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珂珂求痴  第7页    作者:唐婧

  「这位爷您等等、您等等,我家少爷再三交代,若有来自于齐坛的贵客,无论什么时候一定要叫他出来,由他亲自接待,他已好几日不敢出门了,尽是痴痴傻傻地盼着……」

  老管事边絮叨边叫唤着候在门里的小厮,「白米,快、快去叫少爷,说贵客到!」被老管事那紧张兮兮的声调影响,十三岁的小厮白米伞都没撑的冲进雨里,连滑了两跤才跑进主屋。

  「这孩子,」老管事皱眉嗔怨,老脸上的笑容却是愈来愈浓,「跌跌撞撞地!」

  转过头,他和气的看向眼前披散着长发,英姿飒爽却又霸气冷峻,鼻上挂了只银环、脸上刺了字的张磊。

  「这位爷,一路辛苦了,瞧瞧您淋了一身的雨,要不要先到檐下歇会儿?待会儿我让白米带您进去换件衣裳。」老管事眉眼噙笑同男人攀起了话语,可却得不着半丝回应。

  男人冷着脸,同他背后背着的长剑般,毫无温度。

  「要不,」老管事不死心的转身至亭下斟了杯姜茶,「您先来碗热姜茶吧,可别小看这小小一碗热茶,怯寒得紧,这是膳房那儿在雨夜时,特意烧煮给咱们这些值夜的下人喝的,也是咱家老爷体贴大伙儿的一番心意……」

  老管事的絮絮叨叨没半句传进张磊耳里,更没能传进他的心底。

  他的耳,这些日子以来,只会因着车中齐珂珂的动静而生起反应。

  他的心,在与她共度了十八日的死寂安静后,已然生起了硬痂。

  不论是日是夜,他都活在煎熬里,一半的他渴盼和她打破僵局,承认自己对她至死不渝的情爱,牵着她拋下一切远走天涯,不管齐坛,不理南唐,只有张磊,只有齐珂珂。

  可另一半的他,却不断冷冷地、反复地提醒着他现实的存在。

  而这会儿,终站已至,他再也不用作任何挣扎了,因为,他即将要亲手将他最爱的她交到另一个男人的手里,一个比他更有资格保护妥娇贵的她的男子。

  这一切,原是他早已知晓并执意要去做的事情,不是吗?

  可为何这会儿等在白府大门口,他的心会生起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从来不怕的,在父亲骤亡时,在敌人攻破城池时,在屠老四的长鞭抽下时,他都不曾有过害怕的念头,可这会儿为何他的心底竟会生出强烈的恐惧?!

  他恐惧的,究竟是她会拒绝一切安排,哭着哀求他带她一块儿离去?还是,她无视于他的存在,开开心心地奔往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表妹!」

  一个狂喜的男子嗓音打断张磊紧绷而恐惧的情绪,细雨骤密,由主屋奔出的白宁宇却全然无视风雨,虽然,他手上捉着一柄伞,却没有撑开来遮雨,看得出,他手上的伞纯然只是为了佳人准备,没有思量过自己。

  他约莫二十出头,斯文俊雅,文质彬彬,脸上是兴奋而温柔的笑芒,长得很好,只不过一眼便看得出,他并不曾经历过风雨,他的人生该当是顺遂而无波灛的。

  「你好,阁下就是姑母信中所提之的护卫无名?」

  白宁宇雀跃的表情在见着杵在马车旁的张磊时微敛了一下,看得出,他虽心系于到访的佳人,可良好的教养还是让他没忘了和张磊打声招呼。

  张磊汉然的并未打算出声,不过,接下来的事儿其实也不再需要他的声音了。

  「表哥。」

  娇娇软软的嗓音传出,锦帘轻启,自马车探头出来的正是绝艳清丽的齐珂珂。

  白宁宇急匆匆的上前撑高着伞,「当心点儿,珂珂表妹,千万别淋了雨!」他谨慎小心地将她给缓缓牵下车。

  立于一旁,张磊面无表情静看着他做着那从前属于他的工作。

  在白宁宇脸上,他见着千般呵护与万般疼惜,他忍不住要心痛,这样毫无掩蔽且坦率的情绪,真是他终其一生都无法拥有的吗?

