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尚未……”玄烨长声一叹,“却也为期不远,胤祁一再让我失望,你其他的兄弟在各方面均远不及你,这次远征噶尔丹,阿玛就是想要培养你,使你先立军功,收服人心,逐渐在政治上立稳脚步,以便水到渠成,顺利接下胤祁接不了的重任。”听到父亲明白说出想由他继承皇位的意思,胤佑脸上毫无喜色,只是淡淡道:“阿玛应该明白孩儿的性格。”
“是!”玄烨语气中有着怒火,“阿玛很明白你压根不希罕这个皇帝的位置,也明白你是只关不住的野狼,但这个由爱新觉罗先祖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阿玛绝不容许毁败在子孙手里!为了大清,为了阿玛,为了身为男子汉当有的志业,为了千万百姓,胤佑,男儿汉有当为及不当为呀!”
“如果阿玛硬要孩儿接任太子,”胤佑目中亮着固执,“孩儿可以勉强自己为您分忧,但唯一条件,我要凌儿,除非您将她允给我,否则孩儿宁可不当大清的皇子。”
“如果你连个女人都割舍不下,”玄烨冷哼,“你这未来皇室继承人还能有什么作为?”
“阿玛!自小佑儿不曾向您开口索过什么……”胤佑首次在父亲眼前软下口气,眼中亮着炯亮的芒,“但凌儿对我意义不同。”
“再过三天她就会是你的四嫂了,”玄烨残忍地述说着事实,“对你自是意义不同。胤佑,倘若这女子当真厉害到可以令皇室兄弟不和,令男人连自个儿肩头上的责任都不想扛了,那就成了祸水……”玄烨眼中亮起冷芒,“对于可能会殃及大清皇统的祸水,阿玛向来不会手软,别逼朕!”
胤佑不语,回视的目光收回殷盼,回复淡漠。
“阿尔吉善!”玄烨唤进一身戎装掌管紫禁城九门内外守卫巡警的九门提督,冷冷下了命令,“将五阿哥押入天牢,关个几天让他清醒清醒,加派人手严加戒备,这几天给我看牢点,若让朕发现人不见了,”他冰寒的瞳眸令人不寒而栗,“小心你的人头!”
阿尔吉善青白了脸孔,玄烨对于部属向来宽厚,从来没有用过如此严厉的口吻,他吓得差点儿软了手脚,结结巴巴,“皇上,皇上……安心,小的……小的一定全力以赴,看牢了阿哥。”
面对眼前一切,胤佑始终默不作声,直至阿尔吉善要带他离开时,他竟跪下,对着玄烨拜了三拜,起身后,他沉默随着阿尔吉善离去。
心头起了不好的预感,玄烨拧紧发疼的额头,这孩子的眼神说明了他不会放弃!
玄烨决定派人在这孩子的饮食里下点儿迷药,让他无法胡来,玄烨清楚胤佑的本事,更清楚即使是十个阿尔吉善也不会是一个胤佑的对手。
还有,在迎娶新娘时得再加派人手,以防他真来强抢人家的妻子。一个未来皇室继承人是不容许任何污点的,这也是他坚持不能由着他将耿凌改允给他的原因。
表面上佯若无事,实际玄烨心底苦涩,方才在见到胤佑恳求的目光时,他险些便要允了他,这孩子素来好强,如他所言,从未向这个当皇帝的老子索过什么,即使在他额娘死时,胤佑也是固执地不曾流露过心底的哀伤,万没想到首次开口,竟是如此为难的事情。
虽然他疼胤佑胜过胤祺,但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不能纵着他!
尤其,如果将来这孩子真要继承他手上的千秋大业,他就得明白一件事情——世事无法尽如人意。
*** *** ***
四皇子大婚,在京城里是件多大的事儿。
尤其他娶的还是那北京城里出了名的闯祸精——耿凌。
“老哥哥,这我就不懂了,”说话的是挤在流水席中的一名老叟。为了庆贺四阿哥胤祺与耿家千金的婚事,不单圆明园里有达官豪宴,连耿家也在宅第门口设下三天流水席,所有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均可沾光来此吃喝尽兴,老叟搔搔头,“这耿家不就只那么个整日惹是生非的小少爷吗?什么时候竟然还出了个千金?”
