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别吧,这男人若真打算这样唤她,那就别怪她用他的壬王令牌打断他的另一条腿!
※ ※ ※
夜里,彰荣王府沉香阁,这儿是湛碧落所居的厢房院落自朱佑壬父亲彰荣王朱见齐死后,这处院落除了帮佣老管尊及儿子定期拜候,不曾出现过男人。
这一夜,烛影幢幢.湛碧落屏退了几个贴身丫环,沉香阁里,故人到访。
“我还以为,”湛碧落的声音响起,她虽贵为壬王之母,但待人向来客气热呼,少有如此嘲讽,“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你。”
华延寿没出声,尽是觑着烛芯,没见着湛碧落前,他还没惊觉日子匆匆,这会儿猛回过头,才发现很多事情竟已同白头宫女话当年般的遥远了。
“二十年不见,”他淡淡开口,“很多事情都变了,连你们王府的外观也变了,莫怪乎我会被你儿子骗进王府而不自知,”他睇她一眼,有些讽刺亦有些真心地道:“恭喜你!有个本事的儿子。”
“不只儿子,”湛碧落眼神满是满足,“我还有个可爱又贴心的好女儿,华延寿,”她一脸认真地道:“今日有缘故人得见,不计其他,我是真心喜悦的,只不过,我爱我的女儿,而她是个很单纯的孩子,我不希望有任何事情打乱她的生活,也从没打算让她知晓有关她亲生爹娘的事情,当年的事,无论对错,都已与今日的朱星婼毫无关联了。”
“这丫头……”华延寿冷哼,“命倒不错!”
“比起那倒楣跟着你的丫头,”湛碧落哼了回去,“星婼当然命好!”
“你是在指责我吗?”
“不敢,”她浅浅勾起笑,“谁有胆骂死人对头?老实说,你善当医者却不善当人父亲,尤其那丫头……”她略有喟叹,“你能容着她的存在已算大量。”
华延寿不出声,表明对这话题没兴趣。
“昭漓她……”湛碧落看得出眼前男人在听见这名时,神情明显起了变化,“现在人在何方?”
“这次出门大半是为着她,”他冷着眸,“她被人带走了,我希望能尽快找着她,这回阴错阳差来了你这儿正好,彰荣王府会是她回复记忆后该会出现的地方。”
“恢复记忆?”她眸中尽是不解。
“冰冻二十年,她的躯体、容貌、智力不损,都还停留在她十六岁时的模样,可却会稍稍延缓了她的智能,乍重回人世,她会有段孩子似地重新摸索成长过程,然后,”他眼神幽邈,“重回原来年岁并想起她曾有的一切。”
“在她恢复过来前,肯定会需要个医术精湛的人守在她身边的,而你,”湛碧落有些发急,“却让她被带走?”
“这点你大可不用担心,”华延寿漠然道:“带走她的人尽得我真传,昭漓跟着他不会有问题的。”
她长声一叹,“如果昭漓不会有问题,那么,回过头我又得替朱见深担心了,”朱见深即当今皇上,她忧心忡忡道:“你当真深信当年卦象?”
“那道卦象是我师父亲自占出,之后我亦曾请我二师兄盘过,”他叹口气,“他两人命格相冲,昭漓十七岁生辰必是朱见深死期!”
两人陷入沉默,各有思量。
“如果我没记错,距昭漓生辰只剩几个月,希望在这之前咱们能找着她,并想出解决的办法。”湛碧落用着安抚的声音道。
华延寿不出声,什么叫解决的办法,杀了她吗?
在他给了她冰冻二十年的刑期之后。
朱见深的命值钱,那么,朱昭漓就注定该被牺牲?
徒儿辛步愁临去前的声音再度在他耳响起……
“我们剥夺了她应有的生存权利,摒去她应有感受世间美好一切的可能性!”
“对她而言,我们的身份并非医者,而只是个执行惩戒的刽子手!”
