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阿米不是人,所以有很多很多我们没有的东西吗?”
“也对,不去顾虑做人的问题,我们是可以要什么有什么的。”
“那我们可以向大天使要我们没有的东西吗?”
“当然喽,初次见面,送见面礼是基本礼貌。”他慈眉善目,鼓励地拍抚小脑袋:“帮哥要一份哦。”
妈妈,快回来呀!管家爸爸深觉无助,拼命地张望救兵,
凉亭外大雨渐敛,针般细雨飘旋于雾霭中,田埂深处轻烟袅袅,寒气冻人。
由白色石板砌成的八角亭建于池畔,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视野开阔。亭阶正对的小路是此处唯一的联外道路,可容两车并驰。右方的竹篱底端,正款款浮现一柄向日葵花伞。
老婆……回来了。望着熟悉而纤瘦的身影回转,管家爸爸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忐忑的心情反应在不断出汗的掌心,脑子渐渐空白。
一转眼,他前去探路的太太已袅立于亭阶前,笑眯眯凝睇他。
“老公,妈妈说你可以进去了。儿子也来,顺便把行李搬进来。没事的,她老人家快七十岁了,再没力气拿铁耙赶你呵。”丈夫满脸的不敢置信,逗笑了管太太。
司机老大急步冲过管太太身侧,将他们遗落车上的口袋书放桌上,瞄着晦暗的天空,边喊:“太太,你们点一下,看有没有遗漏的。”时间差不多了,该走了,他要赶快回去挂号,啊腰好像闪到了。
“司机大哥,这是一点心意,请你收下。”管太太笑容温婉,不给拒绝地将司机老大应得的小费塞人他手中。“今天幸好有你帮忙,我们很感谢你,谢谢。耽搁你不少时间,真的很抱歉。”
司机老大低头看着手上的大钞,陷入天人交战中。
他们好像在跑路柳,这样好吗?还是别收吧……那个太太虽然很会晕车,可是很固执耶,刚刚那个车钱他“嘟”到快发飙,还是收下了。他不爱跑这条山路就是这样,每次都做白工,偶尔还要倒贴人家。人家给钱又拿得不安心,厚!
没有办法,他就是受不了人家命运悲惨,他的爱心就是太氾滥,他就是烂好人。这样下去,他的未来可能会最悲惨。就算娶不到老婆,不必养家,开五十年计程车日拼夜拼,也一定存不到进养老院的钱……还是听老张他们的劝告,以后看到面相带衰的客人就、就拒载好了!
司机老大心一横,准备收起钞票,忽然看见下面立着一尊小人儿。
小人儿定定仰望他,头上罩着红雨帽,唯一暴露在外的小脸蛋天真无邪,有着初探世界、不知人心凶险的单纯信任。
司机老大霎时心生罪恶,手抽筋、心绞痛,钞票无论如何都收不下手。
“司机伯伯,我要跟你说话,你不要说话哦。”伯伯很爱不让她讲话,要赶快说。“妈妈说衣服给你,赶快换下来,不要和爸爸一样感冒了。”尽忠职守的小人儿手向后一比,司机老大根据指示,看见石桌摆着件折叠端整的灰色运动外套,心中一股暖流抑制不住,汩汩地狂喷而出。
那位太大设想真周到,真细心,他真的好冷,冻好久了,腰又好痛。
“太太,谢--”司机老大转身想道谢,人僵住。啊人咧?!大惊失色的男人边吼边冲出八角亭,红衣小人儿赶紧踱着小雨鞋,跟着冲。
“司机伯伯,我有话跟你说哦……”
弃婴?弃婴!这些人这样夭寿的,把没有谋生能力的小娃娃丢在山里,给熊吃啊!他奶奶的,要丢不然也丢在孤儿院!找不到孤儿院地址,不然也丢在目标大一点的地方,像是总统府、各县市政府前面都可以啊!莫名其妙,道理这样简单都不懂,丧心病狂!狼心狗肺!丢掉孩子不要紧,心肠还这样坏!
