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依姣半天才能够再度傻傻出声,“为什么你不要爹爹?为……”她的眼角又乾又疼,没有泪水,“为什么你不要我?”
怯情拉回落入遥远的视线,重新睇着眼前这经由自己怀眙十月生下的女孩儿。
“二十年前的怯情身为威国大将军幼女,有个身为彰荣王妃的姊姊湛碧落,”她温吞地道:“我父为国效命死于沙场,先皇对我湛家始终礼遇,加上得到周太后疼宠,自小,湛碧沁便是个要啥得啥,事事顺心遂意的天之骄女。”
她哼了哼,“这样的天之骄女却在生平首次喜欢上个男人时受了挫,那男人便是你爹华延寿,那个好看至极又孤冷至寒的男子……”虽说怯了情,她的眼光却在提起那男人时毫不自觉地添入了不经意的温柔。
“用尽千万种思量却挣不得这男人一顾,不过我不怕,这男人不是仅对我,他对谁都这副爱理不理样,年轻的湛碧沁是团热火,有信心溶解冰岩,当时他是被我姊姊和太后、皇上等人延请至皇城处理一件要务的,处理什么我不知道,也没兴趣,我只看见了我对他义无反顾的情爱,到最后,我缠着太后让皇上下了圣旨,逼他娶了我。
“延寿将我带回了鬼墓山,在那儿,我见到了他的师父、师兄和三个师母,我满心欢喜,认为自己已真真实实进入了他的生活,即使原本无情,久了,也会生出情感的,为了他,我抛去了原本奢豪的生活,去了大小姐的装扮,守在山里为他洗手做羹汤,守着我一厢情愿的情爱。”
“可不消多久,”怯情哼了哼,“我才发现我太天真了,这男人与我以前生活中曾碰触过的人都不同,他有绝坚的意志力与性情,他虽难逆圣命娶了我,却始终不曾放过真心在我身上,他似乎在等着我自动放弃,自动离去。”
“娘!”依姣困难地喊出声,“您口口声声说爹不爱您,可……您们毕竟还是有了爱的结晶,爹只是不善言词,只是不善表达,他对您……”
怯情用狂笑打断了她的话。
“爱的结晶?!”像是听到了个大笑话,多年鲜有过喜怒一乐的怯情笑出泪水,“是谁告诉你,你是你爹娘的爱的结晶?是你师伯?还是你太师婆?是谁告诉你这笑话的?”
不是爱的结晶!?
依姣僵冷着身子,不是爱的结晶,那么,又会是什么?
第六章
好半天怯情才止了笑,“是我自己糊涂,华延寿心底早有了人,是我硬要疑缠,他娶了我,却宁可流连在灵枢屋同他的死人群为伍,却不愿陪我,只要得着空便往灵枢屋跑,在他心目中,我似乎不曾存在过。”
“可……”依姣难以置信,“那我呢?您们不是生下了我?”
“你!?”怯情一脸轻蔑,“我嫁给华延寿三年,用尽所有温柔诱惑、嗔骂哀求,他连我的手都不肯碰,更别提我的身子。”
她睇向突然冷颤了身的依姣,眼角终于起了些许似于怜悯的情绪,“这会儿,你确定还要听下去?”
她僵着身,半天才硬硬地点了头。
“三年的挫败使我对他的爱转成了恨,一个如此美丽而年轻的躯体竟这样被深爱的男人忽视,一个独守空闺的夜里,我起了报复他的念头,既然不能成为名正言顺的华夫人,好歹,我可以顶着华夫人头衔做些坏了华家门风的事,因为我了解,华这姓氏对他是个多大的骄傲……
“一个月圆之夜,我下了鬼墓山巅,在山腰一个猎屋里唤醒了个正沉眠中的男人,夜里,我看不清他的模样,也不在乎,虽然他又脏又臭又笨又拙,却是个有血有肉有温度的男人!在那样肮脏而窄狭的空间里,我献出了我的初次……”
“别说了!别再了!我不想听了!”
