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的!管冬彦,你这只死瘟猫!你浑蛋!你有种就把所有感情带走,别留下一屁股悲伤,你要让谁扛啊!浑蛋!
展力齐不敢耽搁,就近滑下崖底,小心翼翼地接近蹲在石上一动不动的小女生。
更深露寒,夏秀只穿一件单薄的睡衣,瘦了一圈的小脸空洞得让人心疼,大眼睛晶莹不再,幽幽望着石头下的溪水,望着水中一张苍白似鬼的倒影。她不哭下吵,无言地封闭心灵,独自承受哀伤,拒绝承认兄长已逝的事实,两个月下来,她不仅像具缺乏生命力的孤魂,整个人也消瘦得不成人形。哀莫大于心死。
展力齐通知完管父,收线时,忧伤地望着小芳邻凄楚的侧影。累积两个月的紧张到达极限,抽痛的心口,无来由地紧得他无法呼吸,他抱头,猛然压下腰,等待紧张的情绪稍微松弛,才在夏秀身旁坐下。
挡在风口,以高大的身躯挡去月光,强迫却不作声地让她知道他的出现。
静静陪她坐了好久,不敢惊扰神色专注的小芳邻,展力齐耐心十足等她主动察觉他的存在。两个小时后,夏秀像是看够水中那张毫无变化的脸,她缓缓转头,对身侧的人漾出一个击得展力齐心更痛的空泛微笑。
“你在看什么?小不点,该回家啰。”
“啊,天亮了。”夏秀抬头。
“还没,快要了。”展力齐喉咙梗塞,嗓门喑哑:“跟力齐哥哥离开这里,好不好?搬到力齐哥哥家住好不好?”
“哥哥一个人在这里会寂寞的。”
“哥哥寂寞的时候,力齐哥哥随时载你回来陪他,好不好?”
夏秀偏头沉思了一下。“不要去很远的地方哦,哥哥找不到我会着急。”
“嗯。”展力齐压抑泪水,伤怀的声音力持平稳。“我们住台北,力齐哥哥带你去过的,记得吗?有温泉可以泡的大房子,记得吗?”
“记得。”空泛大眼,幽幽地望回潺潺的水流。“跟这个一样的山泉。”
“对啊,你记忆力很好。力齐哥哥这阵子睡不着,你念故事给我听,好不好?”
“现在吗?”她迟疑着。
“嗯。”展力齐看她终于动了。
身躯僵冷的夏秀,脚步有些不稳地站起身。跨下巨石前,她忽然低下头,像是纳闷地望着护在自己腰侧的紧张双臂,抬起无神的瞳眸,她对展力齐一笑,乖顺得像个被操控的机械娃娃,走入他怀里,任他抱着。
“你冷不冷?”怀中这副冰凉的躯体,终于逼出他隐忍两个月的泪水。
“不会。”
摸着她冻成紫白色的面容,展力齐只觉全身寒透。
“力齐哥哥会冷吗?”她缩在他怀里,无意识地呢喃。
“很冷。”她的样子,看得他心好冷。
夏秀忽然瞪大迷茫的眸子,惊惧地搂着他脖子,哭出声:“力齐哥哥,你抱着我就不会冷了,你抱着我!不要和哥哥一样冷冰冰的,你不要睡着就不醒来了。”
展力齐紧紧回拥她,赶紧柔声安抚:“不会,力齐哥哥从没骗过你,我不会。”
“这样还会冷吗?”哀伤过度的小女生听不进他的话,拼死想拥紧他。
忽然之间,展力齐再也承受不住悲伤的压力和情绪。
“啊--啊啊啊--”他忿怒地仰头狂号,声嘶力竭,对着满天星斗无助狂吼。
夏秀被他伤感的怒吼、激烈的动作一再震荡心弦,奇异地静定下来。她定眸,幽幽凝视受创甚深的巨兽,看他对着天空嘶哮,生谁的气一样,眼泪多得仿彿流不尽,好伤心,他的心似乎比她还要痛。
等到受伤的兽将累积多时的怒怨?一鼓作气宣泄完毕,她才细细地开口安抚他:
“力齐哥哥,你不要生气,我们明天就搬去你的大房子住,好不好?”