惩戒?刽子手?
他心底满是冷冷的痛,天知道他惩戒的是她还是他自己!
她整日躺在他面前,没有温度,没有知觉,没有痛苦,不会成长,不会衰老,永远和他初初见着她时一样的美丽,他却只能在旁觑着她,完全无能为力!
对她的刑期无能为力,对自己不能停止的老去也同样无能为力!
“当年你虽没说……”湛碧落觑着眼前神惰复杂的男人,“可你是喜欢昭漓的吧?”
华延寿不出声,眼神透过眼前的人望向窗外黑漠的夜。
“所以当年碧沁无论对你多用心,你都始终不曾动心,你虽遵圣旨娶了她,却从不曾将心思放在她身上片刻,所以,才会有了今日的结果……”她睇着眼前面无表情的男人,“这么多年了,难道你当真一点儿也不惦记她?不想知道她人在何方?”
“离开我,想必,”他冷冷自嘲,“她应该活得更好。”
“那倒是,”湛碧落点头承认,“现在的她凡事已然看开,不再似年轻时的毛躁执著,那种爱个人就非得弄得天下皆知,矢志强求,完全不计后果的拗性了,”她忍不住笑,“回想起,她这脾气倒与现在的星婼有几分相似。”
她想了想,凝睇着华延寿,“当年威国大将军么女湛碧沁,这些年来都在碧云庵里修行,法号怯情。”她摇摇头,“至于真是心底胆怯了情?还是忍心却除了情?这答案也只她自个儿有数了。”
怯情?!
华延寿没作声,努力消化着来自于湛碧落的讯息,眼前不由得浮现那在阳春三月天,发上缀着珠蝶儿,双手叉在腰际,神气十足老嚷嚷着她是威国大将军么女的女孩儿!
那曾是个多么爱笑闹爱玩耍的女孩儿,却在苦恋他、苦恨他之后作了遁入空门的决定?
那个总爱缠捉着他的手娇腻喊着我最最最亲爱的相公,全然不在意身旁他那两个师兄、三个师娘拉长耳朵笑弯了腰的那个女孩儿,最终──
竟选择了“怯情”?
※ ※ ※
黄昏的天色,一声声叫唤在她窗外响起,她当狗吠,连眼皮都没抬。
可那叫声却毫无倦意,也不在意她究竟是不是听到了。
“依姣妹妹!姣妹妹!”
“亲亲小姣姣!亲亲华妹妹!”
“小水饺、小汤饺、素花饺、小蒸饺、叉烧饺……”这前阵子还瘸了腿的男人还真有本事,将茶楼里所有“饺”字辈的点心全点到了名。
她冷哼,他如果饿了,该上的是酒楼茶肆而不是她这里。
“庸医娃娃!”
砰地一声,门被用力拽开了,晨风中,依姣站在朱佑壬面前,冷着眸。
“你在叫谁?”
朱佑壬笑嘻嘻道:“怎么,和自己的小宠物说说话不成吗?”
“小宠物?”
依姣将视线移上他捧着的双掌,这才发现了个小黄点,“这是什么?”她踱向他,难得对他稍稍解除了戒心。
“一只生病的黄色小鹦哥。”
他眼眸虽是觑着手中奄奄一息的小鸟,眼角余光却全着落于身旁女孩儿的一颦一笑,这阵子事忙,他已几天没见她了,看得出,没他来烦她活得很不错,可偏偏,他在忙碌中却老没来由忆起这个爱听“月光光”的落寞小女娃。
这种感觉很奇怪,没原由地,就像有根针扎在你心口,拔又拔不脱,却会三不五时地隐隐作痛提醒你它的存在。
她虽和星婼生得相似,性子却全然没半点相同,星婼爱缠他,可偏偏,他只惦记着这总是漠然隔得遥远的姑娘。
“它好像快断气了。”
依姣自朱佑壬掌心接过鹦哥,审视之后,她抬头睇着他,“如果你真要它活下去,那就该带给我爹,拿给我,是想它必死无疑吗?”