依姣两手捂住耳朵,眼神又慌又乱,她该学星婼的,她该听朱佑壬的,很多事情,不知道会比知道好。
怯情却丝毫不在意女儿的控诉,这些回忆已然纠缠在她心底太久、太久,不是“怯情”两字便能快意斩除。
“我不只下山一次,也不只找过一个男人,因为我要的不是肉体贪欢,而是真真实实背叛华延寿的证据!那些夜日后全成了我的梦魇,我恨那些对我而言没有面孔只有汗臭的男人,可为了达成我的背叛,我一次又一次地奉上了身体,直到,我怀了孕。”
“所以,依姣,”她第一次喊出女儿的名字,却是没有温度的,“你的生父不但不是华延寿,且还是个连你母亲都弄不清楚的男人!”
“我有了身孕,鬼墓山上一片喜气,那时延寿二师兄的妻子也恰好怀了孕,‘双喜临门’。”怯情讽刺地笑了,“山上每个人天天都把这四个字挂在嘴边,春萝师母整日忙着炖药膳为两个孕妇补身,延寿两个师兄一见了面便皱着眉,为孩子取名而伤脑筋,惟有华延寿依旧冰漠着脸,其他人早看惯了他的冷面孔,我却清楚,在他心底定当恼极了这即将盗用他华家姓氏的小生命!
“我原盼他骂我淫妇,甩我耳光,或者,用药除去我腹中骨血,背叛他的证据,可偏偏他冷漠如昔,他的冰冷比愤怒更伤了我,原来,不管我做什么,是好是坏,在他眼里都无关紧要,十个月后,孩子出了世,是对双胞胎姊妹,除了小的那个生来体弱易病外,两个娃儿都活得好好的,她们并不知道这世间并非竭诚欢迎她们的到来。”
“既已为人母,”慨然出声的是朱佑壬,“华延寿也不追究孩子生父一事了,你又何苦依旧放不下怨憎?”
“为人母!”怯情冷哼,“要我整日面对那两个只会提醒我,我曾做过如何不堪报复手段的女儿?且还要面对个依旧不将我放在心里的男人?”
“那曾拥有过年轻骄傲灵魂的湛碧沁已死在鬼墓山巅,死在一个枉称神医再世,却连自己妻子的心都救不回的男人身边。”她顿了顿又道:“孩子们三岁那年,我再也受不了这种自我摧残的痛苦,我放过他放过自己,大吵一架后,我带走了体弱的小女儿,回到燕京将她交给姊姊,孤身上了碧云庵,在佛前忏洗罪业。”
禅房再度死寂,怯情起身,睇着依姣的眼神已不复方才曾有过的激动。“如果没有旁的问题,贫尼就此别过。”
门扉呀地一声轻响,一个冰冷又悲凉的嗓音自依姣喉中硬生生挤出,“我只想再问一句……”
她困难地迫出声音,“难道您从不曾有过一刻欣喜,甚至只是一刻的不后悔……”她将伤心的眸子盯向那她原该叫娘的女子,“生下了我们两姊妹?”
怯情身子僵在门口停下。
“对于你们,我真的很抱歉,不讳言,你们出世刹那,我曾有过片刻身为人母的悸动,可后来……”她淡了嗓音,长声一叹,“你们的存在却时时提醒着,我曾为了华延寿犯下了多么可怕的错误。”
门合上,脚步声在夜里隐没。
接下来,依姣连自个儿是怎么离开碧云庵的都不知道,她无意识地任由朱佑壬牵着她向静心师太辞别,无意识地上了马,由着他带她答答驰骋在即将逝尽的夜里。
神思恍惚间她没留意到他并未将马策往王府方向,而是攀上了另座山头。
山之巅,清晨的云海间缓缓透出了郁蓝的光,阴霾霾的灰云之际,日头像只即将破茧而出的蝉,拚命咬噬着那还层层包裹着它的厚云寻求解脱。
天,就要亮了吗?