展力齐急喘着气,闻声惊讶低眸。看见她身上睽违己久的微弱人息,看见她声音虚弱,却不再空幽得教人哀伤,展力齐情绪激动得无法言语,于是不断点头,生怕神游已久的小芳邻看不懂,于是他拼命点着。
望着破晓划开长夜,夏秀缩着身子,喃喃低语:“我肚子饿了。”
她当然会饿,她已经两个月没进食。“我们下山,直接去大房子吃很好吃的早餐,好不好?”早点带她离开吧,否则不出三个月他就会失去她。这种伤痛,经历一次已经太多。“大房子的阿姨会弄很多好吃的早点,你想吃什么都可以。我们现在去台北好不好?小秀。”
“嗯。”夏秀环住他脖子,小脸柔顺地靠在他肩头,眼皮下滑。“不要道别哦……”
“我们不道别,你安心睡觉。”展力齐轻声保证。
这年初春,青岚风云榜上的第六号人物随着第二号人物的早逝,芳踪成谜。
毕业前夕骤失最闪耀的星光,这年仲夏,青岚大学公认人才齐聚、成绩最辉煌的一届,难掩惆怅心情地,各赴茫茫前程。
这一年,管家分崩离析,展力齐成为夏秀生命中最重要的依靠。
第七章
她不知道岁月能否完全治愈心头的伤,却知,它是一帖极有效的镇定剂。
天有不测风云,人生无常。六年来她经常听见别人这么安慰着,那些爱莫能助却真心关怀她的旁人,似乎也只能以他们熟悉的方式安慰她了。
“让师傅帮我们做些拿手的点心送来,日式法式各做几样,做漂亮一点,别太甜。哦,爹地说这里下午不营业,你知道吗?”娇客对餐厅外嘈杂的人声皱眉。
“餐饮部门早上有接擭通知。”总经理小心地拿起冰桶,放在五位贵客身后的缎面茶几上,“二小姐,您是否需要餐厅经理为您及诸位小姐介缙葡萄酒的年份?”
娇客瞄了眼冰桶。“不必了,这里喝来喝去不就是那几个年份,腻了,采购部门今年飞法国挑酒之前,通知我一声,反正我那时人在英国,飞一趟帮忙挑喽。”
“今天我们不想喝红酒,帮我们挑几瓶适合的香槟送过来,别让饭店的客人吵到我们。brUB那边音乐太吵,你们知道吗?居然有客人在划酒拳?相信吗?划酒拳?美兰,你家开的是五星级连锁饭店,不是路边摊吧?真没格调。”
总裁二千金一听,两道弯弯柳眉瞬间打结。“立刻将那几位没水准的客人请离?下次别让我发现这种事。暂时这样,有需要我会通知你们,出去忙吧。”
不扭捏造作,也不算气焰高张,四位天之骄女大小姐派头浑然天成,等饭店总经理毕恭毕敬退下后,才嗲里嗲气地转向从头至尾不发一语的学妹。
“我们预定七月三号离开,剩不到一个礼拜了。夏秀,你要过来之前,通知一声,我让爹地帮你准备飞机,其实……我还准备了这个。”怯怯地拿出一个四十公分见方、镶着高雅金框的白金盒子。“里面有几本头等舱机票,不限国家、没有时效,还有一些小礼物送给你,算是离别赠礼,也祝你二十岁生日快乐。”反正只是一些不适合她用,又没地方扔的珠宝手饰啦。“哦,我还准备了一份给寇冰树。”
“你也准备寇冰树的?好巧,我也是,而且我的盒子和你同一个款式耶,好巧哦” 娇女二号掩唇讶呼,拿出两个三十公分见方。镶着雅致银边的白金盒子。“夏秀,你也瞧见了,我们四个其实很友善,没忘记寇冰树‘自愿’帮我们跑腿多年,我们没有平白差使她,我们对她很好的。”
夏秀啜饮着锡兰红茶,且笑不语,看她把盒子嵌进四十公分见方的盒子里。
“你若是想通了,决定舍弃德国,到英国留学,住宿方面不成问题,学校我们可以帮忙申请,我……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娇女四号被夏秀沉静的笑脸,看得头皮发麻。自从多年前误推夏学妹一把,她对她的言行举止、一皱眉一瞥眼就特别容易敏感。“夏秀,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笑?我们并不是施舍什么,你别误会,哎呀,美兰,你告诉她,我们没有恶意的。”
喀。娇女三号美兰,拿出-个十公分大小,造型别致得教人叹为观止的白金钻盒,夏秀冷静地瞟一眼,藉由低头冲茶,掩饰差点笑出来的发噱神情。
学姐们为了展现她们苦学珠宝设计多年有成,无所不用其极,煞费心思呢!
