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绍缓缓啜饮香茗,摇着羽扇,玩味地看着袁不屈深沉的表情,也不打破这奇异的时刻。他向来是以静制动的。
袁不屈全然无食欲的拨弄碗中的米饭,然后索性放下筷子盯住碗沿外头精绘的莲花发呆。
从没见过那般美丽的女子!淡淡雅雅的宛若出水芙蓉,但是身子骨好薄弱!他向来最排斥瘦弱的女人,他之前二个妻子,一个瘦弱得熬不过冬天,一个体弱得保不住孩子,他受够了那些没精神的女人,所以决意娶李玉湖;是因为看上她至少身强体壮,可以为他生几个孩子……但,她逃掉了……是巧合吗?那女人声称是“将军夫人”——他的妻子!撒谎撒得太可笑!在他面前说她是他的妻子……
好一个机灵的女子可不是?他被迷昏了半个时辰才清醒。他会找到她的。只要她在帐营内,就别想逃开他的手掌心!
既然有胆声称是他妻子,那么她就得付出一些代价!而他最想知道的,是她来此的目的!
她到底想做什么?
清晨巡了一回,她不在士兵之列;那么,剩下的就好找!他已清楚会在那边找到人,所以他不急,让那个小女人多怕一些时候,做为昨夜迷昏他的惩罚。
独自混入男人的地方,相信也不是什么良家妇女……虽然她有着代表清白的守宫砂!
袁不屈泛着一抹淡然笑意。能在男人堆中安然处之又不被发现,她也真是了得了!至少证明了她不是笨女人。聪明的女人!他总算是见识到了!原来女人也可以是如此聪慧的!他知道自己吓坏了那小东西,但她没有昏倒,并且在恐惧之余尚有心力反抗他,了不得!
不过,她仍是不该存在的!他会找出她,将她安置在他城内的别馆中;然后,他要她,并且一定要养壮她,不让她轻易的死去!
大步走入帐内的沙平威打破了帐内沉闷的气息,他是拥有特权不必通报便可以直接进人将军帐内的人之一。打着赤膊,显示他刚由操练场回来。
“这个月的第一批粮草已经运进城了!听说里头有江南新采的水梨鲜果,袁大哥,先向你通报一声,我挑几个送人。”
“又是你那个小兄弟?”沙绍先开口斥责:“不好好进城去追求千金小姐,或小家碧玉也成,尽呵护着那漂亮男孩,非亲非故,你未免太热心了!”前些天就听儿子尽夸那位江南美少年,迷也不是这等迷法,太关照了!沙绍有些反对。
沙平威搔搔后脑勺。
“我与他是朋友嘛!人家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来这边又无亲无故,我不照顾他谁来照顾?何况他太漂亮了!要真生成女孩,我死缠也非追上不可!但他是男孩,只好当弟弟来罩着了!不然怕队上会有些不正经的男子将他当女子看,随意轻薄了!”反正他就是很自然的想保护杜冰嘛,可没有所谓断袖不断袖。
“你们在说谁?”袁不屈不动声色的问,心中已有了笃定,必是她了!
沙平威当然开开心心的,并且加油添醋的诉说杜冰的来历与容貌。
“……我保证你看到他之后就会相信“美男子”这三个字他当之无愧。难怪汉哀帝会为了一个男人而倾国倾城!在没见过杜冰前,我会当他们恶心,男人对男人有什么好说的!但是如果说有男人狂恋上杜冰,我会觉得很正常,他太美了!美到无法将他当男人看!”
“是吗?”袁不屈笑了笑。是她了!倒要看看男装的她会何等俊俏!竟让他人看不出是女钗裙所扮!也许男人全瞎了眼也不一定!正要传唤,不料,远方传来战鼓声,他立即起身,披上披风下令:“着装,派十队人马到前方待命!”
“得今!”沙平威也立即回复正色,脸上充满肃杀之气,匆匆出帐营。
所有一切解答,皆因这场小战事而搁着!不过,待他回来,她将无所遁逃了!小女人,你且等着!
刻意将领口翻高,再三确定不会露出破绽后她才不再看向铜镜。那男子将她颈子咬出了瘀痕。那是他预料到的吗?一整天心思惶惶,骇怕紧闭的房门随时会被撞开,闯入昨夜那可怕的男子。他的面孔她只看清了五分,但那气势却是无与伦比的!任何将士都比不上,连正经时的沙平威也没那人的一半气势。
再次抚着领口,她叹了口气。怎么着?她是在骇怕还是在期待?老天爷!她怎么可以有期待的心里?那是很低贱的念头呢!再怎么说她都是为人妇了,一半是齐家人,但没人门;一半是袁家人,入了门,却嫁错了,反正不属于那男子便是!他没有资格从她身上得到那么多!但——只差没有圆房,所有丈夫该得的全给他先得了去,她应该感到羞耻不已才是……但她没有!她变得无耻了吗?可是,在认定上头,如果丈夫是那第一个瞧见自己身子的男子;那么,他才算是她的丈夫不是吗?毕竟另二位正主儿她都不曾见过。也许齐家那位公子已寿终正寝了呢!而袁家那位又不是她真正的夫婿……
乱了!真的乱了!吹皱一池春水,混乱了原本就已复杂的情况。她该如何是好?那个令她骇怕的男人却霸道的侵占她所有思维,那代表着什么?
“杜小弟!杜小弟?”