冷不防,山头一阵风袭来,依姣下意识往身后热源缩了缩,这才发现身后男子双目一瞬也不瞬视着她。
“水饺妹,”感受到她的视线,朱佑壬浅浅勾起笑,不似往日那嘻皮笑脸,他笑得微有收敛,“记得你还欠我一个要求吗?”
她点点头,虽回了神却依旧魂不守舍。
“我要你哭出声来。”
“哭!?”她傻愣着,“我为什么要哭?”
她不解地反问,却没发现一颗颗滚滚灿亮的泪珠绽着日光争先恐后地挤出了眼眶,“我为什么要哭?”她抽抽鼻子,有些恼他突如其来的要求竟勾出了她泛滥的情绪,“我已经得到那困扰着我十六年的答案了,我为什么要哭?”
他不出声将她揽入怀中,由着她不被承认的泪水湿了他的衣。
“我为什么要哭?”她抽抽噎噎,“这会儿我总算明白为何我再怎么努力也得不到爹的认同,明白为什么他会叫我别用华家的姓,明白为什么我再如何努力也只能当个庸医娃娃了。”
她笑了,笑得十足嘲讽。“因为我根本没有华家的血统,只是个不知父亲是谁、母亲又不欢迎的野种,就算努力了一辈子,我也当不了神医,当不了神医的……”
她低低的自语消匿在他的怀抱里,她哭了很久、很久,似乎想将十六年来所有受到的委屈一次倾尽,然后再也不哭,再也不痛了。
“换一个角度想,”他突然出了声音,“虽少了个爹,这会儿的你却多了个亲妹妹、一个姨娘和一个表哥,”他语中添了笑意,“上苍待你其实不薄!”
她在他怀中闷闷问出声,“这一切,你早知悉?”
“猜出了八成,”他的笑声传入她耳中,虽觉刺耳却又有股浓浓的暖意,“我早猜到了你和星婼是我的亲表妹。”
“可连你也想不到,”她冷哼,“我是个父不详的野种。”
“别再用这样的字眼说自己了。”他敛了笑,“你和星婼的出生并不可耻,可耻的是妄想用自己的堕落来报复别人的心思,生命都是可贵的,它不需要经由任何人的肯定才能建立价值。”
他叹口气,“之前,你总活在你父亲否定的阴影下,难不成,日后漫漫岁月里,你又得活在母亲对你的否定里?”
“华依姣,”他正了声,“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自己的存活不为了任何人,即使那人在你心头占了多大的份量,你依旧是要为自己而存活着的。”
依姣不出声,细细咀嚼他的话,半晌后,她推开他眯起瞳,眸中尽是质疑,“你这么帮我,这回要的又是什么报酬?”
“不难,”他嘻皮笑脸,“叫声表哥来听听。”
“作梦!”她微红脸,这会才发现两人共骑在马上的亲匿,她跃下马往山下徒步行去。
“水饺表妹!”他喊着,轻轻踢着马腹跟在她身后,“上来吧,难不成你真要这样走回必死居?”
“我是怎么来的,自然,”她已恢复了平日的漠然,“就该怎么回去。”
他叹口气,“我怀念那个会哭的水饺表妹。”
“喜欢就好好留在记忆里吧,”她哼了声足下未歇,“你不会再有机会见着了。”
※ ※ ※
回到必死居里的依姣生活一切如昔,那一夜的事情似乎不曾发生过。
只不过,朱佑壬看得出,她在睇着朱星婼时,眼角底多添了丝不经意的温柔,至于对他这正牌表哥,则依旧有一搭没一搭地爱理不理。
她正眼瞧他的时候还不如瞧绿鹦哥小奇得多。
隔日夜里,王府来了两个不速之客──牧星野和牧金铄,琉阳的大师兄和师父,死人债主牧金铄夜探王府原还当是来送嫁妆的,到最后才总算弄清楚了徒儿来人家府邸是来抢新娘子的。
在王府三大教头围攻下,牧星野虽受重伤,也因为撕裂衣袖露出了左臂上的疤,意外地揭露了他皇子的身份,成了朱佑壬的堂弟。
朋友妻不可戏,更何况,堂弟的心上人!?
