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啥?」她清灵的眸中难得上了层薄雾,「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她继续追问,「是个有名的人吗?」
「原该是的……」
少女漫不经心的将竹竿上三角小旗取下,她手倒也巧得紧,不多时已将旗子折成了只小船在地上推玩着。果如她所言,钱财不系于心,不论是易容来摆摊儿或帮人画肖像,都不过是打发时间的消遣罢了。
少女半晌后才又出了声音。
「那人,是个闻名遐迩的丹青大家,十年前我六岁时,他年届十六,却已以山水画出了名,还写了些著作,《图画见闻志》、《搜妙创真集》……等,他说真正好的山水画该当要气质俱盛,也就是形神兼备,让我服气得五体投地,他的许多见地也直接影响了我当初学画的心。」
「打小,他就是我心中惟一崇拜的人物,所以……」她想了想,「这一回我家里出了点事,我们几个姊妹都得外出寻求解方,而他,是我惟一想到的人,却没想到,」她一脸意兴阑珊,「我千里迢迢找了来,却只找着了间毁弃了的空屋。」
「空屋?」老婆子奇怪道:「可既然他曾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就算真搬走了也会有蛛丝马迹可寻呀!」
她叹口气,「原先我也这么想,可那屋子的隔邻却也是个空屋,问无所问,这下子人海茫茫,也不知该上哪儿找去。」
「那倒是,」老婆子欷吁着,「人海茫茫的,只不知……」她觑着少女,「那男人叫啥名字?」
「荆澔!」
「荆澔?」老婆子搔搔头,「这倒奇了,不瞒姑娘,老太婆我和我那小孙女儿是专帮人家洗衣裳的,最大的顾客群自然就是那些勾栏院里的姑娘们了,妳说要找个叫荆澔的男人,婆子我听过个同名的,他也叫荆澔,但不可能是妳要找的那个。」
「也叫荆澔?」少女微楞,虽然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本来就多,可这总是一线希望,「婆婆,为什么妳说他不太可能是我要找的人?他不擅画?」
「不!」她摇摇头,「那姓荆的男人也是个画师,只不过姑娘妳要找的那位荆澔既已是闻名天下的丹青大家,合该是个有着大好前程的青年,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在勾栏院里帮那些花魁、窑姊儿们画仕女图换酒钱了。」
「换酒钱?」她听得微傻。
「是呀!其实这男人我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听说勾栏院的姑娘们都爱指名要他画像,再将他画的人像图送去达官显贵的府里,给那些有钱老爷瞧个先好招徕生意。
「他的画听说有本事遮住缺点夸大优点,活笔之下个个都成了美人儿,勾得大老爷们不上门都不成,所以鸨母将他奉为活财神,还在院里给他独辟了居处,他画人像是看心情的,酒钱够了不动笔,酒虫发作便来几下,率性得很……」
老婆子话没完,少女却已听得茫傻。
在妓院里靠帮窑姊儿们画像挣……酒钱?
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会是他?
怎么可能会是那个让她崇拜了十年的少年画圣?
怎么可能会是她千里迢迢要寻找的画痴?
第一章
齐姒姒,十六岁,齐坛国三公主。
包翠娘,三十六岁,胭羽阁鸨母。
眸底的惊艳未敛,包翠娘的眸子却再度被另个东西给引住,当她看清楚上头的字后,这在风尘中打滚多年的妇人身子忍不住打了颤,那颤抖不是因着害怕,而是因着兴奋,因为那是张银票,一张金额大到足以买下两座胭羽阁的银票。
「姑娘!妳……」包翠娘吞了口口水,「这是什么意思?对不起,这虽是笔大数目,可因着这阁是嬷嬷我用来养老的倚靠,没打算顶让给人。」
「顶让?」姒姒巡了花厅一眼,「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没事顶个妓院做啥?」
「不是顶?」她一脸困惑,「那这钱是……」
「这钱,只是想向您在贵阁里买个位置罢了。」
「买位置?姑娘想下海挂牌?」
一时间,瑞气千条、霞光万丈自包翠娘眼中射出,菩萨真是灵验,昨儿才烧了香,今儿就送来了摇钱树!