“喂,你谁啊?那里和这里都是禁止进入的,你不识字啊!”不耐烦的怒喝从遥远的天空追杀过来。
司机老大收起来不及跨开的脚,老脸作贼心虚地垂下。
“不是叫你们滚开了,死观光客,不烦啊!”对方咄咄逼人,毫不仁慈。
司机老大忍着气,有意化干戈为玉帛,好好解说原由。他转身,小人儿正好抓着一把枯稻穗,汗流浃背奔抵他脚边。
“司机伯伯,这个送给你!”珍而重之将枯稻穗交出去,从雨衣口袋又挖出三块宝贝石头送出去。“我有话跟你说哦!爸爸说一定要跟你说哦!”
“死老头,有话滚出去再聊。这辆车是你的?”
啊这个少年家吵死了,没看到人家在联络感情啊?鬼叫鬼叫什么!司机老大抬起火大的眼,就看见矗立在计程车旁一座雄伟大山。不知打哪蹦出来的大块头少年家,浓眉大眼,表情挑衅地迎接他的注视,傲慢的下巴朝车子一点。
“你的?”
“你废话!啊这里除了我还会有谁?”司机老大按捺不住臭脾气。
披头散发,活像山里跑出来的少年郎磓了下车盖,一屁股跳坐上去。车盖支撑不住他可观的吨位,严重下陷,司机老大眼看爱车就要被坐扁,火气开始烧旺。
山区温度低,顶多十一度,少年郎炫耀体格过人一样,只穿一件无袖黑背心,下搭破牛仔裤。他魁壮的身型与司机老大同样,俱属高大威猛的肌肉发达类,少年脸庞棱角分明,是当代油面年轻人少见的阳刚粗犷。
“告诉你,老头。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凡事都有代价。全票一张,儿童票一张,本少爷心情不爽,不给折扣。”
开计程车十多年,司机老人看人奇准无比,他颈背寒毛竖起,心知麻烦来了。当他瞧见大块头臭小子,拐杖锁反手一拐,锁头朝往车窗玻璃猛然砸下时,司机老大沧桑的老眼眨也不眨,并没有感到太惊讶。
他要把这个愤世的不良少年揍个满地找牙,直接送灵骨塔!
“司机伯伯,看!”终于扑着一只耙自己一样发育不良的红蜻蜒,红衣小人儿揪着蜻蜓翅膀,尾随怒不可抑的大人往桥头方向奔去。
“妹妹,你去拔那种……那种……”司机老大绞尽脑汁,思索着如何简化专有词汇,好让娃儿一听就懂。“就是那边那种,你看,那种茎好长好长,叶子好大好大,叶子上面有好多水,但是不是莲花叶子的叶子,来给伯伯当雨伞,好不好?”
小人儿转头看半天,回头对解说得很辛苦的大人笑道:“爸爸说那个叫姑婆芋哦!汁会痒痒红红,不要摸到哦!”
“就是它就是它,你怎么这样聪明!快去拔一枝来给伯伯,啊不要摸到汁哦。”司机老大将小人儿往安全角落推去。“等一下伯伯是在和那个长得很大很凶很不乖的怪兽叔叔玩……玩……我们在玩摔角!不是打架哦!你不要被吓到厚,要乖乖,我们不是打架哦!真的不是,伯伯也不是坏人哦!知道吗?啊你不可以学哦!”
“拔一枝吗?”
“对,一枝,一枝就好。”死命点头,只盼她赶快离开。“把蜻蜓放掉,年纪轻轻的不要杀生哦!要乖乖哦。”死囡啊,敢对他呛声,也不去火车站探听探听……妈的,还砸!他要揍得这死小子叫不出阿娘!