“必死无疑?”他怪笑,“这么惨?可它是只公鸟,喜欢给女大夫看!”
“你懂鸟语?”她哼了声,“问过它本人?”
“是呀,“他笑嘻嘻,“我说如果你想给男大夫看便叫一声,不出声便是要女大夫,等了半天,它连哼都不曾哼呢!”
“病成这样还能哼气,那它可真是神鸟了。”依姣摇摇头将鹦哥放回他掌中,“你带它走吧,别说我现在手边没有药石针具可使,就算有,我也没把握帮它。”
“没针具?”他将鹦哥揣在左掌,右手拉起她,“走!”
“上哪?”她挣了挣,冷着脸,“我不想去,也没兴趣。”
“有个地方许能救它!”她被他拖起不由分说地跑着,一路上,不少仆役丫环都睁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他们这少年王爷,自幼聪颖却老成稳持,处事虽属率性,却罕有未经思虑的莽撞举止。
更别提,在他们这些下人面前有失身份地跑跳着了。
跑过几处堂屋院落,过了一畦荷塘湖泊,再穿过几道回廊,就在依姣已然分不清东南西北之际,朱佑壬却突然伫了足。
眼前只是个毫不起眼的小小角落,有个小小的院落。
那院落乍看之下像极了乡下民宅,有着竹篱笆环伺的那种,院落中心矗着一幢茅庐小屋,屋外院种了如茵花草,未近屋已闻到满溢着花香。
他开了竹篱门拉她进了院落。
“这是哪?”
她问了,他没回答,只一迳神秘地笑着拉她进了小屋。
屋子一开浓浓药香扑鼻而来,屋里素素净净,除了一张卧铺,一只躺椅,两张桌几和几个简单的摆设外,两个落地大型五斗药柜并立着,两个柜加起来怕不只百来个小抽屉,屉上用宜纸写明了里头所放的药材,从常见的甘草,明矾到珍贵罕见的何首乌、天山雪莲均可见其踪影。
屋里另一进是个小小的针具刀砭贮存室,不只钢针、铁针、银针,金针,且另有各种用途的针具,型如(灵枢)中所载之馋针、员针、鍉针,锋针、铍针、员利针、毫针、长针、大针等九针形状互异,功能各具之针砭均有。
除了针,所有与医术有涉之相关设备一应俱全,别说外头医铺,怕是连皇宫太医的草药铺都还没备得如此齐全。
“你想转行?”向来寒漠的依姣终究忍不住要被眼前一箱箱药材设备吸引,她一格格拉开抽屉,在见着满溢的药材时,清冷的瞳不自觉地添上了些许暖意。
“傻水饺妹,”朱佑壬笑嘻嘻地不在乎道:“这屋子是给你的。”
给我的?
依姣突然真傻了,在鬼墓山,灵枢屋和爹的草药铺都是她的禁地,她的银针是捡爹不要的,药材也只能由书中所绘图形或春萝婆婆膳房里的材料窥知一、二,而现在,这样一个完善的宝窟却是要给她的?
她突生敬畏。
“连屋子里的东西?”她不敢置信地睇着他。
“连屋子里的东西!”他点点头给了肯定,有些心疼她的无措。这丫头,不过是些医疗器具了,枉她生为神医之女,难不成真连这些物事都不曾拥有?
“我不要!”依姣砰地一声甩上抽屉,冷冷踱回门口,“你这么好心肯定有问题。”
她睇着他,用那双冰冷却奇异地生起独特妩媚的丹凤眼表达她的轻蔑,“这回你打的又是咱们死财门哪项宝物的主意?”
“没错,我是打着你们死财门宝物的主意。”他笑着上下打量她,别有深意,“可那也要看你们是不是真的笨到次次都让我如意,还有,难道死人对头的女儿胆子这么小,连接受挑战的勇气都没有?”
