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即使将手握得再紧,当死亡来临时,没有人是能准备好的。
高悬在府外大门的丞相府门匾,在奉旨而来的御林军落力的拆解下,摇晃地挣扎了半晌,终究是自高处坠地,啪的一声,闷钝沉重的声响令府内的人都抬起头来,眼睁睁地看着成队的御林军,踩着整齐的步伐践踏过已被毁坏的门匾跨进府内,入府后,御林军人人手荷的长剑反射着夕阳刺目的流光,将一室的人们都映得无所遁藏,清楚地照出他们相互扶持的身影,也映照出他们眸中所盛藏着的惊惧。
在怒雷般的暴喝下,奉命的御林军们分别进入府中各院落,一一将躲在府内的人给搜了出来,在厅内遭人强行押跪在地的震夫人,屈首之余,拼命说服自己必须敛气沉心万不能妄动,她微微朝旁一瞥,就见奶娘将震锡紧搂在怀中,一手掩着他的嘴,不让他叫嚷出声。
“全宅的人都在此了?”大势抵定后,为首的御林军统领缓步踱入厅内,两手撑着腰际睨视一地的人犯。
“包括家丁奴仆在内,一人不漏。”负责拘拿人犯的御林军,在确定宅中无一人逃走后恭谨上禀。
御林军统领满意地点点头,低首抽出搁在袖中的人名名单开始点算人犯,但怎么数算,在场的人犯就是少了一人。
“震相的千金震玉呢?”他弹了弹手中的名单,在找不到人后转首问向拿人的御林军。
“这……”糟糕,好像是真的少了这么一个人。
因他的问话,匍匐在地的众人们,不约而同地身子同时皆泛过一阵抖颤,但随即又压了下来,然而这看在御林军统领的眼里,更是不禁要深启疑窦。
“她在哪里?”御林军统领耐着性子,踱至他们的面前,深深怀疑起这些人违命将震玉私藏至不知处。
“她死了。”在一室的寂然中,震夫人安然无惧地抬首,平静地直视他的双眼。
他眯细了眼,“死了?”这么巧,抄家之前就死了?
“日前小女就已因急病身亡。”她挺直了背脊,清澈的双眸没有一刻动摇。
御林军统领虽是不信,但当下却也无法证实她的话是否有假,直至某名御林军来到他的身旁,朝他附耳说了一阵后,他的两眼再度滑过震夫人苍白的脸庞,随后狡狡露出一笑,扬手朝身后吩咐。
“通知城门卫兵,即刻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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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不想报仇?”
冰冷的问句,漾在空旷广阔的大殿上,飒凉的阴风一吹,余韵即像涟漪般回荡在殿内每一个黑暗的角落。
此时此刻,幽冥殿外的夜色,似是遭浸透在墨海里般,茫茫幽色中不肯透露丝许光芒,日月星辰仿佛都已沉沦至地底最深处,再不能释放一线光明,而在殿内,数朵悬于殿旁的鬼焰灯,焰中青焰曳曳闪烁,照不明殿内之景。
立在殿中的殒星缓缓抬起头,仰首看向坐在高位之处的阴后暗缈,在她两旁身侧,两名鬼差之首魑魅与魍魉随侍着,手中各拈一朵青焰,灿灿地照亮了她艳魅的脸庞。
当殿内飘摇的问句透抵他的耳际时,殒星那双被蒙上孤寂许久的双眼,再次因它而焕焕生亮。报仇这二字,就像是在一片残有余温的灰烬中,再投入一把蓬火,令这一腔压抑已久的仇恨之火又再度肆盛了起来。
“你想不想报仇?”暗缈有耐性地再问一次,随手拈来一团火,以过于苍白的指尖反复地把玩着。
“你能让我再活一回?”太过多年没有启口说过话,殒星试了许久,好不容易才能把低哑粗嘎的声音自喉际释放出来。
她一掌拈熄火焰,“不,我办不到。”
嘶的一声,方才因她而生亮的双眼,像是幽夜里昙花一现的微弱星火,无声地熄灭。
自嘲的笑意跃上他的唇角。
谁能办得到?谁能令他起死回生?不可能的,无人能够令他起死回生的,他遗留在阳间的躯体早已化为尘泥,身在这浩瀚无尽的阴间里,三魂悠悠、七魄渺渺,他只是名无主的孤魂、深坐孤牢永不得开释的鬼,若是想再活一回,惟一的法子,就只有登上九转轮台投胎再世为人,但他却因在阳世时那一身他不知却又得偿的罪,因他身后那些他忆不起的血腥,让他连投胎人六道的资格邢没有,他就是想要为人,也难如登天。
殒星沉默地背过身去,缓慢地拉开沉重如石的双脚,属于武人的魁伟的身躯,稍一动作,便扯动了从头到脚层层重重的枷锁,每走一步,金属的拖曳声便在殿内铿锵作响。
“我虽不能让你复生再活一回,但,我能让你以人貌鬼身的姿态还阳百日。”暗缈并没有阻止他离开,只以一句话就让他定住脚步再度回首。
犹如不见天日密不透风的地牢里,忽然遭人开启了一扇光明之窗,素来渴望而不可得的希望,此刻正新鲜诱人的悬在眼前,令人浑身蠢蠢欲动,殒星错愕地扬高一双剑眉,意外满满地装盛在他黑眸里。
他能离开阴间的孤牢回去阳间?即使他是一只鬼?