朱佑壬将伤重的牧星野留在府里养伤,并取消了隔日的婚礼。
为了这事,湛碧落又是摇头又是叹息,对于琉阳那粉雕玉琢的乖巧女孩儿她早已当成了儿媳看待,也终于对于含饴弄孙一事萌生些许期盼,哪想得到半途会杀出个牧星野。
所以,原本该是洞房的夜,必死居外传来叩门声,门一敞,是朱佑壬。
依姣未出声,只是挑高的眉和冷幽的眸子写满了惊奇。
“干么惊讶成这副德行?”朱佑壬依旧笑着,“不欢迎?”
她侧身让他进了房,拿下炉上刚烧好的水沏了壶热茶,朱佑壬脚上感到痒意,蹲下身他将啄弄着他脚踝的小奇抱上了桌。
“瞧瞧你,”他一脸悲情,“连你的鸟都还比你欢迎我。”
“这屋子是你的,你随时想来想去都没人多语……”她给了他一杯热茶,慢条斯理地剥起了葵瓜子,睨了悲情男人一眼,“只是,今夜似乎是你的洞房花烛夜。”
“亏咱们还身置同个宅第,你除了必死居那堆死猫死狗外,当真毫不过问红尘俗世?”他哼了哼,“我这彰荣王府又不是深宫内苑,消息真这么难以传递?还是,你压根就排挤任何与我有关的消息……”
朱佑壬的牢骚发到一半,见依姣递来剥好的葵瓜子肉,一声谢谢断了唠叨接过,尚未进口被她硬生生夺回还横了他一眼。
“不是给你的!”她将瓜肉塞入在他掌边早张大了的鸟嘴。
朱佑壬抿紧嘴,忍住想一掌掐死小奇的冲动。
“干么骂到一半就停?”依姣睇他一眼,“你可以继续了。”
“不骂了,”他瞪了瞪小奇,有无意将它推到桌沿,然后,再有意无意藉着拿杯子的动作,将这只不会飞的鸟儿狠狠扫向地面,引起小奇嘎叫与一堆鸟毛飞扬,“人不如鸟,没什么好说的。”
“人不如鸟?”她睇他一眼,“你是人,自个儿可以动手剥瓜子,这种事有得计较吗?”
“我今天心情不好,不想自己剥!”他哼了哼,“今夜本该温香软玉在怀的,被抢走也就算了,没想到连想吃个瓜子都会被只不会飞的死鸟给抢走。”
她觑他一眼没作声,俐落剥了个瓜子递给他,怪的是这家伙一吃下瓜子,面色立即和缓地漾起了笑容。
“你恼的究竟是少了美人在怀,还是……”她突然有些想笑,为了他从未在别人面前显现的孩子气,“小奇抢了你的瓜子?”
他嘿嘿笑不作声,迳自一颗颗吃着她递来的瓜子,惹得桌下小奇又叫又跳,见自己食物被人夺走无计可施。
“赔了个小美人儿,钓出了个落难民间的皇子牧星野也算值得了,”饮茶吃瓜子的朱佑壬恢复了笑容,“至少,皇上交托的任务大功告成。”
“牧星野!?”依姣微讶,“原来,琉阳喜欢的人是他!原来,昨天夜里前院传来的打斗声响是他!”
“原来,”朱佑壬哼着气,“你还是听到了嘛!”
见依姣点点头,他再问。“难道你就不好奇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已睡下懒得起来,”她漠然道:“只要没杀到必死居就不关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