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开始说话的那人瞟了不远处一个独自翩翩起舞的人影,舞过轻纱,舞过寂寞,“岐阳这样风光的人物,怎么会没有女友?你看到我们学校勿尔来斯之花没有?当年——”
“勿尔来斯之花?是德语系的一舞?古典舞跳得很好的那一个?”
“当年,他们是同一间高中的同桌,一个是舞衣纷然,一个是意气风发,如何——会不成一对?”
“哇——想象起来真的很美,为什么分开了?”
先前那人耸耸肩,“那我怎么知道?反正,分开了之后,岐阳一直没有女伴,勿尔来斯之花,你也知道,始终是最寂寞的花,想接近的人不知道多少,她就只是一个人跳舞,却不需要人陪,伤了多少想陪她的人的心啊!”
“但是她一个人跳舞,真的跳得很好看啊。”另一个女生低呼。
“是啊,这样的一个美人儿,不知道为什么岐阳居然不要,舍得让她走。”
“你这样说,我就更好奇,今天岐阳带来的是谁?难道,居然可以美过勿尔来斯之花?一舞的美,不是平常人可以想象的呢!”
这边窃窃私语。
那一边,音乐轻轻地流动,低微而清晰,像围绕着广场的一种迷氛。
一个纤细轻盈的人,一身的舞衣,在广场中心一个人起舞。
广场的周围是一圈灯柱。
广场的中心,却是灯光最黯淡的地方。
那里的人也少——因为酒水玻璃车没有推过去,多数人,就在圆形广场的周围缓缓走动。
中心灯火流离。
走动的人影,时不时遮挡住了光,让那里分外影影绰绰。
然后她一个人起舞。
举手,投足,一分垫足随风而去的轻,一分婉转柔倦可折的无声。
衣袂——如风——
虽然人不往那里去,但是,走动的人,时不时会往那里看一眼,眼神里有欣赏,有赞叹,有惊讶,也有钦佩。
毕竟,在这样的场合,一个人起舞,是要有勇气与自信的。
神歆和岐阳一起来到这里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独舞的女子。
这是一种无声的惊艳。
一瞬,就被掠去了神。
让所有看见的人,猛地一下就人了心去的无声的美。
“她还是一个人。”岐阳叹气,“笨蛋一舞,她永远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朋友。”他今天难得穿得比较正式一点,显得相当灿烂而耀眼,神歆看在眼里,当然她是赞赏的,但是她不说而已。
“一舞?”神歆低声问,“你的朋友?”
岐阳给她一个大大的笑容,“是啊,哦,曾经是,不过我不知道她现在当不当我是朋友,姑且——算是吧。”
神歆定定地看着独舞的一舞,良久,轻轻叹了一声,“她好美。”言下,有寂寞,有欣赏,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岐阳看着一舞,“她喜欢跳舞。”他本想说一点什么的,但顿了一顿,最终还是没说下去,就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一舞。
神歆悄悄地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岐阳浑然不觉,他看着一舞,一舞在跳舞。
突然之间,伤心了起来。
他居然——那样专注地看着另一个女子——另一个很美很美的女子。
她嫉妒,她嫉妒了,因为,这一次岐阳的关注不再是给她的,他轻易地给了另一个女子,而——完全忽略了她。
忽然之间,明白了,自己愿意穿这一身衣服的心情,自己发觉自己美的时候,那分喜悦,不是为着自己而生的,喜欢陪着岐阳,喜欢听他说话,喜欢看他的眼睛,喜欢——被他影响,原来,都是因为,自己在什么时候,不知不觉之中,悄悄地喜欢上了这一个灿烂的,有点散漫有点呆的男孩子?
就这样——喜欢了呢,没有什么巨大的变故,没有什么夸张的钟情,就是悄悄地,渐渐地,因为相处,因为很多一点一点的无聊的小事,加起来,就已经是——喜欢的心情了。
所有的烦恼,原来都是为了爱而生,她所有的迷惘,也都是因为,她——爱上了这个阳光灿烂的男子。
所以愿意停留,所以没有不耐,所以会感觉快乐,而她居然——从未想过,这是爱情。
一舞很美,他看一舞的眼神——很多过往——她都不了解——但是她看得见,那里面,有他曾经的心情。
他看着一舞,那感觉很美。
神歆本来轻功了得,足下无声,退出了十米之遥,岐阳还浑然不觉。
圣香没来,这场晚会,是给三年级和四年级的学生开的,也不是不想全校开Party但是,场地有限,所以低年级的学生只好下次再说,否则,圣香如果来了,以他讨人喜欢的本事,还不整个会场全是女生的尖叫?