“这是我们几个特别为你打造的VIbr卡,共有三十来张,有遗漏的你再告诉我们。这几年我们带你去过的仕女沙龙、餐厅、饭店、百货公司、健身俱乐部、马场、高尔夫球场,哎呀,反正你知道,就那些没什么了不起的场所啦。你只需拿出特制的白金卡,所有地方全部免费供你使用,你还可以带寇冰树一起去她家的精品店拿衣服。”娇矜的下巴努了努隔壁的一号。
“记得,务必去信义计画区五月才开幕的旗舰店。”娇女一号倾身向前,晃出一指,以奢华女的经验谆谆告诫。“那里的贵宾室格调高雅,空气清新。你适合穿的品牌,我已经让人建档,每季新款一到,或是代理的厂商有服装发表会,门市小姐会电话通知你。你要赶快过去挑,千万别迟疑,好货只有那时挑得到。对了,你说打算搬去跟寇冰树一起住,事关重大,把那里的电话写给我,我必须马上改资料。”
夏秀哭笑不得地掏出笔,写了号码递出去。
十公分大小的扁盒放在三十公分的盒子里,显得极不协调,设计美感破坏殆尽、三名娇女以受不了的目光朝左边剿杀去,娇女四号楞了下,恍若醍醐盖顶,慌忙拿出二十公分见方、镶蓝宝石的白金盒子。
四女合作,将四个盒子“刚好”组成一个白金多宝盒,开开心心地送给夏秀。
“祝你生日快乐。二十岁是很重要的生日耶,下礼拜你爹地妈咪会回来帮你办brarty吗?哎哟!”少根筋的娇女四号被踢了一下。
“夏秀,你大学也要念夜间部吗?”娇女三号为免触及小学妹的伤心往事,机灵地转移话题。“当年你没有直升高中部,突然转到台北的平民学校就读,还穷酸地念夜间部,我们真的无法理解。寇冰树的家境明明没有你好,她都能念到青大毕业,你为什么……啊,对不起,我不该提起伤心回忆。”
“没关系,你们不必小心翼翼,我没么那么脆弱,不然这几年我不会跟着学姐们到处走动。”她其实是被这四位不懂得拒绝,或说有认知差距的娇娇女学姐霸王逼上弓的。不过,她们她为这个平民学妹开拓了新视野,却是不争的事实。
“夏秀?你好坚强哦!”四名娇娇女分送面纸,被她感动得泫然欲泣。
又开始了……夏秀莫可奈何地暗叹。总是这样呀,她还没伤感,旁边的人早巳哭得一塌糊涂,为了不加重彼此的心情,她只好设法忍住不哭出来,久而久之,她竟变成她们口中坚强的奇女子。她之所以坚强,也许只是因为身边充斥着太多伤心人,太忙着应付别人的眼泪,没时间伤心吧。
和四位学姐相处下来,发现婆婆们说得很对,学姐们的娇气是与生俱来,难以改变。大小姐有大小姐的优点,她们见过的世面毕竟比普通人家出身的她广泛许多,除了严重拜金外,她们其实很单纯。
难怪四位现代千金和婆婆们这些民初千金,一见投缘。她也没想到,四年前一时心软破例,将哭得泪涟涟的她们带进不得其门而入的岁月村,让她们得偿心愿,帮她哥哥扫墓。四位千金竟从此将拓展她的社交视野,当成她们的责任。
于是,她失去了一个哥哥,得到了四位强迫推销的……算是朋友吧。
“噢,夏秀,为什么你可以如此坚强呢?”她们就不行了,每次一想起仙逝的管学长,泪水就潺潺。不管事隔几年,管学长的音容笑貌永远历历在目。
夏秀认真沉吟片刻,准备答覆时,出来不到半个小时的第六通电话响起。
“又是展学长在催你回去吗?那你应该走了?”噢,天,那个可伯的男人类,盯人盯得好紧迫。“刚才学长送夏秀来的时候,说她必须几点回到家?”
“好像是……三点!哎呀!我们完了!”娇女们花容失色,七手八脚帮夏秀收拾东西,招手让司机将车开来,簇拥着她上车。
她们只要一想起耽误夏秀回家的可怕后果,就有昏倒的冲动。
那大约是四年前的某天晚上,她们好心拖夏秀去参加某位长辈的六十大寿,耽误了点回家时间,其实只有晚了十五分钟;展学长等在家门口像吃坏肚子的门神,脸色之难看,一看到她们四个,他不由分说迎头轰她们了一顿,害她们吓晕了。
展学长体魄奇魁、音量奇大,他暴跳如雷的模样也奇狞无比,相信没有女孩子能够撑住不昏倒,何况她们是娇柔千金体。在展学长的管束下过日子,恐怕只有坚强如夏秀能安之若素,学长也舍不得对她皱一下眉头。因为夏秀出错,都是她身边的人遭殃,展学长一律迁怒他人的。
和夏秀往来这四年,可怜的她们犹如走钢索的大小姐,如履薄冰,真不知道她们是怎么熬过来的,太可怕了。如此推敲下来,她们竟然也是好坚强。
展家在台北也是颇具名望的家族,她们曾经和展家大家长打过几次照面。展伯父明明风度翮翩,玉树临风,体型很一般;展夫人是日本世族出身,为人温柔细腻,个子比她们更娇小。条件如此标准的双亲,怎会基因突变出那么不标准的学长呢?
车子于两点四十六分时,滑停北投一栋地中海型式的豪华别墅前。趁着司机将她们送给夏秀的礼物搬进展家空档,娇娇女们扯着夏秀依依话别。
“寇冰树那里,由你转达了。我们这个月行程满档,太忙太忙了。”行头必须全部重新添购,要精挑细选,还要符合千金小姐留学的高尚格调,很麻烦的。
“你们的礼物我会好好珍惜,谢谢。”夏秀送她们上车。出身富贵家门的天之骄女,只懂得以出手阔绰的大小姐方式向她道别了。她们派头十足的心意,远比昂贵的礼物贵重数百倍。“学姐们,你们衣食无缺,我不晓得该回赠什么?”
“不用不用,我们施恩不望回报的!”四位娇娇千金吓了一跳,连忙摆手。
“真的不用吗?”夏秀有些惋惜。“我本来有意邀请学姐们,明年过年一道回村里陪婆婆们团圆,那时候墓园的梅花和山樱都开了,景色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