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无念从思绪中回神,连忙将孩子从秋翰林手中抱起,带到床榻边。
“孩子很像他……”秋练雪凝视着婴孩,语气仍像平常一般淡漠,略失血色的美颜却绽出温柔的微笑。
秋无念看见她苍白柔美的微笑,心里突然有一个念头:练姊果然深爱着孩子的父亲啊!
然而,一旁的秋翰林看到女儿的微笑,心中却是酸苦中夹杂着莫名的嫉妒。
练儿怎么会和异族男子欢好呢?可是,瞧她这神情,却是有爱无恨。她对我这个文采冠天下的父亲不屑一顾,而这不知名的蛮族男子却获得她的芳心。我虽是她的父亲,却一点儿也不懂她的想法。唉,不止是练儿,我何时又能体会她母亲的心情呢?
想起在云遥山带发修行的妻子,他已无心思及汉夷之分,心下黯然,袍袖一拂,愀然步出房门。
“爹鄙视我儿是蛮夷之子。”秋练雪语气淡然,似乎并不在意秋翰林的想法。
“没的事,爹爹他只是一时失神,练姊,你别想岔了。”
秋无念赶忙为父亲辩解,心中却埋怨着:枉费爹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要和练姊修好,唯有此刻,哪个母亲不爱别人称赞她的孩子?爹啊爹,你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竟然放过这大好机会。
秋练雪眼光温柔地望着襁褓中的婴孩,说道:“这双眼,最像他。”淡然的语气中含着满足之意。
秋练雪自怀孕返家之后,对于她失踪那十天之中发生的事绝口不提。而当初将她带回的殷五和寒月,也很有默契地三缄其口。
秋无念和李寒衣虽为好友,但这严正的男子对师妹的私事无意探问,所以也不知晓详情。
所以,秋无念至今仍不清楚在秋练雪一生的关键十天中,她究竟是和谁在一起。
第八章
四年后,翰林府。
“娘,娘,念姨要吹她新谱的笛曲呢!娘赶快和小蓝去听!”粉雕玉琢的小男孩投人秋练雪怀中,漂亮的蓝眼闪着快乐的光芒。
她丽容绽出浅笑,纤手梳理着儿子的头发。
时间过得真快哪,仿佛昨日才经历生子之痛,转眼间,蓝儿已经长成能言能语的小男孩。倒是她,好像没多大变化,唯一的改变是从少女装扮改为少妇装扮。
“蓝儿喜欢念姨吗?”秋练雪淡淡地问道。她性子冷淡寡言,不会逗哄孩子,倒是无念这个阿姨当得兴高采烈,时常逗蓝儿说话。
无念思绪敏捷,辩才无碍,就连秋翰林也甘拜下风,蓝儿在她的“训练”下,才四岁就已经口齿伶俐。
“喜欢!”小蓝眼里闪着快乐的光芒。“小蓝以后要念姨做娘子。”
秋练雪听到儿子童稚的言语,不禁脸露微笑,素手牵着儿子走向大厅。
“练姊,你刚好赶上我这曲‘塞外行’。为了练这曲双笛合奏,我可是花了不少时间培训另一支笛子呢!”秋无念笑着对她说道。
秋练雪有些诧异地望着沉静立在秋无念身旁的李寒衣,原来,他就是秋无念口中的“另一支笛子”。
想不到无念居然和师兄成为好友。秋练雪心中虽感诧异,却也为这意外高兴。
只见秋无念一比身旁的沉静男子,笑道:“他和你一般性情坚毅,所以只短短一年,花哨的技法虽还吹不来,长音却是相当澄净好听,大概是练武之人,气相当足,所以喽,我就偷懒,让他吹比较费力耗气的曲笛,我来吹小巧的梆笛。”
秋练雪听了仅微微一笑,没有答话。
