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的菜真的那么好吃吗?”她挺直身,俏皮地扬高眉。“你连续吃了四年不腻啊?”阿姨会如此赞赏樊御军,不仅是他拥有出众的外貌,更因为当年餐馆成立之初,他为了资助阿姨,一口气和她订了一纸五年口头合约,将他和一些行政人员的午餐全让阿姨包了。初时,因为农场的规模颇大,工作人员不下千人,且有自己的餐厅,阿姨以为他只是在开玩笑,没想到樊御军竟是当真。
一直到一年前,餐馆的营运上了轨道,樊御军不想让阿姨来回奔波浪费她的时间,才解了约。阿姨感谢他的用心,不肯做一个不知饮水思源的人,于是坚持负责他的中餐,且不收费。樊御军拗不过她的硬脾气,只好点头。
“不会。”没有人能像她一样,狼狈的时候仍美得惊人,全身通红时气质仍优雅得让所有女人自惭形秽。
“你真的吃不腻?”奇葩耶!
“我并不挑嘴。”樊御军冷淡地拿起放置在传真机上面的文件,打算传真。
“不挑嘴最好,跟我走。”她热切地拉起他,急于补偿。
“去哪里?”他丢下文件,随她起身。
“借你们的厨房,展现一下我的厨艺。”现在已经两点了,他的肚子一定很饿。听阿姨说他常和工人一起做苦力,举凡自己能做的,他绝不会假手他人。
“厨房在入口处。”他收住脚步,阻止她。
“那不是好远?!”佟青露惊恐地瞪大眼睛。她绝对不想再昏倒了。
“开车下去就不会远。”他兴味十足地看着她惊骇的模样,轻笑着搂住了她的腰,避免去碰她已经晒伤的手臂,转向另一头。
“你是说车子能直达这里?”她用力指着地板,完全没注意到腰间那只有力的大手将两人的距离拉得十分亲密。
樊御军为她莫名的激昂感到有趣。
“以后你直接开车上来,我会在这里用餐。”他的话没有不舍或怜惜,只是平平淡淡的口吻。
“你怎么这么笃定我会再来?”她和缓了怒气,感兴趣地弯高红唇。
“你会不会再来?”他仰头注视湛蓝的天空,随风飘荡的低沉嗓音中酝藏着些微压抑。
为什么他仰望天空的样子,让她觉得他好孤单?这种感觉其实从她第一次在鸢尾花田看到他时,便一直很强烈地困扰着她。为什么?为什么她会认为这个巨人需要人家保护?他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来得自信、沉稳,比谁都耐磨耐苦的样子,她怎么会有这种荒谬的错觉?
“会不会?”游望了四周以后,樊御军徐徐将视线游回她脸上。
“你希望我来吗?”她又娇又媚存心打哈哈,心却悄悄地发了慌。
“希望。”他舒舒懒懒地低应,认真的语气里听不到任何敷衍或礼貌。
佟青露慌忙地扭开头,逃避樊御军异样的凝视,这才意识到两人过近的相贴和过高的体热,惊吓之余慌忙跳开。
“你不像是个会被吓着的人。”她的迷惘和惊慌看在樊御军眼底,便成了娇柔和脆弱。
娇弱?像是忆起了什么,他徐缓绽开个英俊得不可思议的笑容,兜手一环便结实地揽住她的腰,走出办公室,走过错愕的人群,走经成千上万吃草的牛羊,走向停在不远处的车子。
一路上佟青露始终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她真的被他朗朗的笑声和过分亲密的态度吓着了。今天是他们第三次碰面,第一次象样的谈了几句话。樊御军的反应让她觉得她很特别也很害怕,彷佛他想从她这掠夺些什么?
问题是,她有能力给吗?佟青露无来由地一阵心惊胆跳。
第四章
“御军,过来一下。”樊老爷听到玄关木门开了又轻轻关起的声音,赶紧从珍玩房里探出头。
举步要踏上楼梯的樊御军依言拐了个弯,表情淡然地走进父亲的私人天地里。
“烙印还顺利吗?”樊老爷示意他坐下。他已经三天没看到这个孩子了。
“顺利。”樊御军坐进临窗的椅子里。
“下个月十八号是你妈妈五十三岁大寿。你请邱家夫扫到这里来帮王太太料理餐点,顺便请公司、镇上和农场的人也来热闹、热闹。”樊老爷和善的面容浮现了喜悦和些许期盼。
“妈肯吗?”樊御军安适地交叠起双腿,靠向椅背。
“她不知道这件事。”樊老爷发光的眼眸微微黯然。“前天她闹脾气,被我说了几句重话。”这几天芷云同他说不到三句话。冷战又要开始了吗?发苍视茫的他们还剩多少时间可以这么熬?她知不知道他累了,也没有体力再这么耗了?