所以也没人注意神歆的举动。
就在这时候,音乐停了。
一舞也停了舞蹈,看了过来。
她第一眼就看着神歆,眼神盈盈的,很漂亮,映着一圈广场灯柱的光华,又幽幽如一潭深得近黑的静水,像她的舞一般寂寞而无声,但是她出声了,声音也一般柔倦,“你真美。”她叹息着道。
神歆停了脚步,也看着这个舞起来人比衣轻的女子,播了摇头,她没有说话。
“岐阳,她是你的女伴吗?”一舞没有看岐阳,只看着神歆,直直地问。
岐阳呆了一呆,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才知道神歆已经退出了老远,又听见一舞的叹息,他看看一舞,又看看神歆,突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本来很简单的,他想带神歆来这里玩,见见世面,让她看看什么叫做现代的绅士和淑女,感受一下那种气氛,女伴就是女伴啊,没有人规定,女伴就是女友。
他本应该很寻常也很自然地回答是,但是他答不出来,因为他清楚,一舞问的,不是这个意思。
“她是你今天的女伴?”一舞依然问。
岐阳自然明白这个“今天的”是什么意思,他看着已经退出场地之外的神歆,他不是笨蛋,自然明白,神歆为什么会退开,但是,他张口结舌,不是他不喜欢神歆,而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神歆——以及——女朋友之间,会存在什么关系。
他从来没有想过,神歆是不是可以作为他的女友。
从未想过爱,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这一分守护的心情,是从何处而来,因为从未想过,所以不能回答。
他一直以为,他只是在做一件善事——教会这个一心一意想要为她的名医山庄牺牲做祭品的女人,做回她自己,他不知道他是不是成功了,也不知道神歆是不是接受了比较开放自由一点的思想,他只是那么自然地和她在一起,生气的时候就暴跳如雷,高兴的时候就嬉皮笑脸,也许偶尔会迷惘,偶尔会感到牵挂,但是从来没有想过任何其他的什么。
因为,她是一个古人啊,他怎么会想到要去爱一个对他来说已经死了一千多年的人呢?他只承认他重视了神歆,却从没想过是不是爱。
现在一舞却在问,她是不是他的女友?是不是?是不是?
是不是爱?
岐阳没有回答。
神歆也没有回答。
甚至,神歆只是对着一舞微微一笑。
然后一舞便叹息了,“你真美。”她重复了一遍,然后看了岐阳一眼,“找到了她,就不要——再说,你不爱她了。”她很“往昔”地叹息,微微抬起了头,很有一种回忆往事的味道,然后——音乐响起——
她翩然转身,再一次,独舞。
岐阳看向神歆。
神歆依然微笑。
但是,岐阳现在看得出,她的微笑里不一定都是快乐的。
“神歆——”岐阳低声道。
神歆没有过来,只是微微一笑,“我听得到,你说。”
“你为什么要倒退?”岐阳叹气,他现在不再是嘻嘻哈哈全无心计,他认真起来,眼神就深邃,“一舞不过是——”他摇了摇头,“不过是过去的一个朋友。”
神歆点了点头,反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解释?”
岐阳一呆,答不出来。
然后神歆就站在那里,岐阳也站在那里,眼眸相对,一刹那间,就已经清清楚楚地知道,彼此之间那样的心情。
一辆玻璃车推了过来,岐阳无言地拿起一杯酒。
神歆站在玻璃车的那一边,也学着他拿起另一杯酒。
玻璃车推过。
音乐流过。
一舞在那里舞蹈。
岐阳走过来,用玻璃杯轻轻触了神歆手里的酒杯,发出“铮”的一声,“你——不要胡思乱想,今天带你来,本就是来玩的,开心一点,好不好?”他低声道。
岐阳从不是会说“好不好”的人,神歆点头,“我什么也不懂,不知道是不是得罪了一舞姑娘。”她是爱他的,但是,也许是没有资格爱他的,她并不是一个可以和他相配的女子——
“不要叫人家姑娘厂岐阳叹息,“我说了很多次了,看见女的,不许叫姑娘,看见男的,不许叫公子。”这话本来是玩笑着说的,但是他说得有点心不在焉,想着什么,“神歆——”
“什么事?”神歆低低地问。
“没事。”岐阳本来想问什么的,却始终没有问出口。
“走,”岐阳这个时候,对神歆伸出了手,“我们去跳舞。”
这个时候,场里场外已经有人议论纷纷了。
“岐阳带了一个女生过来,你看。”
“很漂亮呢,像个很贵气的公主,不过看起来就像不会玩的样子,有点——僵硬,虽然样子看起来是很不错,不过像个木偶。”
“就是!一舞比她漂亮多了。”