她性子清冷,对音律乐曲毫无感觉,虽然常听秋无念吹笛,但只觉优美,从未感动,相信今天也是如往常一样。
她安然端坐着,准备聆听。
“塞外行”的第一个段子“出关”,曲调优美中带着淡淡的感伤,描写的是旅人挥别家乡故老,只身远赴关外的心情。
由李寒衣手中曲笛吹出悠长的引子,绵长清澈的笛音奏出了旅人的感怀。
奇怪,我听过这曲子吗?可是无念说这是她新谱的曲,我应当是不曾听见过的。秋练雪心中隐觉这笛声长引仿佛似曾相识,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来。
突然一个转折,曲调由优美绵长转为高亢愉悦,秋无念的梆笛抢了进来。
梆笛是高音笛,笛声清亮高亢,带有豪放之姿,加上秋无念技法高超,顿音、簇音、花舌音倾笼而出,轻快声似马蹄答答,豪放情似策马奔驰,使在场众人听得心情跃动,眉飞色舞,仿佛自身正享受草原奔驰之乐。
这是第二个段子“驰马”。
这感觉为何如此熟悉?难道无念这新曲是改编自边塞民族的乐曲么?可是,我又不曾到过边塞,怎么会听过如此乐曲?秋练雪听见清亮豪放的梆笛声,心中又涌起一股无法形容的怀念之感。
不多时,李寒衣的曲笛和了进来。
两把笛子,一高亢、一低柔,一个飞扬跳脱、一个沉稳深情,随着乐句,时而一唱一答,时而谐音齐奏。
听曲众人心中皆幻想一女一男两人在草原并骑的旖旎风光。
乐风一转,进入了第三个段子“诉情”。
李寒衣低柔的曲笛吹出了男子深情的誓言,秋无念清亮的梆笛则是女子愉悦的回答。
接着是两人合奏,有时以女子高唱,男子低音深情相和;有时是男子低吟,女子做谐音,一高一低两种笛声相和相伴,如影随形,有比翼双飞、鹣鲽情深之情态。
在场众人听了心中皆感到幸福温馨,不禁想起各自的知心爱侣,脸上露出温柔微笑。
此时,秋练雪心中响起一阵男子歌声,和笛声重叠,同样深情真挚,同样吟唱着白首誓言——她的心,颤动了。
她的神思穿越时空,回到了四年前,和舒翰鹰在草茅共度的最后一晚。
那时,他的歌声比这笛声更深情、更真挚,深深打动了她,敲开她冷僻的心扉。
秋练雪没听进“塞外行”的最后一个段子,因为她的心沉浸在深情美丽的回忆中,冷艳的容颜漾着温柔。
“小蓝,来外公这里。”就在秋练雪出神之际秋翰林偷偷地向她身旁坐立不安的小男孩招手。
小蓝见了,愉快地跑向秋翰林,甜甜地叫了一声:“外公!”
念姨的笛曲怎么这么长呢?还好有外公叫我过去玩。
“小蓝,前日教你的诗还记得吗?”秋翰林嘿咻一声将男孩抱上膝头,笑眯眯地问道。
“记得啊!外公,小蓝背给你听喔!昨夜裙带解,今朝蟢子飞,铅华不可弃,莫槁砧归。外公,小蓝背得对不对啊?”
小男孩摇头晃脑地背诵他完全不明其意的诗,天真的童颜配上轻艳的诗句,显得突兀好笑。
“一字不差,小蓝真是聪明!”秋翰林赞道,心下想着:唉,这孩子若是汉人该有多好,他年纪虽小,但是聪明机敏,当可传我衣钵。
秋翰林转念想到一事,有点紧张地问道:“小蓝,外公教你背诗的事,没让你娘知道吧?”
他知秋练雪性情淡漠冷僻,若让她知道自己教小蓝学这种艳诗,只怕会个把月不给他好脸色看。
“没有。可是念姨知道,还叫我背给她听。念姨听完后笑得东倒西歪,说外公你上梁不正,也强要下梁歪。外公,这话是什么意思?”