  如此念头让他心悸了半天才能够回神,随即他用上了全部的自制力,才能够阻止自己上前推开白宁宇,将齐珂珂丢回马车里狂奔而去的冲动。

  俏生生立于人前,齐珂珂穿的是正式而典雅的齐坛公主服饰,和她身旁的白宁宇看来极为相配。

  张磊心头苦涩,是呀,至少那男人脸上并没有个永远磨不去的囚字。

  嘴角虽始终往上浅勾,可笑意却未进到齐珂珂眼底,她直到踱进白府大门,眼角都不曾瞥向那始终僵立在一旁的张磊。

  「舅舅和舅母呢?」

  十八天了,十八天来他苦苦思念着她的声音,这会儿她终于肯开口了,问的却是与他丝毫无关的话语,张磊心底的恐惧不断地扩散着,他玉做的小小可人儿,终于要永远离开他了吗?

  「听说妳到来,候在厅里了。」白宁宇浅笑回应,没拿伞的手自将她搀扶下车后就不曾放开,这会儿就见他握紧齐珂珂白净小手往里头行去,「走!咱们快进去吧。」

  「是呀,」齐珂珂并未拒绝他的牵握,因为他,即将是她的未来。「走吧,别让他们等久了。」

  兴高采烈的白宁宇携同齐珂珂往主屋行去,他向来礼貌作得周全,可这一回,他忘了门外的张磊,不单他,连陪他进宅的齐珂珂似乎也忘了。

  「爷,您的热姜茶!」唯一记得张磊的,只有守门的老管事。

  张磊知道,他并不需要什么热姜茶,就像他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一样,这样的结果,正是他执意想要的。

  无视于老管事端着热姜茶的手,他跃上了马车,旋过马首,长鞭挥策,马儿撒蹄奔行在满是雨丝的冷夜里。

  ※  ※  ※

  这会儿,位于江水之上烟气缭绕的「钓烟阁」,正传出着一阙阙当代风行的词牌儿。

  「下面这首是欧阳炯的三字令,咱们先品味一番,再依这样的对仗工律来造些新句子吧。」

  出声的人是钓烟词会会长白宁宇,众人眼前只见他衣带飘飘,英姿磊落,意态闲适的吟念出声。

  「春欲尽,日迟迟,牡丹时。罗幌卷,翠帘垂,彩笺书,红粉泪,两心知。人不在,燕空归,负佳期。香烬落,枕函敧,月分明,花淡薄,惹相思。」

  想了想,他立即对吟出,「冬也逝,暮霭霭,腊梅寄。流苏帐,横云鬓,墨濡卷,绿波移,梦无据。情不留,雁低回,无相从。金杯酒,和泪饮,星隐耀,风空卷,凭无由。」

  「极好、极好!对仗得宜!不愧是咱们江都第一才子!」

  除去白宁宇本人,阁里另几名男子无不用力鼓掌应和,「为着白兄这阙新词,咱们非得浮上一大白不可。」

  吟诗作对,自是无酒不欢,于是乎,在座之人纷纷举杯畅饮,再由着身旁仆从将杯子填满,乱世中,无从改变乱象的文人骚客寄情于诗赋,纵情于薄酒,成了写意的遣怀方式。

  「这个样儿就能算好吗?」席间突然迸出一个少女的清音,她轻哼了哼,将自己眼前的酒转身倒入了江里,她还只是个孩子,是不能碰酒的。

  齐珂珂转回身,浑然无事地对着白宁宇笑。

  「表哥,我也可以试试吗?」

  「当然可以了,表妹。」

  任谁都看得出白宁宇对眼前这点丽无俦的少女有多么珍爱,她已随他出现在词会里好一阵,可每次都清懒寡言,连笑都罕见,这回见她肯主动开口,微笑以对,白宁宇像是得着了天大的恩赐。

  齐珂珂眼眸儿转了转,那模样儿清灵可人,似是天边飘来的一朵亮亮的云,清俏俏,娇灵灵,这会儿,她菱唇微启,吐出了娇嫩嫩的嗓音。

  「夏来矣,天热热,莲花时。莲荷塘,莲叶密,莲子结,莲心苦,莲藕甜。

  人太多,不够吃,多采点。吃哪些?莲须羹,莲排骨,莲子蜜,莲子酥。」

  一词终了,阁里声悄人静,没人出声,连一旁的仆人都听得傻了,这也能算词儿?