“不是没有接受挑战的勇气,”她微微上噘的菱唇,个性十足衔着不屑,“只是没必要浪费时间同条锦蛇周旋。”语未毕,她已启步向外。
“谢谢姣妹妹谬赞,”他也不阻她,只是语带惋惜,“小黄小黄,既然上天注定你当亡命于此,那也怨不得我了。”
依姣没作声,半天咬咬唇再度回到屋里,自朱佑壬手中接过那妄垂死的鹦哥。
“它叫小黄?”她扁扁嘴,“好土的名字。”
“不叫小黄叫什么?”他引开话题,没让她再想起方才她已决走要走的事。
“如果治得好,”依姣偏头想了想,“就叫小奇,如果治不好,那叫什么也都不打紧了。”
“小、奇?”他笑笑,“小小的奇迹?”
她点点头,没再理他,迳自抱着鹦哥翻索着药柜。
那日,由黄昏到深夜,朱佑壬和依姣都没再离开那座小小的茅庐小屋,连晚膳都是让祈康亲自端到屋里来的。
不只晚膳,朱佑壬还叫这些日子伺候依姣的丫环将她在原来住屋里的细软用品全搬到这幢小屋,没知会华延寿,反正他清楚,依姣的爹该是不会太在意她究竟身在何处的。
她尽张罗着小鹦哥,他尽张罗着她。
她医疗得太过专注,连被人了家当都没感觉,连晚饭是他一口一口喂她的也不知道,直至夜很深很深,她才在无意识间被他抱到了床上躺平。
而他,就睡在另张躺椅上。
清晨,是一阵叽嘎嘎鸟叫声同时吵醒两人的,灿日透过窗欞射在那躺在软布垫上,昨日还奄奄待毙的鹦哥身上。
“它活了!它活了!它真的活了!”
依姣嚷着翻身跳下床,没知觉自己昨儿晚睡在陌生的床上。
“是呀!”
朱佑壬懒洋洋起身,用手爬着发,睇着她和她掌心的那团绿色小东西。
“小奇?!”他笑了,灿日攀上他好看至极的清朗笑颜,清晨微风中的他笑得非常可爱,“这会儿它可真是个货真价实的奇迹了!”
第四章
“这样能算治好吗?”
“活蹦乱跳地,”她横他一眼,“叫声清脆响亮,哪边没治好?”
“如果没记错,”他佯装困惑,“我这只小宠物昨日送到华大夫手上时是黄色的,而不是眼前这只绿色扁毛小畜牲,若非我也在旁陪了一夜,我会以为姑娘用了别只健康鸟儿换过了我的小黄。”
她试着忽略微微涨红的脸颊,哼了哼,“如果不想要绿色,送来治疗前该先说清楚的。”
“那倒也不是啦,”他打哈哈,“绿色鹦哥罕见,倒还不错,我只是怕送它回去时,它的爹娘兄姊、左邻右舍全不认识它了。”
“不难!”她漠着嗓,“我一掌将它捏爆埋在院里,反正它的家属早当它死定,那就由着它原本命途,尘归尘土归土。”
“说得这么狠,”他早摸透她性子,一只会叫不会咬人的小猫而已!“我却不信你当真下得了手杀这熬了你一个晚上才救回的小生命。”
“你说是不是呢?小奇!”朱佑壬用手捉起绿鹦哥左右端详,“绿身黄眼圈?”他斜过眸,“水饺妹,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既要改它毛色,好歹变匀些,留着两圈黄眼毛,瞧它这副怪样,怕将来找老婆时只会得到羞辱。”
“是命重要还是老婆重要?”依姣哼着气,“别让我再试了,一只鸟没两次好运道的。”
依姣的医术还真不是普通的了得,因为很快的朱佑壬就发现了小奇不单是换了毛色,而且还变成不会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