“也不一定,岐阳带来的这个更古典,更小心翼翼,我原来以为一舞师姐已经够古典了,原来,世界上居然还有比她更古典的女生,难道,岐阳师兄喜欢古典的女生?你看她笑的样子,我看这世界上找不出几个比她笑得更含蓄的女生,但是居然可以笑得很和气。”
“一舞师姐比较漂亮,她有那种柔柔的气质哦,像漫画里的美人。”
那边两个人跳舞。
神敢是不会跳的,但是她的反应好,身手好,本就比一般人轻捷,明明一脚踩错了,但是她可以一足未落地,临空变换,踩正节奏。
所以跳舞也勉强跳得起来,就是神歆辛苦一点。
“你不高兴吗?”岐阳揽着神歆的腰,问。
神歆摇头,“我只是不习惯。”她抬头看着岐阳今夜显得有点心神不定的眼睛,“你不必——担心,我只是不习惯,不是不高兴。”她低声说出“担心”这两个字,很清楚地感觉到,因为刚才的事情,岐阳全心全意在她身上,全心全意地担忧她会不开心。
岐阳觉得很别扭,那种烦恼的感觉又浮了上来,虽然神歆看起来没有半点异样,但是他自己已经开心不起来了。他太关心眼前这个女子的感受,因为他分明知道她敏感而压抑,她是太容易因为大局,因为道理,因为常伦,或者因为别人,而很轻易地扼杀了她自己的心情。
她不会主动去争取什么,她就安然做着她的本分,从来不逾矩,也从来不奢求。
岐阳突然之间,觉得心疼了起来,她是一个很坚持原则的女人,她所认定的事情,绝不因为任何事情而更改,而她所认为不是重要的,她便从来不重视,也从来不争取。
这样是对的,还是不对的?
这样的女人,岂非很不容易快乐?他一时错手把她抱到了这边,是错手,也是私心,希望她留下来,陪着自己,却从来没有真真正正去替神歆好好地想一想她的心情和处境。
其实她在这样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困惑和不便应该远远多于她所学到的东西,但是她从没有抱怨过什么,依然每天那样温和地微笑。
难道,她不做名医山庄的祭品,却要做自己好玩高兴的玩具?就像实验室里的小白鼠,难道神歆也是?因为,自己——好奇她这样一个女人在这边究竟会如何,所以,才下意识地把她抱了过来研究研究,看看究竟会产生什么样的反应?
是这样吗?奢侈品?神歆惟一一次坦白地说出她的心情的时候,只是说了“奢侈品”三个字。
他看着神歆现在一身的晚礼服,耳际的珍珠流动着光华,突然倒抽了一口冷气,奢侈品,他居然把她打扮成一个奢侈品,居然带着她到这样的地方,让她做了一个真真正正的奢侈品!
她分明是不喜欢交际的,分明——不是适合鸡尾酒的女人,为什么,自己会带着她来这里?一舞是适合寂寞着的美丽,她不在乎发光,也不害怕发光,更不在乎成为众人注意的焦点——她是全然自我的。
但是神歆不是,她只是一个希望别人快乐的女人,她的心意,全然在别人身上,希望她的长辈们快乐,所以她甘愿做牺牲品,希望他快乐,所以她甘愿在这里做奢侈品。只要不涉及原则,她几乎可以——漠视她自己。
很少有人了解她这一分淡淡牺牲的心情,她也并非刻意,只不过她缺乏热情去追求她所想要的东西,她心中想要的不是没有,只不过,她往往在想要的一瞬间便已经释然放手了。
神歆啊,我本是想教你如何去做你自己,但是,我似乎却在逼着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你真的愿意留在这里?你真的愿意穿这一身衣服?你真的愿意参加今晚的酒会?你真的愿意——和我——跳舞吗?
“神歆,”岐阳看着她全神贯注看着脚下,随时准备着换脚不要踩错了拍子,全然没有跳舞的感觉,终于忍不住停下了脚步,“你为什么从来不会说不要?”
神歆讶然抬头,看着岐阳。
她不清楚他为什么突然冒出了这样一句话,有点疑惑,微微侧了头,“说不要?”
岐阳停了下来,索性坦白说:“假如你不喜欢来这玩,假如你不喜欢和我跳舞,你可以——拒绝啊,不必勉强自己来迎合别人的喜好,那样多不自然,我也不会高兴的。”
“不喜欢?”神歆摇头,然后继续微笑,“我不喜欢的话,就不会来了。”
不喜欢的话,我就不会来了。
意思是说,她是喜欢来的,喜欢——和他跳舞的?否则,她就会拒绝?岐阳心里突然一跳,大大地一跳,本来就有点心慌意乱,现在更加心神不定,想也没想,脱口道:“神歆——”声音出了口,才知道是如此煽情,低哑带了神思不属莽撞和恍惚。
神歆没有回答,脸上微微一红,低声道:“什么事?”
岐阳说不上来,只是笑得有点呆。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他刚才想问,而一刹那忘记了的问题。
他还来不及说什么,神歆也没有等到答案。
只听那一边突然“乓啷”一声大响,有人尖叫了一声:“你想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