“念儿此言差矣,什么上梁不正下梁歪?权载之的诗纤巧艳丽,酝藉风流,你娘小时候就是不曾读过这种诗,性子才会又冷又硬。小蓝,你比你娘小时候灵敏多了,显然是像你爹。告诉外公,娘有没有说过爹是什么样的人?”
“没有,娘从来不提爹的事,不过娘常常抱着一块青色的布发呆。念姨告诉小蓝,那是爹的东西,念姨还说,小蓝的爹是了不起的人。”小蓝说到他从未见面的父亲时,眼里闪着崇拜的光芒。
“哦?怎么说?”难道无念这丫头知情不报?秋翰林心下诧异。
“念姨说,娘武功高强又能干,能让娘看上的男子,一定是很不平凡的人。”小蓝自信地说道。
他曾经和娘到天易门去过,看见好多叔叔伯伯们对娘百般恭敬,娘好威风喔。
所以,爹一定是更威风、更伟大的人。
小蓝脸上那双不属于江南的青眸闪着崇拜的光芒,幼小的心灵中,对未曾谋面的父亲充满了憧憬。
※ ※ ※
云遥山上。
“看来,小蓝长得像他的父亲。”沐云容望着追逐蟋蟀的小小身影,说道。
“嗯。”秋练雪轻应了一声,什么也没多说。
沐云容转头凝视着女儿,明艳犹存的容颜闪过一抹遗憾之色,叹道:“唉,你还是不肯去见孩子的父亲么?”
“见了又如何?我和他是不可能成就美满姻缘的。当年的相遇只是一场错误。”秋练雪淡淡地说道。
“错误?你真这么想吗?”沐云容审视着女儿脸上淡漠的神情,缓缓说道:“你若真觉得和他相遇是一场错误,就不会生下孩子了。练儿,你跟我来。”
沐云容带着女儿走到一处水池边,两人同时向下望,池面上浮现了两张明艳倔强容颜——一张仍清丽含光,另一张却已满布沧桑。
沐云容轻声说道:“你瞧,咱们娘俩儿长相如此相似,就连命运也相像。但是,练儿,你不必和娘一样选择心碎出家,你和那男子可以有幸福的结局。只要你愿意打破心中的坚持去找他,将会有不同的结果。命由心转,一切全在你一念之间。”
“……”秋练雪默然不语。
沐云容续道:“我虽不曾见过这名叫舒翰鹰的男子,但是听你的叙述,可以感觉得出来,他和你爹全然不同,是个豪迈重义,深情真挚的男子,趁他的誓言还未褪色,练儿,你快带着孩子去见他吧!”
“什么山盟海誓,全是虚假!娘,您难道还看不清吗?爹爹如此风流,你难道还相信男人的誓言吗?”秋练雪出现罕有的情绪波动。
“我相信。”
母亲毫不犹豫的肯定答案,使秋练雪愕然而视。
只见沐云容缓缓说道:“春朝梦露虽如幻,电光石火见永恒。在你爹对我立下一生之誓的刹那,他是真心想要和我有永恒不变的恋情。可惜你爹虽然有活在当下之心,定力却是太差,当他再遇上其他女子时,马上将对我的誓言抛在脑后。练儿,你和舒翰鹰的情,是隔夜即散的朝露,还是滔滔不绝的河水,全看你们两人。”她续道:“舒翰鹰极重义气,不忍抛下他的族人,不得已和你分离,必使他心痛神伤。练儿,你难道连一点机会也不肯给他吗?”