小人儿一奔离地雷区,司机老大立刻冲去,将逞凶少年揪下来,二话不说?迎面先赏他两拳,打掉他不成熟的可笑气焰,趁少年反应不及又赏他肚子三拳。
少年掩面痛号,怒吼不绝,握起拐杖锁就盲目攻击。实战经验丰富的司机老大,右腿一抬,瞄准少年的左陉骨就猛踹两脚,趁少郎仔痛得直不起腰,夺走他手上的凶器,扔进池塘里。
五分钟前姿态骄态的傲慢大块头,掩脸跪地,疼痛难耐地哭号着。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啊——”尊颜受创的一吼夹带不服输的怒怨,少年浑身血液逆冲,一跳起身就横撞过去。冲力重力加上傲人的体魄,以及决一死战的疯狂意念,他如愿撞倒司机老大,杀红了眼,拳头抡起就是一阵狂挥猛打,
于是火气相当的两人,在地上缠得比DNA双螺旋更加难分难解,不时滚过来滚过去,血气正旺的拳头也忙得不可开交,在空中飞过来又飞过去。
肃杀火爆的气氛滚沸了许久许久,不甘中拳的狮咆与兽吼慢慢地飘入雨中。
“啊噢!死囝啊!恁爸还没娶老婆,你敢撞我下盘!恁爸跟你拼了!”碰碰!老脸中了两拳。
“妈的!你有资格抱怨吗?”碰!出言不逊的下巴被一记铁拳揍歪,鼻血喷出。
天色,愈来愈晚了。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接近死亡,这就是濒死状态啊……少年鼻青脸睡,血流满面,试着想要却走不来一直线,身躯歪歪斜斜活像酒精中毒的醉鬼。猛力摇了下头,他企图将蒙胧的视线摇出一点清明,强撑了几步路,膝盖一软,终于不支瘫倒,直挺挺地躺卧路旁的草丛堆,一动不动的。
……臭老头,挺能打的嘛……
“老头,你死了没?”少年微扯嘴角,动作不敢太大,没得到对方友善的回应,肿胀的眸困难地瞄向下方。
躺在车子前面苟延残喘的人,四肢抽直,宛如僵尸。
“干嘛不吭声哪,要本少爷叫人来收尸吗?摆什么谱啊,臭老头。”
“恁爸很好!”弹起头吼完,司机老大掹抽一口气。“死囝啊,不、不要跟我讲话!”噢哦,痛死恁爸了……
“活该,死好。”少年闷笑着吐掉嘴里的血水,瞥了眼腕表。
才四点啊,天色真黑……不知道死掉的感觉是不是也是这样,所有感觉都不是他的,身体不是他的,感官飘离,知觉飘离,意识迷蒙不清,雨啊,一直下,他现在的处境,还真像等待秃鹰完成天葬仪式的死尸。
少年扯唇冷笑,合上眼,任由意识昏昏沉沉,享受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诡异宁静。
雨一直下,灰色的天空真是脏啊,不看也罢……雨一直下……哪唧唧唧……那什么声音啊,很吵耶……不知为何却让人感觉心安……哈哈,原来等死的时候,他是那种怕一个人孤单挂掉的孬种,哈哈……打不赢中年臭老头,他也孬得可以……到底什么声音啊,那个唧唧唧……
小雨鞋忧愁地沿着庞然大物跺了两圈,停住。需要遮掩的面积超出小人儿所能负荷的庞大,巨人躺的位置又欠佳,无奈之下,只好借踩一下。
“啊!”脱臼的手臂突遭外力袭击,少年猛叫出声。
捏紧拳头,瞪开恶眸,入目那枝摇摆的姑婆芋,让备战的少年郎一阵错愕。
叶子下方有一张他敢发誓,绝对不到他三分之一巴掌大的小小脸;小脸上有一对他敢发誓,他从没见过可以瞪得那么圆的溜溜大眼睛——那一对圆得好可爱的大眼睛正直勾勾又闪闪发亮的,倒映出一个该送医急救的可怕身影。
小人儿毫无防人之心,探头探脑地俯望终于睡醒的大人,摇动长长的叶茎,她笑着邀功:“没有滴到雨哦!”
