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夫人愕然歇口,看向丈夫、展中延无奈地摊摊手,表示家教不严,老父深感羞愧,但爱莫能助。
“我不想辞职,除非老板开除我。”夏秀帮忙缓颊,仰头望着展力齐的怒容,悠悠保证道:“那个工作环境我已经很熟悉,相处三年多,和同事们感情都很好,我会舍不得,所以不想离开。”
这还差不多……“你上班最好别打混,别以为老板心肠好就不会开除工读生!”临去前,展力齐狠瞪唯恐天下不乱的老头子与笑意盈睫的小芳邻各两眼。
“时间不早,留冰树一个人在家不好。伯父伯母,我回去了。”夏秀走到楼梯口,向上面轻喊:“初音、力齐哥哥,我回去了。有空请过来坐一坐,我后天下班再做小点心过来看你们。”
小秀,你的临去秋波很漂亮!伯伯谢谢你!他不愁儿子不留下来了,呜,这下死小子赶都赶不走了,他丢失的老脸又可以扳回好几成!用力赶他!
“伯伯送你,顺便过去坐一坐。”展中延抢在又飞冲下来的儿子开口前,优雅起身,呵呵呵,又下一城,别以为老头子好欺负,少年人。“这礼拜伯伯公司忙,没能过去走动,乖小秀一定不会介意,不像某人硬把白的诬蔑成黑的,不够野蛮根本无法跟他沟通,因为频率不合。我也好久没上老房子走动了,自从房子在某人二十岁生日依照展家习俗过继给某人后,某位孤苦老父就被排拒门外,不得其门而入。那位老父亲已经十二年不晓得老房子长什么样子了。”
展力齐环起双臂,凉凉道:“你再废话没关系啊,我倒听听你有多少怨言,难道房子十二年不见会突然长得像车子?”死老头,还不快把载小秀回家的机会让出来,他已经六天没载她上下班、没有一起用餐了,快点命令他载她回去!
“夫人,让老王休息,逛了一天,你和初音也累了,早点回房歇息。”展中延怜爱地询问夏秀:“时候还早,伯伯载小秀去兜一圈,好吗?”
“我们那里今天有流动市集,很热闹,我请伯伯吃蚵仔煎,有一摊宁一哥哥他们也说很好吃。”夏秀望向咬牙切齿的展力齐。“力齐哥哥,你要不要来?”
“我不像某个孤苦糟老头只会装病,整天坐享其成,脑袋空空,我很忙!”碰碰碰,展力齐以石破天惊之势踩上楼。蚵仔煎?蚵仔煎?!蚵仔煎!它从来没请他吃过,心愈长愈偏的臭小鬼!死宁一,明天看我会不会拆了你们!
“伯伯说得没错吧?有些人你要是不够野蛮,就无法和他交谈。因为——”
“频率不合。”夏秀慧黠接口,展中延满意地哈哈大笑。
死老头!此仇不报非展力齐!姓展的,给你儿子记住!
待阅卷宗堆积如山,找不到需要的那只,焦急的人将话筒朝肩头一夹,不耐烦地一把抓起所有卷宗。坐在一角写字的秘书听见“啪嗒”一声,心生不祥地扬眸,果然瞧见急性子的小老板又将她分门别类好的文件全部倒在一块了。
“老板,您要找什么文件吗?”她暗自哀吟。小老板为人不错,但是……她希望他不要常常回来增加她的工作量。一年一次还太多了。
“什么?我没听清楚。”两道浓眉锁死,展力齐边讲电话,边抽空回歹命秘书一个摆手,让她忙自己的事。在文件山中,他松了口气地挑出注明有“床边故事集30 ̄40,治疗神经衰弱用”的一卷卡带,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什么,向来急躁的大嗓门突然十分柔和:“陈老头,你试着用人话重复一遍。没有。我不会。绝对。保证。你再废话试试。”
碰!办公桌上的文件山被高达七级强震的一拳,震落在地。秘书强强忍住迎面扑来的晕眩感,不敢造次地在人高马大、火气也大的小老板面前晕过去。
“混帐老头!我一回来你就给我出纰漏,看错船期?这种屁话你说得出口?!什么?”展力齐双瞳喷火。“我当然记得我的保证,不必眼花臭老头提醒!我何必生气?老子已经不可能更火大,我何必生气?!”
