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江青云埋首于业务报表时,助理小张闪了过来,站在她办公桌前。
“老大,有人找你,在会客室。”
“谁?”她问。她记得今天没约人。
“一个帅哥。”小张狐媚至极的眨眨眼,眨动她那两排染成蓝色的睫毛。
在江青云的瞪视下,连忙走人了。
走入会客室,看到来人,江青云楞了一下。
嘿!那不是十二楼“永勤”千辛万苦挖来的业务高手方治南吗?他怎么敢独自一人单枪匹马的闯入八楼敌对阵营?不怕被人乱棒打死?瞧他一脸安适自在的。
“嗨!学妹。”方治南一派自命风流潇洒的向她打招呼,摆出迷人、英俊又奸狡的笑容。
说起方治南,她自是不会陌生。说起二人的渊源,不得不提起就读二专时的那一段岁月。
二专时,他是高她一届的学长,在学校意气风发得很。唯一一次惨遭滑铁庐是在竞选班联会会长的那一次,败给了甫入学不久的江青云。没办法,江青云一向是女人心目中的英雄;上自七老八十,下至牙牙学语的女娃娃都喜欢她,童叟无欺、老少咸宜。刚好她就读的那所二专学生中又以女孩子居多,江青云想不当选都难。那次,她几乎是以压倒性的胜利挤掉方治南,也从此命定了方治南与江青云的水火不容。
“你来做什么?”她不客气的双手交叉横胸,单刀直入的问,至于塞喧客气那一套就免了。中性打扮的裤装使她方便做任何一种粗鲁的动作而不显突兀。
方治南讨好的直笑。
“别这样嘛!我今天来纯粹是基于关爱之情来看学妹呀!谁不知道当今家电业务界的江青云是个女中豪杰!业绩之高无人可望其项背!”百分之百的阿谀谄媚。
这家伙有什么目的?江青云双眼眯了起来。这个全天下最标准的马屁精向来不屑浪费口舌去和一个没利用价值的人说话,更别说是吹捧的话了。
打她认识方治南至今,他对她向来只有冷嘲热讽,何曾给过好脸色看?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所以说,他等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这值得好好研究一番;不过,她可没空和他磨菇下去。
“你很闲是不是?要是满嘴口水没地方喷的话,厕所就在你后面,那里的马桶应该还可以容纳。失陪了,我没你那么好命,可以到处晃,我很忙的。”
话说完,转身打算走回业务部。
“我代表‘永勤’,竭诚欢迎你的加入。”方治南冲口而出,说出他来访的目的。
他本来不想这么开门见山的,好歹等气氛热络了再提才容易水到渠成。但江青云是个怪胎,从来不肯理会那些人情不人情的,所有的旁敲侧击她可没耐性搭理,只有直接把目的说出来,才有得商量。所以,方治南就只能直接开口了。
江青云怪异的打量方治南。挖角吗?曾几何时她江青云的身价这么尊贵起来了?她开始评估这个可行性。“永勤”的规模与“信昌”不相上下,如果跳槽,薪水顶多多个千把块,这还得考虑客户要重新培养的问题,搞不好得不偿失。加上她无法想像与方治南这家伙共事的情况,光是看人就倒尽胃口了,何况天天相处?她相信方治南也极不愿与她共事,因为她必定会成为他往上窜升的一个阻碍。不知道他得了什么好处才肯这么纡尊降贵的来这边教唆她跳槽?
不过他也真的太不知死活了,大剌剌的入敌阵挖角,被发现了不被剥层皮才怪!
正准备回拒他,并且轰他出去时,背后突然蹦出一声宏亮的大嗓门:“我们非常欢迎方先生加入‘信昌’一的行列。”
是经理周安世的吼声。
江青云侧身看向经理那副恨不得将方治南碎尸万段的表情。心想:也好,让经理了解要留住人才就得有些实际的表示,不要老是让人在领薪日望着薄薄的薪水袋咳声叹气,欲哭无泪。
方治南落慌而逃,无功而返。
经理直瞪到方治南滚得不见踪影后,才转身直视江青云。“青云,只有在一个工作岗位上待得久的人,才会有所表现,不会缚手缚脚。千万不要轻信花言巧语而毁了以往用血汗打下来的江山,那是愚笨的行为,我相信我手下的大将都是聪明人。”一副义正词严的神色。
“江山是小有一片,但是却没有一点实质的感受,有时候做久了,真是感到好空虚呀,真是不知道自己这么拚死拼活是为了什么?”她故意长吁短叹的缓缓转身。一转过身,就开始偷笑。
平常只要她敢有一丁点抱怨,经理必定会搬上一大堆训词,直砸待她大气也不敢吭一声,诚惶诚恐之余还得三拜九叩直呼多谢公司栽培之恩,万岁!万岁!万万岁!哈!现在可就不同了!身价今非昔比,居然还有人不知死活的上门诱拐跳槽!经理想不紧张都难。她江青云好歹是“信昌”北中南四个业务单位中的翘楚哩。
“青云,新扬百货快开幕了,要抢在‘永勤’之前谈妥进柜事宜,别让他们抢先了,他们只规划一个展示区给国内家电业。”经理在她身后呼叫。
“知道了!”她叫回去。
回到办公室,拿了公事包立刻出门。
新扬百货公司尚未开幕,却早已打响了名气。光是号称全台湾最大规模的百货公司就足以使人侧目了!从动工开始,就已造势成功,连带把周围的地皮炒得热乎乎——建公寓,建办公大楼。百货公司还没落成,“新扬企业”所属的建设公司早已赚进大把钞票,教人想不佩服“新扬”都难。而“新扬百货”的落成,则代表“新扬企业”多角化经营的触角正式伸向百货界,负责人雷明扬的势力更形扩大,想叫人不注目都难。雷拓的父亲雷明扬一步一步在台中建立起自己的事业王国,搞不好下个念头会转向文化事业或家电业。对于这种财大气粗的大资本,像“信昌”这种中小企业想与之竞争,恐怕只有挨打的份!