红色雨衣,红色雨鞋,红润的脸蛋,红艳的嘴唇,这小不点红得够呛,够伤眼。
“你迷路了吗?小红帽。”看着上方摇曳生姿的叶面,少年笑容灿烂,故意露出一口沾血白牙。“你家爸妈没告诉你,不可以随便接近陌生人吗?小不点。”
“叔叔,你等我一下哦!”小人儿转身跳下手臂,很忙地向司机老大奔去。
“叔、叔?!”少年激动过度,不慎扯中伤口。“嘶——”痛痛病痛痛痛,痛!
“未老先衰,哈哈哈,噢哦……”
“司机伯伯,这枝给你。”小人儿把姑婆芋塞给乐极生悲的人,转身,准备再去与叶茎搏命以拯救另一位躺在路边淋雨的落难大人。跑没两步,小人儿记起什么忽然折返。“司机伯伯,我有话跟你说哦!爸爸说桥要关了,要赶快走哦,会被打。”
少年闻言,曝出猖狂大笑。“他已经被本少爷揍过了,哈哈哈哈,嘶——痛”
“活该!哈哈哈哈,噢哦……”
小雨鞋唧唧唧地踩过抱头呻吟的少年巨人身边时,无故停下。
少年侧过头,兴味地望着背对自己的忙碌小身影。小小一点的她正半蹲着身子与小雨鞋搏斗,好不容易,她终于脱下一只“积水容器”准备将水倒掉,突然,单腿站立的小人儿一个踉跄,身子不稳,又踉跄,一直踉跄。
瞪着一步一步踉跄跳来的小屁股,莞尔的笑意逐渐自少年脸上没去,他皱起眉头,愈看愈不对,打算先闪再说。无奈事情发生得太快、太突然,身体太虚的人逃得又不够快!
“啊!”少年恶梦成真,瘀青肿胀的脸终究在劫难逃,被不长眼的小屁股用力坐到。
戏情人间三四年,坚持男儿脸上有黄金,不轻易让俏臀近脸,十八岁这年,终于意外尝到这滋味,展力齐感受不到丝毫甜美,心中只有一个感觉——痛痛痛痛痛痛,真他妈的痛!毙!啦!
“哈哈哈哈,恶有恶报啦!噢哦……”
这天,雨一直在下着。
虽然是记忆底层最古老的往事,但她记得初相识的那天,雨,一直下个不停。
第二章
道路尽头的古桥隐约在望,火红色法拉利跑车咻咻地破风而至,车速不减。
碰!吱——碰!碰!跑车擦撞山壁,火花飞溅,驾驶人手臂青筋鼓起,使出吃奶的力道盘转车头,车胎斜斜地打滑,杀伤力惊人的小石子激射而出。眼看无力可回天,跑车驾驶将方向盘一松,保命要紧,转身扑倒尖叫不停的一朵花。
车尾甩撞古桥,一撞,再撞,三撞,跑车这才终于轰轰烈烈地停下。
“嘶……噢,妈的!头又撞到了,对不起啊,大小姐,撞坏你的玩具了。我一挂军中袍泽可以作证,嘶……本少爷的驾驶技术是世界顶尖的,嘶。”展力齐揉着红肿的额头,嘻皮笑脸地爬起来,“欵,你没事吧?欵。”
拍了拍死白的娇颊,没反应,他将呆若木鸡的女伴粗鲁拉起。美女惊吓过度的娇眸,视而不见地眺望远山,良久回不了神。
展力齐霸眉一挑,霸气十足的野瞳泛着似笑非笑的嘲弄,缓和他眉宇间不怒自威的凶恶感,间接也缓和他勇武体魄给人的压迫感。耐心等待芳魂归队,他将凹陷的车门踹开,下车绕看一圈,详细检查跑车受损的情况。
闪电霹过头顶,天空滚出一声受欢迎的雷动,僻静郊野,风雨欲来。
展力齐几个大步绕到女伴这头的车门,上半身困难地挤入小跑车,压下头,对准粉唇就是一咬。
“呀!”随着痛呼,美人按住起伏不定的胸脯,魂兮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