被问话的人呼噜噜灌下了碗佛跳墙,心满意足地摸摸肚皮打个饱嗝,看来耿家老爷得此佳婿可真是心满意足极了,虽说是个流水席,但宴上食材道道货真价实,他剔剔牙,这会儿才得着空回答老叟——
“您老是整日关着门杵在家里不出门是吧!连这事儿也不知晓,耿家少爷就是耿家千金,耿家老爷听了高人的指示,自小将女儿当儿子养,”再一剔牙,说话的人猛一击掌,“嘿!想想这高人还真有本事,用这种方法养大的女儿竟然还能钓着个皇阿哥!”
“真这么灵?”话没说完,老叟扔了碗筷,东西也不吃了,就往家里的方向直窜。
“干嘛不吃啦!”那人唤着他,“听说接下来的菜更好呢!”
“不吃,不吃了!”老叟急不溜丢抛下话,“昨儿晚我儿媳刚生了个女儿,我得去教教她……”
话未尽,人已远去,剩下哄堂大笑的人群。
是呀!天在笑,地在笑,爹在笑,花在笑,邹嬷嬷和丁四也在笑,方才拜堂时她还听见了皇上、皇太后及胤祺额娘的笑声,人人都是喜滋滋地,隔着喜帕,她见不着胤祺的脸,不知道他是否也是笑着的。
但耿凌却笑不出来,甚至,她好想哭!
她从来不觉得嫁给胤祺有什么不妥,但这会儿她才知道,她一点儿也不想嫁给他,想起临上花轿前,邹嬷嬷同她说解稍晚胤祺将会对她做的事情时,她更想哭了。
花轿出耿家大门时她真的抽抽噎噎哭了起来,惹得爹也伤心了。耿介之当她是舍不得父亲,拍拍女儿肩头,哽咽着嗓音,“傻丫头,你长大了迟早有这天,爹知道你舍不得爹,爹也舍不得你呀!”
你才是傻爹!蠢爹!白痴爹爹!连女儿的心思都不解,耿凌在心头暗暗咒骂,鬼才舍不得离开你,少个人管我,我可不知道要有多开心,只是……鸣呜……她也不明白自个儿干嘛要哭得如此伤心。
还是邹嬷嬷明白她,踱到小姐身边,用着旁人听不到的声音半是劝慰半是警告,“小姐,什么都别再想,你已经不能回头了,不管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他’,你都不能再回头了。”
这句话震醒了她,是呀!不管是为了她还是为了胤佑,她都不能回头了。
那晚分手前,他誓言要不顾一切将她夺回,害她慌乱了几天,私心底虽也期盼他的誓语成真,却又怕极他那玉石俱焚的个性,他若当真要她,那就表示他必须舍弃掉许多原本属于他的东西。这几天里见他无动作,不讳言,她有几丝失落,却也有些许欣慰,看来他终究明了了自个儿的身份,没有为她做出不当的行为。
三拜天地后,她正式成了胤祺的妻子,她僵着手足任由喜娘及丫鬟簇拥着送入洞房,心头毫无喜悦只有冰寒,坐在床沿,候着她的夫君到来。
透过红绡巾,她可以看见烛火闪呀耀地燃着狠狠的火焰,就像她的心,好像就要被烧毁殆尽,毫无知觉了。
片刻后,房门“呀”地一响,有人进房,冰寒由心头渗入手足,耿凌突然期盼自己能够昏迷不醒,以此度过可怕的一夜。
来人缓缓踱来,一伸手便掀开了她头上的红绡巾。
耿凌尖叫一声,脸上是灼灼的热,眼中是烫烫的焰。
“亲爱的娘子,你始终是逃不过我的手掌心的,向来我要的东西我绝不松手!”