“为了子奕吗?”樊御军神色漠然地推开窗户,让入夜的山风吹进闷热的屋子里,心驰远方。
“这是其中的一部分。”这孩子老是和人隔着一道墙,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即使费劲全力,他也很难去跨越这段距离,窥知他的心事。沉稳不是不好,他只是不希望这孩子独自承受一切,把所有的话都闷在心里,该有个人能帮他分忧解劳。“大半是为了青露。”但愿她能。
“妈看过她吗?”樊御军有些讶异地侧回头。
“糟就糟在她没看过,就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到现在他还无法理解芷云讨厌青露的原因。其实这几年他已经越来越不了解芷云在想什么,只能寄情花朵。
“妈对她的印象不好?”从父亲遗憾的口吻里,他早已听出答案。
“你呢,你对青露的印象如何?”樊老爷突然怀着莫名的希望,希望奇迹能出现。
“你们怎么会谈到她?”樊御军没有回答,对他们的动机起了纳闷。
“一种因缘巧合。你对她的印象好象不错?”樊老爷锲而不舍。御军内敛不似子奕滑头。长相俊美的子奕永远不怕没女人,他会去追求他所要的;御军却只会保持生疏的距离,远远地观察她们,像在筛选或找寻些什么,其结果往往是全然的漠视。他和子奕最大不同点是,他不用去追女人,她们就会自动找上门,这也是最让子奕气愤和不解的地方。
正因为御军向来不会主动去争取什么、要些什么,上帝才会替他安排好一切。
“不会特别的不喜欢。”他诚实的回答里似乎略带了一点保留。
“铃音呢?”樊老爷突然问。
“她是小孩子。”樊御军有些明白他们另一个僵持不下的因素了。
“这样我就放心了。”樊老爷释然地松弛了紧绷的神经。这表示青露还有希望,御军根本不会选择铃音。
“我要你和铃音结婚。”樊夫人冷若寒霜的声音蓦然窜出。她站在门口,泛着冷笑的容颜无半丝偷听的愧色,除了阴郁还是阴郁。
“芷云,不准你胡闹!”樊老爷无法遏止他的怒气。
“御军,你听到我的话了。”她绝对不让老头称心如意,即使因而牺牲御军的婚姻,也在所不辞。
“你越闹越不象话!”樊老爷拍桌而起,盛怒的老脸被逆行的血液涨红。
“当初你娶我的时候,就应该知道我是哪种人了。”樊夫人僵直背脊,高傲如皇后地扬高下巴,不屑踏入不属于她的天地里。五年前,他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的珍玩房除了他喜欢的人以外,其它人都不在受邀之列;她知道其中包括了自己。她不会觉得受伤也不会觉得难过,更不会不顾尊严地触犯禁忌来羞辱自己。
“爸,当心血压高。”夹在战火频仍的暴风圈中,樊御军置之事外地安抚父亲,不为任何一方辩解。
“御军……”樊老爷抓紧儿子,眼眶发红,瘖哑地低求,“你千万不能听她的。”御军太顺从芷云了。她老是以心脏不好、不能受刺激为由处处牵制御军。他能容忍这么多年,无非是不想让夹在中间的御军再受伤害,没想到芷云得寸进尺地以为他怕了她。
“我白有打算,你不要担心。”樊御军放柔了脸,轻轻扶起父亲。“时候不早了,你该上床休息了。”
“房间在隔壁而已,我可以自己来。”他的笑容里没有半丝由衷的喜悦。樊老爷心疼不已。
“御军,我在起居室等你。”樊夫人不打算善罢甘休,她当着樊老爷的面冷冷撂下话,才心甘情愿离开。
“御军……”樊老爷极为担心。
“别担心。你的身体状况不好,早点休息。”樊御军拍拍他枯瘦的手背,沉着地抚慰完便走了出去,留下忧伤满怀的樊老爷。
性倔、不服输的芷云一定不会放过他的。樊老爷沉重地跌进椅子里,抱着发疼的额头,颓丧难过……
在水晶灯映照下,金碧辉煌的起居室越见气派。
樊夫人褪去了冰冷深埋进椅子里,愁容满面,直到儿子无言地坐进她对面的法式沙发椅里,她才飞快地用霜雪冰封好自己。
“你打算听谁的?”在儿子面前她不想迂回,也一向是权威的。
樊御军定定不动,眼神闪也不闪。
“我要你选择铃音。”他这种冷静的模样很容易让她联想到另一个人。她的语气因爱恨交织的情感,不知不觉变硬也变得独断了。
“为什么?”他淡淡反问。
“我不要那个女孩进门。”樊夫人被他这么一问,突然有些不适应。御军向来不过问她做事的动机,除了三年前那件事。
“哪个?”樊御军这声轻幽似来自地狱的问话,差点让樊夫人以为他不知情。
“你知道我说的人是谁。”她咬牙切齿一宇字加重音阶,基于良好的教养,怎么也不肯提高音量,落了个粗俗之名。
“你要我怎么做?”樊御军拿出烟来,阴郁地问。
樊夫人被他不自觉的行为吓了一大跳。御军从不在他们面前抽烟,他知道她有多讨厌烟味,虚弱的心脏也负荷不了过多的尼古丁。
“我不要求你马上和铃音结婚,但我要你和她约会、慢慢接纳她。”她不能输,也不想太冷血。
樊御军在点火之际,突然发现了母亲的怒视和错愕。他咬着烟,怔忡地瞧着手上的火柴盒,彷佛也对自己的异常感到不解。那一瞬间,他眼里所流露出的迷惘、脆弱,狠狠地揪出了樊夫人失落多时的母爱。她脸色微白地起身欲去,不想再留在这里自我折磨。
“御军,你不会让我失望吧?”樊夫人停在门口,不敢以萧瑟凄苦的面容见人。
“早点休息吧。”樊御军喃喃低吟。听到细碎的脚步声逸去,他才脸色凝重地支着下巴,以握得死紧、青筋尽现的拳头,无奈地想挣脱困锁他许久的枷锁。
他要如何去舍弃他盼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才盼来的美梦?