  「好!作得好、作得真好!」是白宁宇打破了沉默,他口里叫好,目中亦是赞许,显见是赞得真心诚意的。

  「浅显易懂,朗朗上口,老少皆宜,另成奇趣。」

  这就叫情人眼里出西施吗?在座几人交换了视线。

  「是呀!是真好!」另一高瘦男子也跟着拍了手,他是白宁宇知交,向来懂得如何帮衬好友,「这词儿新意十足,突破了旧有窠臼,只不过,」高瘦男子浅笑,「听了听了就饿了。」

  就那么一句「饿了」,阁里的众仆役们俐落地开始布菜摆箸,吟诗作词,搭配的自然不会是杀风景的大鱼大肉,而是一盘盘精致爽口的点心,苏杭之域向以糕点出名,而这些能有闲到此悠闲的公子哥儿们,个个都是富豪子弟,是不会亏待自己的。

  「表妹,来,」白宁宇为齐珂珂端来了一只银制小碟,「莲子酥。」他语气中尽是浓浓的宠溺,「妳刚以它作了词儿,这会儿就可享用到它的美味,表哥本事吧?」

  本事?

  这样就叫本事,齐珂珂挤出了笑容,她答应要听话的,不是吗?

  只见白宁宇用银叉将那原本就不大的莲子酥切割成几个丁点儿小块,再插起一小口送抵她唇边。

  在众人面前,为了不让表哥下不了台,微楞的齐珂珂只得乖乖吃下。

  「表哥,我不是孩子了。」就算是孩子,也不会拙到让块莲子酥给噎死的!

  「我知道,可妳就像个孩子!」

  乒乓声响大作,她两手秋风扫落叶似地挥开桌上的杯盘糕饼,在一阵铿锵声里,她对着白宁宇冷冷放了话。

  「听好!我不是孩子,不是的!」

  恶风扫过,齐珂珂无视于其他人作何表情、作何心思,撩高石榴裙儿,她昂首阔步拾梯而下离开了。

  人未走远,后头声音随风飘入了她耳朵。

  「诸位莫怪,我这小表妹自小让人给宠坏了,只是个孩子,不懂事的,请各位不要同她计较……」

  为什么又是同样的话?

  为什么人人都认定了她只是个孩子?

  就算是真的,难道当孩子的人就没有感觉、没有情绪?就得任由别人来帮她安排一切,由着别人将她搓圆捏扁?

  只因她是个孩子,思维不够成熟,所以她就必须由着那些自以为了解并「好意」想保护她的大人们替她决定一切?

  江风拂面,带来了细细微尘落入她眼睛,她拭了拭,却拭出一掌的眼泪。

  无名离开一个月了,这段时间里她都遵从着「大人」们的决定,独自留在江都,由着表哥天天陪她四处游历,以及参加他们那一场场无聊至极的词会。

  打小她就没文学天份,又哪懂得作啥子词儿?

  若依娘的意思,表哥是她命定的痴郎,那么,这样平淡无趣的日子将是她的未来。是的,这样的日子安逸无忧,不会致命,不怕颠沛流离,她甚至已能预见几十年后自己发苍齿摇、儿孙成群的经典老妇画面,而表哥会是那坐在她身边陪她含饴弄孙的老头儿吗?