是胤佑!竟然是胤佑,这个不要命的男人!
他抵近她,热热的气息在她耳下骚动,引得她心绪大乱,他伸手将她搂入怀中,低语宣示,“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拥有你一世不足,我要的至少是三生三世!”
胤佑邪佞坏气而熟悉的笑容叫她心悸,耿凌流了泪,若曾有过任何怀疑他对自个儿感情的疑惑均已荡然无存,这男人爱她,爱得不顾一切!
“你不该在这里,也不能在这里。”耿凌急急抹去泪水,左顾右盼,生怕方才的尖叫声引来旁人,向同个孩子说教般,抑下心头的焦躁,她试着同他讲理,“你快点儿走,别让别人看见了。”
“我快点儿走,好让你成为我的嫂子吗?”
他语意讥诮,直到这会儿耿凌才看清他向来清明的眸中漾着混沌。
胤佑用力甩头保持清醒,“若不是阿玛派人在我饮食里下了药,我不会让你同别人拜天地的。”
“不论如何,木已成舟。”耿凌急急起身想将他推出门外,“我已经是胤祺的人,这是天意,别再强求,忘了我吧!”
“天意难逆人力。”胤佑冷哼,“我今天一定要将你带走。”
“带走?!”耿凌瞪大眼睛,“你想带我上哪儿?”她语气苦涩,“又能带我上哪儿?”
“带你下江南!”胤佑柔着嗓音,向来冰寒的眸中尽是款款深情,“凌儿,跟我走!你不是说过想下江南吗?咱们离开这里,重新开始,什么都别管了。”
“你真要为我……”耿凌傻愣愣地径自落泪,“舍下你原有的一切?”
“没了你,我才是没了一切。”胤佑用力将她搂入怀中,“相信我,终其一生,我都会尽力让你活得开心,活得安适。”
耿凌抽抽噎噎,半天说不出话,此时门口却传来宫娥的声音——
“福晋!有事吗?您方才……”
宫娥推开门,见着拥着耿凌的胤佑,忍不住尖叫了起来。
回过身,耿凌抛去凤冠霞帔,仅剩一袭雪白中衣,双臂轻轻缠绕上胤佑颈项,情意灼灼,她笑灿着跟眸,卸下所有顾忌,真心诚意道:“带我走吧!天上地下,生死相随!”
他扯起笑,紧搂住她,见门口不断涌出侍卫兵丁,一个呼啸,抱着耿凌破窗而出!
几个翻腾,胤佑抱着耿凌跃上正大光明殿屋檐顶上,似是早有准备,四面八方数千只火把将他两人环在中间。
胤佑冷冷一哼,好大的阵仗!似乎有人早已算准了他为凌儿肯定刀山火海无惧,定要走上这一遭,这会儿,若非药效尚残存在他体内,再大的阵仗他也不会看在眼里。
“凌凌!”下头出声的是胤祺,众目睽睽下,他的新婚妻子竟让自个儿的弟弟在洞房花烛夜里给劫走,这脸可丢大了,而他竟毫无怒意,一味怜苦出声唤着刚拜过堂的妻子,引人动容。
“别走!我爱你!无论你和五弟做过什么,我都不计较……只求你,别离开我!你忘了咱们方才在神明前许下要共渡一生的承诺了吗?”
胤佑感觉得出怀中人儿身子一僵,知道她想起了方才在众人跟前,在神明眼前与底下这男人拜过天地,也知道她想起了当日他救过她的恩情,但不消片刻,她身子再度放软,眼睛不敢下瞟,她对着胤佑认真道——
“带我走吧!除了你,我谁也不会跟,今晚若走不成,我宁可死在你怀里!”