很心动,他很心动,早已凝固的血液好似在回暖倒流,潺潺的急流声在寂静中听得很清楚,她的这句话,简直就像在他的胸坎里凿开了一个洞,亲手放进了他夜夜在孤牢里深怀着的向往,突然被告知他能够拥有这份本来只是在梦中才能拥有的梦想,是种甜腻腻又带点痛苦的感觉,他一手按着空荡荡的胸口,几乎以为,那颗多年前就已遭人剜出的心,向往得都因此而再次重生了。
“你说……还阳?”他谨慎地求证,极其小心翼翼的,就连话里都带了点兴奋的颤意。
“只要你答应我一事,我可去西天向佛借寿令你还阳。”眼见他动心了,暗缈的唇边扬起细笑,深深靠坐进椅里,十指交握地俯视着他。
见着了她眼底的稳操胜算的笑意后,迷梦瞬间自他的眼前抽身开来,一丝理智,一点清醒,又纷纷回到他的身上紧紧攀附,他挂下脸,恢复初时的木然。
“条件是什么?”非亲无故,怎有可能会有如此援手?当然,也不会有平白无故送上门的好处。
“你必须带回我儿暗响。”暗缈捉紧了十指,指尖发出咯咯的声响,笑意也在她的唇边隐去。
“阴界殿下?”
“前些日子,暗响趁着阴阳两界的一场小动乱,私自离开了阴间去了阳间。”想起被困阳间的爱子她便心乱如麻,“如今动乱已被天界的天将平息,阴阳边界又再度如常,暗响却因边界闭合之故再也无法回到阴间。”
他沉吟了半晌,“这么说,现下……他流落在阳间?”
“只要你答允能为我找回他,我不但让你还阳百日,当你事成回返阴间后,我更可免去你的千年孤牢之罪。”她大方地朝他伸出一掌,掌心里,燃起一盏令他难以拒绝的诱惑之火,“在你还阳的这百日内,你要报仇、要雪恨,我都不予干涉,只是你必须在百日内带着我儿回到阴界来。”
望着她掌心里焰焰似彩似金的火焰,丝丝诱人的光影在他的眼瞳底闪烁,好半天,殒星没有任何答话,他只是静静地瞧着她,将先前兴奋、渴望或是迫不及待等种种感觉都沉淀下来,试图理清脑海里虬结的思维,待冷静下来后,他清楚地理出了一个问号。
“为何找上我?”身为阴界之首,她的手底下会无鬼可用?特意将他自孤牢里提了出来,莫不是有着她的理由吧?
暗缈顿了顿,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掌心火焰尽熄,艳丽的面容一下子褪去了娇色变得森青,一如身旁两名鬼类吓人的真面目。
殒星更是不客气地睨向她身旁的两名大将,“为何你不派那些鬼差去把暗响殿下带回来?”
她沉下脸,“私出阴界,这是何等大罪?即使是我儿,他也不能犯下三界之规,若是此事让三界之神知道了,那么事情就将难以收拾,因此万万不能声张。”
“所以你就找我这个永不能翻身的孤牢之囚来替你办事?”说穿了,不过是她想拨如意算盘占他这只鬼的便宜。
暗渺并没有否认,只是饶有深意地瞅看着他。
本来,她也不愿意找上他这个罪孽深重的鬼囚帮忙的,可是为了亲儿,她也只好请他去阳间走一遭,芸芸众鬼中她会谁都不选,却独独挑中了他,是因他当年在阳间,好歹也曾是个威震一方、杀敌无数的浴血大将,纵使如今他是只鬼,单凭他那一身的好武艺和满腔复仇的意念,要靠他成事,并非难事。
况且,事情要是成了,两方皆大欢喜,他报仇了却一椿心愿,她也可找回亲儿;一旦事情败了,她大可推拖得一干二净,反正像他这种鬼囚,本就注定永无翻身之日,要牺牲几个就有几个,少了他一个,也无人会去在意。
“你谈不谈这椿买卖?”她一手托着腮,胸有成竹地漾出狡滑的笑靥。
“我谈。”殒星回震在空旷大殿里的嗓音,听来像是暗夜里的一阵远雷。
机会稍纵即逝,此时若是不答应她,那么就算他再等上千年,恐也再无这等良机,即便是利用也罢,他不能失去这线生机,他必须在他的仇人未死去之前,回到阳间一清千愁万恨。
“我要还阳。”殒星炯炯的暗眸里透着坚定,一字一句道来,有如炽焰烙印,“我要报仇。”
第二章
这是怎么回事?