  这样的画面应当温馨甜美,可为何,她的心却空乏无依,认为未经历过风雨的幸福,味同嚼蜡。

  「表妹,妳还好吗?怎么哭了呢?」

  白宁宇拋下身后一团乱,追到了齐珂珂。

  「没事儿的,」她吸了吸鼻子不想看他,「沙进了眼睛。」

  「要不要我帮妳吹吹?」

  「不要!」她退避三舍,拜托!她可不想沾上他的口水。

  「珂珂,」他放柔嗓音叹口气,「不知是否我多心,可我总觉得妳在这里,似乎不快乐。」

  她不说话,无名离开后,她突然讨厌起自己的声音,嫌聒噪。

  「到底我该怎么做,」他语音中饱含无奈,「妳才会真心感到喜悦?」

  「想要我开心?」她好笑地抬头睇他,语气带了几份认真,「这样吧,你在脸上刺几个字,鼻上再挂个环,也许,我的心情就会好些。」

  白宁宇气息一窒,忆起那日送她来到江都便离去的男子,他心底涩苦,原来不是他多心,那男人真的是他无法获得她芳心的主要原因。

  「成!一句话,珂珂,妳想让我刺什么?」什么都成,只要妳展颜粲笑。

  「这么爽快,不怕破相?」

  齐珂珂轻哼,使坏的手指头游移上他俊挺的脸庞,阖上眼她静静地摸索着他脸上的线条,老实说,他长得不错,论起俊美尤胜无名一筹,可,他的脸上没有刀凿似的五官,没有凹凸不平的丘壑,没有岁月流逝的细纹,她的手指因着失望停下,她的手指思念着那个离去的男人。

  「左边一个『王』右边一个『八』,」她睁开眼,里头是坏坏的笑,「可以吗?」

  「由着妳!」

  他竟然颔了首,眼神是宽容而无悔的,「只要能够换来妳的快乐,刺什么都成。」

  她摇摇头,眼神有着遗憾,「表哥,事实上,这两个字还不足以满足我,只是,我怕你的脸不够我刺。」

  「妳想刺什么?」

  「刺『我是乌龟王八蛋,谁让我去喜欢了齐珂珂这个小坏蛋』。」

  白宁宇发出了笑声,伸手宠溺地轻揉她的发梢。

  「只要妳不担心日后跟我出门时遭人讪笑,我马上就刺。」

  「别刺了,表哥,我是和你开玩笑的。」

  她睇紧他,用极富深意的眼神。

  「不管你刺了多少字,有些事情,注定了是无法改变的。」

  她转身,踱离了傻楞着的他,衣袖里,掬满了江风。

  ※  ※  ※

  南唐李璟在位时,东灭闽,西灭楚,据地三十余州,却在后周世宗时一战失去了淮南十四州,从此与中原划江为界,自除帝号迁都到洪州(今江西南昌),李璟忧惧而死,其子李煜承袭了帝位。

  南唐国在李煜祖父及父亲在位时,以金陵为国都,承唐末残破的江淮流域,致力文教及商贾,恢复了过去的繁荣景象,不仅国土占地宽阔,生产发达,文物制度也极完备。

  可在失去了淮南十四州及李璟丧后,继位的李煜就全不是那么回事了,李煜是李璟的第六子,酷爱文学,喜欢沉醉在诗词女色里,对政事毫无兴趣,完全交付与幸近之大臣。

  洪州,雕栏玉砌的华美宫殿,深深的夜里,夜风暂止,风停之后,夜显得更加寂寞难耐,可又容不得人倒头就睡,就怕一睡,梦见了不该梦见的人。

  张磊起身踱出厢房来到院里,这样的夜配上这么美的花园,让他不禁想起李煜的那首「菩萨蛮」。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李煜是有才华的,也是个懂温柔识体贴的多情男子,如果今日他不是他的君主,或许,他会更喜欢他,可现实里,他是个君主,让张磊不得不生慨叹,如果皇上肯将吟咏诗词的精力放在治国,那么,一切也许会有不同。

  喜欢文学、崇慕风流并不是什么坏事,如魏武帝父子曹操及曹丕,他们亦极酷爱文学,但他们明了该将国家政事放在首位,是以最后才能成功地取代汉室,而像李煜这样的执迷不悟,让为人臣子者,不得不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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