※ ※ ※
“哈啰!哈啰!吃饭了。”佟青露半蹲着身子,伸手在樊御军发愣的脸孔前摆动。“我今天带了午餐来和你一起吃哦!”这个星期帮他送饭送出了两人清淡如风的友谊,她也无法抑止地爱上了这座绿意盎然的农场。其实最让她讶异的是樊御军对她的态度,他相当包容她,常抓着她到处逛,以一种奇怪又不露痕迹的方式在宠她。她没钝得感觉不出来这份特殊。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经过了这个星期每天两、三个小时的相处,她发现他是个严以律己、宽以待人的好老板,却经常形单影只。谁都能轻易看出樊御军是个很闷骚的人,有问题他会自己寻求解决之道,有心事他绝不会表现出来,这个人总是冷静自持,坚毅得教人忍不住想保护他。
“你有可能心情不好吗?”手挥了半天,她见樊御军动也不动,大笑着蹲下身子,意带戏谑地仰头一看,她马上被他微微扭曲的面孔震慑。天啊!他的心情是真的很糟。
樊御军瞅着她美丽的容颜张口欲言,几番挣扎后,又不知如何启口似地抿紧。
他要怎么让她了解他的挣扎和痛苦?该怎么完整的说出他想要说的?倾诉又是怎么一回事?他从没做过这个,因为他不会。从小他就逼自己学习调适和压抑情绪,由于别人的懂或不懂对自己来说并不是很重要,所以他从不曾企图让别人了解他的喜怒哀乐。
懂他的自然会懂,不懂的说再多也没用,他只要做好自己就够了。真的这样就够了吗?樊御军望着佟青露美丽的脸,闪了神。
“樊御军,我可不可以学骑马?”佟青露突然娇柔地嗲声要求。他有家人,为何还会给人一种强烈的孤寂感?难道是他父母使然?不对呀,樊爸爸不像是那种权威感过盛的父亲。那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根本不懂他的心情。樊御军拭去迷惑的神色,郁愤地瞪着她耀眼的笑颜,为她的不懂恼怒,也为自己期盼她了解而生气。
喔哦,这人生气了。佟青露温柔地笑着。闷骚!他早该这么做了,老是压抑对他不好。如果可能,她希望在南投这段期间,能慢慢释放他封闭多时的感觉。
“你板个脸给我看,是不是因为我的要求太过分?”她委屈的容颜楚楚可怜地皱着。
“我今天很忙,改天再说。”霍然旋过椅身,怒望落地窗外起伏有致的草原,他透过高高的椅背,沉默地下了逐客令。
“你忙你的,我可以自己去学,你只要借我一匹最温驯的老马就可以了。我发誓我会很安静的学,不发出半点声音。”佟青露嘻皮笑脸地绕到他跟前,死缠着。
“回去。”他的下颌逐渐绷紧,嘴唇越抿越直,有点无法忍受她过分轻快的笑容。
“你怎么突然间变小气了?”她不悦地敛起笑颜。
“我心情不好,难道你看不出来?”他哑声低吼,被她的不知情惹火。
“心情不好人皆有之,那也很正常嘛!”她害怕地瑟缩了下身子。
“我是因为你!”冲口吼出后,他整个人傻住了。为什么他会克制不住对她吼?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的坏心情居然跟她有关?这……这真的超乎她想象的范围太多、太多。纵然有心理准备,佟青露还是不免错愕。
“为什么和我有关?”她想知道。她徐缓地展开笑靥诱哄他,“说嘛……”
樊御军梭巡她的脸,终于看出那个隐藏在她笑脸后的企图。她这么做只是为了诱出他的心事好舒解他的心情,并非真的不懂。樊御军封闭了多年的心被她的善意悸动了。
无法抑止一时泛滥的情潮,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提起整个带往怀里,紧紧、无言地包里住,不留一丝缝隙。
“为……为什么和我有关?”佟青露埋首在他强健的胸膛,尽可能地发出声音,有些讶异他的怀抱居然有种说不上原因的安适,有种不知名的熟悉感牵动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