「挂牌?」姒姒笑哼了声,「挂什么牌?帮人算命卜卦,寻棺觅福地,还是画个遗像?」她淡觑着她,「包嬷嬷,妳那如意算盘还是尽早搁下,怎么,这胭羽阁里只有窑姊儿的位置?」
「不只窑姊儿,当然还有卖艺不卖身的清倌……」
「成了,嬷嬷盛情小妹心领,只是我的身价,别说色艺……」姒姒垮下了脸,「只怕连个笑容都没人买得起的,这张银票是向妳买个丫鬟的缺。」
「丫鬟……」包嬷嬷掏掏耳朵,「的缺?」
「是的,」她点点头,「听说贵阁有个寄宿的画师,叫……」她有几丝不自在,「荆澔?」
包翠娘是个情场老将,怎看不出这既神秘又美丽的少女在提起男人时脸上迥异的色彩?
难不成……她心底犯猜疑,那个既无情却又注定满身桃花的男人,还不单只招惹得院里的几个窑姊儿为他打群架,竟还有本事从外头招徕姑娘?
「是的,荆公子确实落脚敝阁,只是,」她皱皱眉,「齐姑娘确定要花这么大笔银子,就只为了想当荆公子的丫鬟?」
「不成吗?」姒姒再度漾起了笑,「小妹就是钱多到无处可花,不好意思,给妳添麻烦了。」
是呀,果真是钱多到无处可花,离开齐坛国时,她就只带了一大袋金元宝,然后再拿去钱庄换成了银票,出门在外,她没带丫鬟,又不会拳脚,凭借的,只有脑子和那一叠银票。
如今看来……觑着包翠娘那对着银票不断流口水的模样,姒姒在心底偷笑着。真没带错!
※ ※ ※
荆澔是长期落脚在胭羽阁没错,可却不代表他随时都会在。
至于他离开胭羽阁后上了哪里?
那就没人知道了。
是以,即使姒姒花了大把银子,当上胭羽阁里专门照顾荆澔的丫鬟,可在这儿住了十来天,她却连他的影子都不曾见着。这段时间里她只得先待在他住的楼阁里。
他的房位居四楼,是全院最高的景点,待在阁楼上凭栏下望,这些日子姒姒每天便是闲嗑着瓜子晃着莲足,等到华灯初上,听莺声燕语齐放,看几个男人为了花魁打架再由龟奴及包翠娘出面劝解或抬踢出门。
姒姒向下头无所谓地拋洒着瓜子壳,原来所谓的勾栏院不过就这么回事嘛——这会儿她是不缺钱用,否则若只要向那些蠢男人勾勾小指头,娇笑个几声就有钱可拿,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容易挣钱的事儿吗?
不过就因着她早已言明只当丫鬟,是以当初包翠娘在同意让她进来时的头条规矩,就是她只能由后院出入,千万千万不许上前院晃荡,省得让那些客人们见着了死命纠缠,而包翠娘又不能够得罪客人扫人家的兴,且为免节外生枝,她还再三叮嘱她,千万不能以原貌在人前出现。
不以原貌?!
换言之,就是由着她随意来些变装整人的把戏喽?
呵呵呵,姒姒在心底偷笑。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之前她在皇宫里整日就是用这种方法来捉弄姊妹及仆役们的,玩了又玩,骗了又骗,可谁也拿她没有办法。
贪玩,正是她的本性!
除了自有的出入通道外,包翠娘还配了个专属丫鬟秋棠给她,帮她端茶递水送三餐及换洗衣物。
当丫鬟的人还配个丫鬟?