基本上,江青云非常佩服雷明扬,看他在短短三十年间就建立起自己的事业王国,那是相当不容易的。尤其在民国四、五○年代,那些大地主们死守着土地,不肯另辟天地,接受新观念新技术。当年雷明扬不顾父母反对,在政府施行“耕者有其田”政策时,拿田地和政府交换股票,还被其他地主耻笑愚笨。
如今,雷明扬成了富甲一方的巨富,当年那些死守土地农田的大地主,反倒一一没落下去了。
这除了证明雷明扬的确高瞻远嘱外,更愿示了他的非凡勇气与机智过人!
“新扬百货”的管理大臣是雷煌——雷明扬全力栽培的第二代企业尖兵。
虽然才刚学成归国,雷明扬却已委以开路先锋的重责大任,全权由他策划这栋百货大楼的格局与经营方针,并且完全不过问。这赌注下得的确够大,不少百货界的人正抱着看笑话的心态等着看雷煌这个学院派的小子闹笑话。
雷煌是雷拓的堂哥,可是青云并不曾见过。只在小时候听雷拓说起有一个堂哥在国外读书,而堂哥的父母在回国探亲时不幸坠机身亡;然后雷明扬就领养了他。
今天来应该会见到他吧?
进入“新扬百货”的顶楼,被接待小姐安顿在会客室等候。由于近日来“永勤”十分嚣张,她必须小心应付,丝毫大意不得;失去这个进柜的机会是非常可惜的,连带也会影响她年终奖金的厚度。
对于雷煌的风评,她自是有所耳闻。虽然他是雷拓的堂兄,两个人却是迥然不同的个性。
雷煌在三个月前正式到“新扬企业”实习,几场阵仗打下来,使得那些商场老将收回轻蔑之心,不敢小看了这个初生之犊。
冷硬强悍、具有高明的企划能力与决策力——这大概是雷明扬敢将百货公司交给他经营的原因,即使他一点经验也没有。将来雷拓要是也加入“新扬”,凭他那副德性,不被贬到边陲地带才怪!若真要拿他们堂兄弟做比较——她肯定人人必会拿他们二人来做比较。恐怕雷拓拼得只剩一口气还是比不上人家。
有了雷煌的加入,雷拓还能有十成十的把握去稳坐继承人的宝座吗?前景堪忧!如果那个雷煌真的是那么出色,恐怕公司董事会会不赞成把位子传给那个学音乐的雷拓。
雷拓根本不是当企业家的料!江青云非常明白这一点。
当雷煌走进来时,江青云更为雷拓担忧了!雷煌是个天生的王者,一生下来就注定是运筹帷幄、当企业家的料。
他全身上下充满一股向外迸射的热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气势已使他占了大大的优势。轮廓上与雷拓有些相似,但他是更阳刚的,气质上完全不同。
冷硬的线条,不近人情的眼,俊秀的挺鼻与微薄淡漠的唇,在在散发出一股无人能挡的锐利气势。
怎么看,怎么都比雷拓强。她开始为雷拓祈祷了。
他坐在她面前。
“江小姐?‘信昌’的代表?”随手放下一份资料在茶几上,浓眉纠结。
“我以为‘青云’是男孩儿才会有的名字。”
怎么着?有性别歧视吗?在美国生长的人居然还这么东方!当下青云就给他下了零分的评量。人家雷拓从来就不会有这种大男人主义。
她冷淡回应:“我不以为我的名字和进柜的事牵扯得出什么关联。”
他眉毛微挑,看了她一眼。
“上回和陈经理谈过了?”