此吼一出,职员们人人自危,办公室的凉夏气氛,立刻秋意浓浓、唧唧唧唧唧唧……工厂周围的行道树上,八月夏蝉唧唧不休。
今年起,小老板正式被大老板借调到总公司,一个月难得回来一趟,但是从七月份起,小老板不知何故,开始不寻常的一个礼拜至少要回来一、两趟,每次都来去匆匆,连经理也不知小老板所为何来。
听说总公司标到几件重大工程,这几年将会超忙。他们这里只是不到二十个人的工程公司,负责帮人装修或翻修房子,是小有利润,但不足以和总公司那种以亿为单位的营建工程相提并论。蠢蛋也知,小老板的未来在总公司,今年以来,这里小老板也逐步放权了,怎么最近……
“各位大哥大姐,十一点半了,大家今天中午想吃什么?”
“小秀,嘘、嘘,蹲低一点,过来,这里让你躲。”与小老板办公室只隔一道透明玻璃墙,众人发挥同事爱,示意走入办公室的夏秀从边侧走道闪进来。
“开贸易公司看错船期?你搞屁啊!”光火的狮咆又连串炸起:“下次是不是连信用状都要本少爷帮你看啊!看不懂信用状开什么贸易公司,你混帐啊!”
夏秀一听就明了大家伙战战兢兢的原因。她依言蹲在走道问,窃声低问:“我今天要订香记便当,想吃的人请出声。”一团男女悄悄聚拢过来,将她包围住。
“我要菊香鱼排。”
“给我梅香招牌……嘘、嘘,镇定,小老板转头看这边了,小秀!快伏低。”
“没空……跟你说没空了!少罗嗦,我这个月事情很多,外务更多,没空跟你划酒拳……什么外务?有一堆寿宴要参加,有日本来的表妹要照顾,有工地要跑,有一个不知好歹的小鬼要气,还要帮看错船期的臭老头擦屁股,你说我忙不忙?”屁股靠坐桌缘,绿衬衫的袖管卷起一截,露出黝黑的精壮臂肌。“我要不要叫秘书把行程表传给你过目?臭老头,调查那么详细,暗恋我啊……开贸易公司不会看信用状,你是商人,总该听过‘商业机密’吧?”从鼻腔哼出四声冷笑。“不是无药可救嘛,陈老头,是啊,至少你分辨得出什么是羞辱……甩你多老,你就是欠人家羞辱……知道啦知道啦,我会跟业主沟通,这几天你想办法把货给我调到,不然我宰了你!”
顶着小老板渐趋戏谑的吼声,夏秀逐一登记完,被同事们围着说悄悄话。
“小秀,昨天考完试了咧,啊你觉得考得怎样?会不会紧张?”