神情疲惫的震玉枯站在大宅前,眼前的华宅大院,不是她记忆中总是进出频繁、人海热闹如潮的官家别邸,眼前,只空留繁化似锦的庭园,但宅里,却是众音渺然无一缕人烟。
在总管的催赶下,及时在封城之前逃了出来的她,大老远地离京来到了娥眉村,还未走至二娘的娘家,她即隐隐察觉了村里的不对劲之处。
以往,在这村里之中,随处可见家家户户、左邻右舍在村里的街道两旁嘻笑谈天,可今日却不同,自进村直至走至二娘的娘家她不但是在这里找着了寂寂的空村一座,就连四周街坊邻居也如同宅里的人一般,全都消失无踪。
“震玉姑娘。”正当她怔忡出神之际,身后,一道男音唤醒她。
震玉飞快地旋过身来,打量着不明的来者,不知这名一身家仆打扮的男人是打哪冒出来的。
他好心地对她解释,“这里日前就已是空村一座了,你要投奔的人,也已不在。”
“你是谁?”她将包袱紧捉至胸前,戒慎地盯审着这个知道她来做什么的人。
“别怕,我不是什么坏人。”他朝她摆摆手,“我是天文占侯的家丁,小人名叫痊夏。”
震玉扬高了黛眉,“占侯的人?”天文占侯不是远在京兆吗,怎会突然派人来?
正欲解释的痊夏往前朝她跨进一步,就见她防备地马上后退了数步后,他便识相地止住脚步。
“自姑娘出城后,小人便一直奉命跟在你的身后。”痊夏深吸了口气,将两手收进袖里耐心地向她解释。
“你跟着我做什么?”这个人……该不会是圣上派来拿她归案的吧?
痊夏紧敛着两眉,“我必须保护你。”
她的脸上写满不信,“保护我?”就算她爹生前与占侯交情不错,可也没有好到连她出逃之时,占侯会好心地派人来照顾她的周全。
“除了保护你之外,占侯他……他还托我来代他向你说句话。”他的模样渐渐地变了,眉心不断靠拢深聚,一张经历风霜的脸庞,写满了勾留在心底的难言之痛。
震玉默不作声地瞧着他,越是将他看久,她便发现他的面色益发惨淡沉重。
她小心翼翼地问:“告诉我,是占侯他……出事了吗?”
没料到她会猜到的痊夏,经她一问,喉间随即一哽,藏在眼底“侯爷他……”他哀恸地顿跪而下,脸上泪水纵横,“侯爷已经不在了。”
“他死了?”震玉的脑中昏了昏,怎么也料不到竟真会是这样,“怎么死的?”怎么会?占侯年方四十正值壮年,怎会突然死了?
痊夏不断以袖拭泪,“暴毙……”
暴毙?这种理由,谁会信?
“他派你来对我说什么?”震玉强压下满腹的疑问,试着想借由更进一步的问话,好来理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侯爷要我来告诉你……”痊夏以额触地,惭愧得不肯抬首看她,“他说,他很抱歉,是他害了震家。”
她猛地一怔,“这是什么意思?”
“荧惑守心天象,是假。”他咬咬牙,一股脑儿的全都说了,“这个天象,是侯爷一手捏造的,从头至尾,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这回事。”
在那一瞬间,震玉觉得他的话,像把蓄满劲道的疾箭,一箭强行地穿越过她的脑际,令她有片刻的空洞,而她的双耳,轰轰隆隆的,有如万声齐鸣,似乎是绝望得不愿把他的话给听得太清楚。这些日子来所经历的种种,如潮水般地涌至她的面前,爹的不得不尽节、灵堂上高奉的留国侯匾额、二娘不断催促她远走的摸样、空村一座……这一切,只是个骗局?不是尽忠,也不是尽节,而是假的、遭人骗的,赔上一条命换来的,就只是个谎言?
“假的?”她无法承受地一手抚着额际,几乎难以成言,“你说……那是假的?”
痊夏担心地扬首看着她苍白的玉容,“震姑娘……”
“我爹……就为了一个捏造的天象枉死?”不能接受这事实的震玉,心神恍惚地频频摇首,两脚不住地后退。
他不忍地上前拉住她,“震姑娘,侯爷也很自责。”
“自责?自责他为何要这么做?”她回过神来,眸中恨意无限,带恨怨伸出双手捉紧他的衣领,愤涛难止地问,“他怎可以这么对我们?他可知他一手对震家造成了什么?我爹与他以诚相交至今,为什么他要害我爹?”
痊夏也是有苦难申,“别怪我家侯爷,他也是被逼的……”
“谁逼他的?”震玉不肯放过他,更是步步追凶,非要将坑害一门的仇人追讨出来,“是谁要他撒这弥天大谎的?”
“翟庆。”他拭净了脸上的泪,试着平缓下心绪后,娓娓向她道出人人所不知的真相,“是翟庆想除掉震相,故而逼侯爷捏造了荧惑守心。”
她空洞地凝视着他蓄满痛苦的眼眸,缓缓松开双手放开他。之前,任凭她再怎么去猜测她爹生前在朝中有何政敌,她也料不到,要陷她爹于死的人,竟是那个曾经来到府上,好心指点她爹以死保节做为退路的翟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