没办法,谁让姒姒这「丫鬟」的差是用钱给买来的,女财神爷得罪不得,再加上再三言明不许她四处晃荡,若不帮她配个丫鬟,这日常所需又怎生解决?是以,姒姒虽已在这胭羽阁住下,但真正见过、知道她的人倒没几个。
喀地一声,伴着瓜壳儿脆响的是一声开门声,头也没回,姒姒边嚼着瓜肉边出了声。
「秋棠,今儿来得早了点吧?敢情是院里生意差,大厨先煮了我的?」
「别冤枉人,齐姊姊,妳的膳食是包嬷嬷特意交代厨子每日另行打理的,可从没委屈过妳吃剩菜剩饭呦!」
秋棠今年十五,是个好脾气的姑娘,也是那日在街上告诉姒姒荆澔下落那顾婆婆的孙女儿,她双亲早卒,自小跟着爷爷奶奶过日子,原本只是帮院里的姑娘们洗衣裳,可因着顾爷爷前些日子中风病倒,家里等钱用,见这儿有个丫鬟的缺,也就这么又和姒姒连在一块儿了。
家里虽穷,秋棠却是硬脾气的,既不肯接受姒姒金钱上的援助,亦不曾考虑过包翠娘好言相劝要她到阁里当窑姊儿的话。
阁里有不少窑姊儿是为着家计下海,但末了却都因为用惯吃惯了好的才会回不了头,秋棠年纪虽小,世事却看得分明,她不是贪图享受的人,自然也就没有委屈自己,沦落到那种陪笑过生活的地步了。
秋棠边将篮里菜肴端上桌,边觑着姒姒背影打趣笑语,「这么厉害?头也不回便知是我?」
她收回晃在杆外的莲足笑嘻嘻转身蹦回桌前,用手指头捏起了块白斩鸡。「这鬼地方,猫不来狗不理的,除了妳,我还真想不出有谁会来?,」
秋棠递给她银箸再取手绢儿让她擦手,摇摇头忍不住想笑。这姑娘,虽长她一岁,脾气却十足十还是个贪玩的孩子。
「既知没人会来,」她帮她舀了碗热汤,「妳还不死心?」
姒姒毫不文雅地撕咬着鸡肉,「倦鸟终归要回巢的。」
「回巢又如何?」秋棠知道她是千里迢迢来这寻荆澔的。
「不如何,只是想瞧瞧他究竟是不是我那朝思暮想的人。」
「这些日子我瞧妳整日在荆公子屋里打转,看他的书也瞧他的画作,难不成还确定不了?」秋棠好奇地问。
「按那些东西看来,他的确是我要找的人,」姒姒睨了她一眼,「可我至今还是无法接受他会沦落至此的事实,也许私心底,我既希望他是他,可又不希望他真的是他。」
「什么他是他,他不是他的!」她没好气的啐了声。「妳呀妳,齐姒姒,聪明了一世,最后却让自己给弄胡涂了,要我说呢,那能让妳迷恋了十年的男人,毕竟只是妳听来、看来的崇拜对象,是妳自个儿硬给人冠上这顶高帽子,说不定,这家伙骨子里就是个喜欢流连于风月场所、好饮无度的坏男人罢了!」
「顾秋棠!」姒姒吐出了鸡骨头,眸子及语气里尽是威胁,「不许说我喜欢的人的坏话。」
「喜欢的人?!」秋棠摇摇头好笑的睇着她。「没人这样子喜欢人的,妳连他长得是方是圆、什么样的脾气、说话的声音和人生的理念都不知晓,就这样傻傻地喜欢了人家十年,不觉得太过天真?我看妳也甭去寻痴子了,妳自个不就是个活生生的范例?」
心知秋棠的话并不夸张,这话让姒姒眸底敛起了笑。六岁时,她拿到了个生辰贺礼,那礼来自于从中原来访的表姨,是一张出自于荆澔手笔的「千山缈云图」。
打小,身边的人都知道她有画画的兴趣,夫子发的卷册、姒风宫里的大小墙壁、器皿食具,甚至,连她和几个姊妹们最爱玩的踘球上,都无法幸免地留下了她的神来之笔。