“应该没问题,题目满简单的。”夏秀吸了下发酸的鼻头。
“你看,久病成良医,早上就跟你说,鼻酸是感冒的前兆,叫你请假看医生,你不去,眼睛愈来愈红了吧。”
“我喝很多热开水,可是没用欸。”罕有着凉经验,夏秀昏昏欲睡。
“光喝热开水有用的话,医生都要去跳河了。你下午请假,吃了药,回家好好睡一觉。你是我们里面身体最勇猛,年年持A卡的健康宝宝耶!那几个大男人的身体都不如你这小女生健壮。年轻就是本钱啊,”负责客服部的欧巴桑怨叹,
“家教真严。小秀连大考都不敢请假耶,虽然是小老板介绍进来,也看得出小老板惜命命,但你也很拼啊。”拍拍公司年纪最轻却早熟乖巧的小妹妹。“你没让他丢脸。工头,小老板不在,你是我们的头顶上司,也讲讲话嘛。”
不请假是因为,她现在只能在公司看到力齐哥哥了。一个多月了,她忙着应付考试,他也忙得分身乏术。除了固定回去让力齐哥哥瞪,两人在公司见面的时间实在有限,他要两头忙,见了面也无法深谈,何况他还在生她气。
“我是觉得有点疲倦。”夏秀笑叹。这一仗打得颇辛苦,但愿不是一场空。
“疲倦?难得小秀会喊累。”在电脑前查货号的人抬起头。“噢,小女生你今天气色不好哦,下午回去休息啦,明天要是觉得不舒服就别来,我准你特休……”
“喂!干活!上班别摸鱼,老板会开除人的!”展力齐从办公室抓着西装外套匆匆迈出来,指着一团人恐吓,顺便瞪夏秀两眼,急步朝外面转去,“工头呢?走了!‘青盛’的陈老头多给他一个礼拜时间调货,你跟我到业主那里协调一下,沟通完我直接回总公司……嗯,昨天刚从四川回来,总公司很忙……三四天后我看看能不能再来一趟,青盛这桩有点难搞,安啦,有我挺你,伯个屁……”
静心倾听那慢不下的脚步、淡去的交谈声,想看的人已经看到,夏秀满足了。
力齐哥哥这几天不来吗?那好吧,她趁机多请几天假好好睡一觉。
从客户公司沟通好出来,展力齐直接抓属下去用餐,才要开口问他某女考试顺利否,工头的手机就响起,
“抱歉,老板,我接个电话。”
正在低头享用迟来的午餐,展力齐挥手让他随意。
“找不到吗……我记得是小秀点收的,你问过她了吗?”工头掩住一耳,以阻绝餐厅热闹的人声,不自觉提高音量:“喔,她终于请假啦?三天半?!有发高烧吗?健康宝宝一病就来势汹汹……好?我……”肩膀猛然被铁钳夹住,工头整个人被疯狂地扳转方向。
展力齐脸色微白,额冒冷汗。“你说谁生病?谁发烧?谁病得快挂掉?”
“小秀感冒了,说有点累,回家睡觉了。没有人要挂掉啦,老板,别太夸张。”
“你懂个屁!”展力齐忿怒地捶桌而起,脸色全白,惶恐无助地冲出餐厅。
那一夜,姓管的死瘟猫也是得了没什么的小感冒,他还跟他唇枪舌剑,谈着小秀的未来,谈及他身为兄长的忧心,第一次像个男子汉向他竖中指,谁知竟成绝竖!
妈的!病猫生病的样子明明跟往常没什么不同,他平常就那副死样子!
那一夜,他也喊累,也说想好好睡一觉,结果一睡着就不再醒过来了。谁知道那种破烂体质会不会遗传?他们家的人都长得单单薄薄,管叔单薄、管婶更薄,小秀虽然好一点,一六六的身高看起来瘦瘦高高,是因为她很幸运被百病不侵的钢铁猛汉照料,才能逐渐茁壮,几乎不曾感冒,因为他下允许。
展力齐一想到她独自生活才一个多月,就将他帮她细心调理的健壮体魄破坏殆尽,不禁怒气冲天又心乱如麻。
臭丫头!她不听话的结果却由他提心吊胆!他妈的!早知道就早点搬进老房子,最近实在太忙了,死老头,没事生意接那么多!小秀很崇拜她哥哥,什么都学他,万一连一睡不醒也学了……展力齐脸色灰败,旋转方向盘的手微微颤抖。
小不点当然不敢!可是万一……她绝对不敢吧!因为他会非常非常火大……可是万一,假如万一,最近很任性的她,真学她不负责任的死哥哥走了,阴阳两隔,她如愿陪她心爱的哥哥快活,将他撇下了……那臭丫头根本也就管不着她力齐哥哥的怒气了!一走了之的人最快活,什么都不理会,火大透顶!他们哪里知道被留下来的人有多伤心!死瘟猫!