“是的,前天他通知我直接来找您谈。这种小小的进柜事宜,还劳烦到雷先生亲自处理,真是太荣幸了。难得雷先生日理万机,对这种小事居然还亲力亲为,对您的重视,我实在太感激了!”脸上虽摆着笑容,眼中却充满揶揄。
是呀!小小的事情何须龙头老大亲临处理?小题大作之外,也显示出他对这事的刁难。基于这层“认知”,她说话的口气才不由得挟枪带棍。
雷煌当然听得出她话里的讽刺,眼中闪过一抹光彩,笑了。
早听陈经理说过——所有厂商代表中,以江青云最值得注意。“信昌”的产品不见得比其他公司精良多少,甚至可以说没什么差别,但却能在数十家家电商中脱颖而出,得到陈经理应允进柜,而舍弃一些早有品牌商誉,或提出更优厚条件的电器公司。
这种进柜事宜当然不必他亲自出面,他只不过是想会会她,亲自了解她的能力到什么程度而已。光听她明赞暗损的开场白,就知道这个女人有一张刀子嘴,又利又狠,让人不得不提高警觉。
他的笑令江青云一头雾水。那有人被骂了还那么开心?不过他肯定不是一只省油的灯。
果然——
“我这么亲力亲为是因为我在考虑是不是要将你们公司的位置让给‘永勤’,毕竟他们开的条件比信昌好太多了。何况就商品品质上而言,永勤并不比你们差。”
又是永勤!江青云立即备战反驳:“所谓的好是指什么?提高抽成百分比?在超出业绩限额时分给你们红利?这两点一向是恶性竞争的手段!不过,羊毛出在羊身上,到最后受害的绝对是消费者。一旦恶性循环下来,商誉破坏殆尽,客人不再上门光顾,当然业绩会一落千丈,再怎么高的抽成百分比,没有高业绩,又能抽到多少?恐怕未来就很不乐观了。我今天特地拿信昌四年来在台中各百货公司、各店家销售的业绩与年度报表来给你过目,和永勤一比,高低立见。相信雷先生会做出对大家都有利的决定,让我们进柜才是明智之举。”她抽出资料递给他。
雷煌翻看着,不发一言。
趁这个空档,江青云心中已把永勤全公司上下咒了个狗血淋头。为什么老爱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自己进柜不成,还要拖着别人一起没饭吃!大家各凭本事嘛,输了就代表他们本事不够,何必硬扯人后腿?
如果这笔生意谈不成,她要回家刻一个木头娃娃,上头刻“永勤”的字样来天天诅咒,比狠,她也会!
“我还要考虑几天。”看完后,他又看向她,用不容辩驳的口气说着,代表今天的会谈到此为上。
这男人还真是不好弄!她虚应的一笑。
“雷先生谨慎行事,区区小事还这么重视,佩服佩服!想必贵公司远景可期,有你这个大将在此,‘新扬百货’有福了。”说完,收好文件起身。
雷煌岂会听不出她语气中的尖酸刻薄?他双眼微眯的站起身,深思的看她。
江青云挑衅的扬起眉梢等他有所表示。
出乎她意料的,他竟笑了。
“江青云,我记住了!”
他的笑容与雷拓一模一样,俊美无伦,只是没有雷拓的清新无伪。这人的每一个动作都不能轻忽,像是带有无限心机似的。可是那笑,实在太像雷拓了,使她险些失了魂,心头跳快了一拍。
至于他的回答,倒使得江青云有些后悔自己的口气太冲。这么的刻薄,人家还会答应与她合作吗?一旦搞砸了这件事,回去可不是被臭骂一顿就可以解决得了的。逞口舌之利通常下场凄惨,而雷煌这只笑面虎非旦没有爆跳如雷,反而笑了,可见其心机之深沉——这种人向来是最难测的。
她看着他,问:“所谓的‘记住’是指?”
“你说呢?”他的笑意更深,像一只逗着耗子玩的贼猫,闪着邪恶之光。
她甩甩头,搞不懂这人!不过她可不敢再出言不逊,至少现在不行。能不能进柜的决定还操在他手中,真的惹毛了他,最后倒楣的还是她。于是不再多说一句,乖乖的走人了。这个雷煌!一点也没有雷拓的可爱——至少她所讨厌的雷拓很“清纯”,再如何深切的讨厌,这一点倒是可以拿来欣赏。
在她消失于电梯中之后,会客室另一扇直通总经理室的门开了。
年近六旬的雷明扬,生就一张威严的脸,刚硬的线条看起来倒还比较像是雷煌的父亲,二人的气质相当神似。
他坐入沙发中,半白的发色显示出无比的睿智;浓眉深蹙,似陷入深思之中。他不发一言,良久,他抬眼看向一旁双手横胸、身体半倚门板的雷煌,开口问道:“就是她了?”声音中带着浓浓的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