胤佑心头一凛,从她语气,他听出她已然知晓两人所处劣势及她坚决意念,不顾周围箭矢般的目光,他在她额头印下一吻,不需言语,两人之间千言万语已然道尽。
“胤佑!你太放肆了!还不快给我下来!”怒火腾腾吼斥的声音正是来自玄烨。“你先下来……”
玄烨话语未尽,也不知打哪儿飞出的,一簇簇落雨般的箭矢竟向檐上两人激射而去。
“是谁允许放的箭……住手!全给朕住手!”玄烨虎吼的声音却在瞬间被哄扰扰的箭声给遮掩住。
“皇上!箭矢不长眼睛,您先避一避,”大臣索额图在旁颤巍巍拉紧玄烨,他劝道:“您先避避,让咱们来劝五阿哥……”
“皇太后!”一群宫娥惊叫着,另一边,承受不住这等混仗的皇太后,一个歪身竟昏厥了过去,倒在一群太监宫娥怀里。
“皇阿玛,您还是先陪祖奶奶进去吧!这儿……”胤祺,他苦恼的眼神巡曳在檐上窜动着的那对男女及父亲之间,似乎噙满痛楚,“都怪胤祺,如果我能早些知道五弟也喜欢凌凌,也许孩儿……”
“算了!错不在你,是这孩子太过执拗,”对着胤祺,玄烨眼中闪动警示,“千错万错,日后再算,阿玛先陪祖奶奶进去,这儿交给你,无论如何,绝不许伤了胤佑,否则……”玄烨双眸冰寒。
“我不会原谅你的!再加上这会儿胤佑体内尚有迷药残存,撑不了太久,你只需派人耗至他乏了力,再将他擒回交由阿玛发落即可。”
“孩儿理会!”
胤祺恭身送走了玄烨及皇太后,一旁的胤禅冷冷出了声——“四哥,这活王八也只有你当得,若是旁人,怕是早已吞不下这口气了!”
玄烨不在眼前,胤祺瞳眸由悲苦转为冰冷,睇了眼胤禅,叫过九门提督阿尔吉善在他耳旁絮语,见他颔首离去,继之转头对胤禅道:“你想借我之力先除了胤佑,再让阿玛迁怒于我,”他缓缓摇头冷笑,“你看我像个蠢徒吗?”
不再作声,胤祺漠然觑着檐上轻巧灵动的人影,这会儿胤佑虽仍被困住不得脱身,但仍可在如雪片的箭羽攻击中以惊人的速度掠动着,只是他面色已然愈来愈显苍白,汗珠滚滚串流不断。
“胤佑!你放我下来,让我来……”见他全身被汗濡湿,宛若落水一般,耿凌心头不舍,嘶声挣着想要跳出他怀中,他体内余毒未清,加上拖着个她,才会应付得这么辛苦。
胤佑想也不想地硬声否决了她的要求,“凌儿,你的本事有多少我清楚……”
话未尽,“波”地一声响,一支箭由后直直没入胤佑左背,只差寸许便要刺中他的心口。
“住手!快住手!”耿凌哭叫着挣出鲜血不断流出伤口的胤佑怀里,她哭嚎抱紧他微微晃动的身子,“就算我再没本事,也不能见你死在我眼前呀!”
转过头,耿凌对着下头狂喊,“住手!胤祺,你要什么都成,我求求你,快救救他!”
“不!凌儿……”胤佑虚弱着嗓音,“别求他……没有你,我宁可死!”
就在胤佑中箭时,所有攻势已然骤停,但环伺在两人周遭的数千名官兵仍未散去,牢牢戒备着,谁都知道不可伤了五阿哥,但他怀中抱着的又是四阿哥的福晋,这样的乱局叫人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由着檐上两人如此地离去。
死寂中,众人屏息睇着胤祺翻身攀上屋檐,抵近两人。
“胤祺!”耿凌用手试图压紧胤佑不断冒出鲜血的伤口,“求求你,放过他!”她看向胤祺,目露哀求,知道他一向纵容着她。“凌儿……”虽已神智沉昏,胤佑依旧固执,“我说过,不许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