之学,孔子之礼,那有什么用?难道大辽打过来了,你礼部尚书敢去和他讲道理?做不到就不要在这里浪费大家的精力和耐心!他伤势未愈,站在这里本就觉得辛苦,还要听这又臭又长的奏折,非但于国无益,而且越听越不耐。
姑射假扮轿夫只能到达宣华门,容隐进了宣华门就进了朝堂等候早朝,那是轿夫不能跟进的地方,她本想找个借口脱身,但是皇宫之中戒备森严,她居然无法脱身!
和一干轿夫坐在宜华门外等候,她平生第一次感受到被人拘束的感觉。她人在江湖十多年,向来要来便来,要去便去,一时兴起,她也曾经放舟直下三千里,赶到江南去看莲花;也曾经与人决斗泰山之巅,仰头见红日东出,于是一笑泯思仇;偶尔弹琴唱诗,空谷探幽兰,独来独往,寂寞,也自然。但是却是平生第一次为了一个男人,和一帮满身汗臭的轿夫们坐在一起,就为了等他出来。
她放下了她的独来独往,她的空灵和她的自然,居然只是为了送这个男人去上朝,然后,等待这个男人回家。她的诗情画意,她那种自由来去的潇洒,淡然的心境,四年前为了这个男人沦落,而四年后,居然为了这个男人,甘心化成了庸俗。她讨厌朝政!平心而论,她和所有的江湖人一样,讨厌官吏,讨厌朝政!那是和江湖多么格格不入的世界!朝廷、皇宫大臣、权力、显贵……充满了肮脏黑暗的争斗,与之相比,江湖清澈得如流水,不会给人窒息的空气。如果——不是为了他,她又怎么可能——用她弹琴的手,去触摸这样粗俗的轿竿?
姑射黯然一笑,她是不是快要失去自己了?她居然——有一天去给人抬轿!不知道如果传扬出去,听见的江湖人物会是什么表情?可是——看见他受伤的那一刻,她真的——不能再忍受第二次!无论这里是多么的令她厌烦,多么的虚伪险恶,她不能忍受再和他分开!离不开啊!不是她不想走,而是她离不开,离开了,看不见他,那种不确定的心情足以令她比假扮轿夫更加难过!
不知不觉——已经付出这么多,可是容隐,你呢?你知不知道我的心?你的恍惚、你的冷漠,若有情,若无情,你的心里——除了大宋,有没有我?有没有我?
一个小太监从宣华门里头走了出来,喝道,“宣顾太医——”
姑射心头一惊,难道容隐——她虽然脸上易容,假扮轿夫,但是一双紧紧握住轿竿的手,已经掩饰不住紧张。
“宜顾太医——”外头传话下去。
姑射压低声音问身边的人,“皇上为什么宣太医?殿上……殿上的各位大人有谁出事了么?”话问出口,她心里七上八下,手心里都是冷汗,如果他出事了,她无论如何也会闯进去救走他!只是——只是不知道——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不知道。”身边的轿夫满不在乎,“里头好多大人都一大把年纪了,偶尔出个什么事,也不算什么。”
不算什么?万一出事的是容隐,那怎么办?他要怎么交待他受伤的原因?说出江南羽?要皇上下令追杀吗?那些虎视眈眈的野心人物,什么燕王爷,什么上玄之流难道就不会为难他?
“都宣太医了,说不定很严重。”姑射小心翼翼地套话。
“啊,”轿夫得意洋洋,“这个你就不懂了,不会的,如果很严重,皇上就不会宣顾太医,而会宣岐阳太医。”
“哦。”姑射随意敷衍了两声,微略放了一点心,他应该没事,应该没事。
过不了多久,退朝。
容隐一身朝衣,从宣华门里走出来,和身边的大臣们寒喧道别。
但是姑射看得出他眼里的厌倦,和骨子里的不合群,他和他们——不同!
“白衣未尝解彷徨,十年秀骨,病与朝衣作故香——”姑射黯然,他这一件朝衣,染有他多少的辛苦,他年又有谁,可以从这件朝衣上看见,容隐旧日的心香?病与朝衣作故香,容隐啊容隐,你甚至不求留香,只求故香,只求作故香而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