可那时候,大家都还当她只是贪玩爱闹,喜欢破坏东西罢了,是那画启蒙了她,也改变了大家对她的看法。
那张画,她藏在枕底,常会拿出来瞧,在那之前,她从不知道丹青是啥的。
也是自那时起,她无可救药地迷恋上了那书了狂草,名留在画上的男子——荆澔,她央求父王齐征四处帮她搜罗他的画作,甚至,父王为了她还曾专程派人到中原聘请他至齐坛任西席,可却叫他给推却了,那时候的荆澔,意气风发,是丹青界新崛起的一颗煚亮星子,再多的束修与人情也无法让他拋开一切去教个孩子。
荆澔求不来,姒姒也拗气,齐征另外帮她寻来了些知名画师,全都叫她推却了,她是只认定了荆澔的画。
他不来不打紧,她四处派人收购他的画,由他的作品里汲取他的画风、他的思维,直至四年前,很突然地,市面上再也找不到他的画,这个人像是突然在尘世间消失般,当时她还以为他是闭门专心创思,以期画出更好的作品。
却没想到,当她终于如愿来到了他身边,他却成了个窝在妓院里画着不入流画作的画匠?!
这些年里,她始终以他为标的努力,一直以为只要能追上他的脚步,她就能进入他的世界,从没想过,末了,竟是在这种地方寻着他。
而这,究竟是他的错,还是如秋棠所言,是她的认识不清?
「不吃了!」她藕臂一扫推开了碗盘。
「干么?」秋棠一脸讶异,「菜不合胃口?这么糟蹋粮食。」
「不是菜的问题,」姒姒做了个鬼脸,「是配饭的『话』难听。」
「忠言本来就逆耳,」她重新将银箸塞进她手里,「吃吧,换些妳爱听的。」
「譬如?」姒姒依旧懒洋洋。
「譬如,前几天妳让我去打听这男人的事情呀!」
见她眼底重新燃起光彩,秋棠摇摇头,真败给了这孩子气十足的漂亮姊姊,之前她和奶奶只是帮阁里的姑娘拿衣裳回家里洗,鲜少与她们有直接接触,是以,她对荆澔此人亦是只闻其名罢了。
「说呀、说呀!我在听!」姒姒啜起了热汤,也不在乎有多烫舌。
「他喜欢糖醋鱼、胡椒虾、秋芒大闸蟹,」她扳着手指,「用山泉水煎煮的铁观音,武夷岭特产的蚕丝被,烟台的松烟墨,道口的宣纸,衢谷滩的大毫小篆。」
姒姒听得正尽兴时,秋棠却止了嘴。
「就这些?」
见她一脸没被喂饱的样儿,秋棠瞪大眼,「这样还不够?」
「当然不够了,我要的是实际点儿的东西。」
「譬如长相?」
见她点头,秋棠莫可奈何,却仍试着点醒她。「早说妳这种痴迷没道没理,连人家样儿都没见过就迷成这个样,若真见着了怕不连魂都没了?不跟妳说,是因为长相这玩意儿毕竟是个人的评判,每个人审美的角度都不同,别人说好,可未必妳就会喜欢,最好还是自个儿看了再说。」
姒姒还是不死心,「那到底别人是怎生看他的?」
「怎生看?!」她想了想,「听说这胭羽阁里,曾有几个头牌窑姊儿为了引他注意大打出手。」
「为他大打出手?」她听了觉得好玩,「怎么,这勾栏院里不单有男人为女人打架,也有女人为男人打的?」
「妳呀!天生好命,不知人间疾苦,」秋棠摇摇头,这几日她听多了阁里的是非,也粗略了解这儿的生存法则,「别以为只有外头的人求生存要用手段,这里的姑娘为求出头、为夺得喜欢的男子,可也一样要耗尽心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