“……”秋练雪低垂着眼睑,长睫遮住了她眸中的神情。
沐云容看了沉默不语的女儿一眼,转而抬头望着遥远天际的白云,轻声叹道:“誓言破灭,非不愿,而是不能也。没有人愿意放弃自己曾经许下的诺言,除非是逼不得已,或是疲惫已极。练儿,若你心中爱他,就赶快去见他吧,不要因无谓的坚持而致终生之憾。”
“不要因无谓的坚持而致终生之憾……”秋练雪喃喃念着。
※ ※ ※
江南的柳丝,轻拂着旅人的发际,吹飘着送行人的衣衫。
“堂主,您真的要丢下咱们堂中兄弟,去那遥远的大漠草原么?”赵香主哭丧着脸说道。这几年来,熟知她那外冷内热性子,渐渐的钦佩她多做少说的正直,心中多少有些不舍。
“以后堂中事务就由寒月接管,你和众兄弟们须遵从她如我之令,知道么?”离别在即,即使心中颇为感伤,她仍是语气淡然。
“知道了。”赵香主偷瞄了一下面无表情的寒月一眼,心中大叹:怎么又来一个冷冰冰的女主子?
“记得捎信描述大漠风光人情,让在江南的咱们开开眼界吧!”秋无念笑吟吟地说道。
性情冷硬的练姊终于想通了,肯去和那她从未见过面的姊夫团圆,最高兴的人莫过于她这个知心妹妹了。
“此去路途遥远,珍重。”李寒衣仍是淡然少言。
秋练雪望着眼前这对男女,一个是她的知心妹妹,另一个是她的同门师兄,这些年来,他们都对她和小蓝颇多照顾,令她心下感激。
“朱雀,”沉厚的男声出自一旁身穿灰褐布衣的魁梧男子。“若有难处就回来吧,天易门永远是你的家。”低沉的语音含着兄长般的关爱。
秋练雪凝视着这名始终不知她情意的仁厚男子,她对他微微一笑,说:“多谢门主好意,我大概是不会再回来了。”
排在送行人群未尾的是素来沉默的寒月。只见她蹲下身来,轻拍了下小蓝的头,接着从怀中掏出一样闪着银光的东西,塞入他的小手里。
“回旋银梭!”秋练雪一见此物,诧异地抬眼望着眼前的沉静女子。“这是你费尽心血研制出的独门暗器,如此珍贵事物,我们母子不能收……”
“非也非也。”一旁的殷五摇着招扇笑眯眯地说道:“暗器如果不用就不能算珍贵。再者,她的身手已经够神出鬼没了,不需要这么厉害的暗器。你武功虽高,但带着孩子,遇敌时难免多有不便,所以这是她送给孩子防身的。”
听了殷五为沉默的搭档所做的解说,秋练雪心中感动。她拉着寒月的手,久久不能言语,半晌才吐出两个字:“多谢。”
只见寒月微一颔首,淡素面容绽出了少见的笑容。
“往丝路的商队马上就要出发,我们母子也该走了。”她淡淡地说道。转身向天易门送行的众人一抱拳,便牵着儿于的小手往北而去。
“生长于江南水乡、终于决心展翅飞向大漠草原的朱雀,真的能如愿和当年深情不羁的苍鹰重聚么?”人群中的殷五,望着那逐渐远去的红艳背影,自言自语地说道。
第九章
我看见——
无垠的草原,
如天上的绿绸铺满大地。
洁白的羊群,
似天上的星星落满地。
牧人悠扬的歌声,
像鸟儿鸣唱般动听。
姑娘的舞姿,
如天山的雪莲般轻盈。
那就是,天山草原——
我美丽的家乡——
一直以来,天山草原是游牧民族所歌颂的美丽天堂。
然而,带着儿子翻山越岭、千里跋涉的秋练雪,再怎么也没想到,舒翰鹰念念不忘的故乡,会是眼前这幅景象——倾倒的帐棚、焚烧的旗帜,焦黄的土堆、受伤俯卧在地的族民,遍地可见。
曾经是青青草原、放马牧羊的天堂,如今已变为部落争权的战场。
飕飕北风吹卷起地上黄沙,她外罩的红衣披风一展,将儿子小小的身躯包裹住,却任由砂砾吹磨过她雪艳的脸颊。
同行的商人们见到眼前景象,立即聚在一起,七嘴八舌的商议着该如何是好。
秋练雪却是一言不发,游目四顾。眼前景象使她心中诧异之外,更多的是不安——天山南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