可恶的小秀!在她心底,她哥哥永远最重要!他展力齐又算哪根葱?可恨!小秀别以为她能像这次一样,没事录几卷床边故事供他火她火到失眠时使用,就可以收买他磅礴如火山猛爆的怒气!
可是……万一小秀真撇下他,别说录床边故事,他连她的脚步声都没得听了……事晴没那么容易打发!臭小不点,就算追入阎王殿,他也会把她揪回来打一顿小屁股!
三十分钟的车程,展力齐为了不被可怕的联想击疯,拼命在七分钟内飙到。门铃按了老半天没人应门,心头的凉意变寒意,健硕的身躯打趋寒颤。
“小秀……”展力齐三两下攀墙入内,才猛皱眉心地发现,这里的安全防护很有问题。拧着解不开的眉头,展力齐将深思的视线由围墙拉回,转过身,忽然收住又急又猛的步伐,眼珠子差点瞪爆。
他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地望着随便在客厅地板呼呼大睡的小女生,光天化日下,她穿得像成熟女人般……养眼诱人。
沐浴在正午的毒阳下,侧卧而眠的夏秀只穿一件向日葵花色的细肩带小背心,和同款式的清凉短裤,香肩几乎全露、丰胸半露,美腿微分。她那撩人的俯卧睡姿使得短小衣衫大量走光,春光处处泄,整个人极端的……秀色可餐。
无故怦然心动,展力齐灰败的面容胀回一些血色,口干舌燥起来。
蹑手蹑脚走近长廊,一面狂猛地吸气吐气,直到紧张感稍减,他才将外套朝地板忿忿一甩。双膝发软地坐下,四肢仿佛嗑药过度地惊颤着,全然不使听唤,他将下巴的汗滴抹开,顺手抹了把汗湿的平头。
八月酷暑,天气燠热,天花板的吊扇吹出一阵阵焚人的热风,展力齐一向耐不住热,他回眸瞥了下后头的女生,眼神火速拉回,并打消开冷气的疯狂念头。将惊出一身汗而湿透的衬衫、汗衫脱掉,正想连湿了半截的西装裤也脱了,转念一想,半站起的壮躯又坐下,打消了主意。
小不点身上的衣服哪来的,以前在家不是都包得很密……展力齐心中犯嘀咕,不想被背后的活色生香刺激,起了不该有的反应,可是多年前那一夜所萌生的恐惧感根深柢固,他表面刚毅,始终未能真正克服。
尤其事发清晨,突然接获通知,从学校紧急奔赴医院却怎么都摇不醒死瘟猫,那一刻的震撼,犹如烙印,一辈子也难以磨灭。原来,生命真的这么脆弱;原来,一个人真的可以走得这么简单。而他甚至没能得偿心愿地揍瘟猫一顿,不甘心,天杀的!他就不甘心帮不争气的人料理后事!
“小秀……小秀!”展力齐的意志力终于被恐惧击垮,猛转身,用一阳指戳了戳沉睡的小女生。夏秀鼻息略嫌灼热,呼吸尚顺,人却一动也不动,这使得被恶魇缠身的大个子更加惊慌。“小不点……醒来哦,在这里睡觉你会脱一层安,小秀……听到没?”轻戳肩头变成了握肩狂摇。大汗,一滴滴地落下。
纵然被摇得不胜其扰,小脸皱缩,夏秀也不像十六七岁遭逢他暗夜打扰时一样立即惊醒,语带困意地念故事安抚惊弓之鸟。此刻,她沉睡的面容与某人永眠的身影,在展力齐眼中恐怖重叠,长达六年的惊慌一发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