风予逢的呼叫声伴着疾步而来,很快的打开她的房门,迳自抓着药材,急得满头大汗!
“怎么了?风大哥,发生什么事了?今天不是小战事而已吗?”她也被风予逢的匆忙弄得紧张起来,不知发生什么了大事。
风予逢将一些药材放入药箱后才道:“将军中了一道冷箭!为了救平威那傻小子。不然哪,平威早成一具体首了!跟我来。”他往外走,又接着道:“连日来的战捷让那小子失了防心,今日打了胜仗后就大意的追上去,对方在暗地埋伏了弓箭手,一阵箭雨过来,要不是将军及时以鞭子抽他落马,代他受了一箭,沙家真的要绝后了!”
“今天的伤亡如何?”杜冰雁跟着他疾步而行,心头的不安不知是来自沙平威或是那位袁将军!
“士兵的情况良好,咱们先进主帅帐营照料将军才是正事!”
她猛然止住步子。
“我——我也得去吗?”
风予逢奇怪的看她。
“你的医术可以了!我得替将军取出箭矢上的倒勾,这种伤很难处置,你学起来,将来全面开战时必会面对更多这种伤口。杜冰,现在不是骇怕的时候!将军不会吃人的。”
“我明白。”她的回答有些无助。终于可以见到袁不屈的真面目了!心中的骇怕胜于一切。但——也许这也是她唯一的机会了!她总得先看看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吧?何况他正受伤着不是吗?也许他正昏迷不醒,正是打量他的好时机。对!没有什么好怕的!
穿过了重重森严的守卫,终于进入了主帅的大帐营中。营内又分外营内营,里面隔着一间将军的休息间,外头是将军与谋士指挥调度、运筹帷幄的地方。一踏入外营,先看到的是一脸懊丧、身上些许小伤的沙平威;与一个五旬上下书生型的老者,手持孔明扇,双眼闪烁智慧之光,与沙平威十分相像,想必是大谋士沙绍了!
“你是杜冰?”沙绍一语说中她的名字,而那一双洞悉一切的眼已彻底打量完她。
杜冰雁立即产生一股畏怯!他——看出了什么?
“是的,我是杜冰。”
沙绍笑了,正想再走近她问些什么,沙平威突然的介入他们之间“老爹,现在不是寒暄时刻!快让风大叔他们进去治将军的伤吧!”
风予逢不忍心取笑平威的心急,想像得出沙平威必是自责太多了!加上其父必然也斥责他好一会了!此时只有处理好袁不屈的伤,才能使沙平威的心好过一些。他皱眉道:“你的伤也得先上药,杜冰,你先进去脱下将军的战袍,洗净他的伤口,我等会就进去。”
“是。”她应了声,立即转入后帐,全身上下都感受得到沙绍评量采索的眼光,恨不得能躲开那种无所遁形的感觉!那个将军……应该是昏迷的吧?希望是!
内帐中只有一盏小油灯挂在入口处。前头的日光到达不了内部,只隐约看到床榻上半躺着巨大的身影,银白的战袍透着些许闪光。她端着油灯移近床头,轻置在床柱上头的平台上;原本想偷看这人是何模样的,此时她料定了将军正在昏睡,所以胆子大一些;不过,他左肩涌出的血渍濡湿了上身的白袍,是那样让人触目惊心!让她连偷看时间也没有!是怕他流光了血。于是急忙要清理这人的伤口;一只折断的箭末端全刺入左肩口,只差些许便没了命,幸好有护盔挡着。一定很痛吧!
手指一触及那男子的襟扣,突然间意识到对方是男的!而她……是女的!连忙收回双手;更快的,床上的男子右手矫捷的抓住她收回的手腕,她整个人倒入床上男子的怀中!
“呀!”她驾呼,遇上了一双如鹰隼般的眼眸!
是他?是他!
不必看清面孔,光是这一双眼便能让她清晰的记忆起昨夜的一切!他居然就是将军!那个声威震四方的袁不屈……她的……丈夫!
“你是袁不屈?”
“可不是!而你是那个自称将军夫人的女人,我的妻子!竟然不认得我。”他低沉的口气满含讥诮,与那灼热的目光完全不符,甚至几乎让人忘了他身受重伤!但她忘不掉!因为她跌在他身上时无可避免的碰了一手血湿!
“我——”
正要说什么,风予逢的闯入无异是解救了她的困境。
“杜冰,将军的伤口洗干净了吗?”
“还——没有!”她连忙拉回自己的手。
“为何不拿夜明珠来照亮些?”风予逢打开桌几上的一个盒子,霎时满屋尽是光亮,每一个人的长相皆无所遁形!
她屏息的看到了袁不屈的真面目。
炯然精锐的双眸闪着湛然的睿智,却又深邃若海的不见一丝情绪波纹。不必费任何工夫便足以使人对那种天生威势感到敬畏。而,他根本不丑,完全推翻了她对军人的种种偏见!不是胡髭长满脸的张飞型,雄壮的体格也不能以大野熊一语概之。
他也许并不漂亮,但他却是俊朗又慑人的!全身上下每一线条全刚硬得不见任何柔软温和。浓眉锐目已经够迫人了,再见着悬胆鼻下薄抿讥诮冷硬的唇线,更助长了男子无情的气质——他——是那样如外表显示的人吗?
风予逢的惊呼声打断了两人深沉而忘情的注视!
“老天!沙绍那老死鬼没告诉我你中的是有毒的箭!该死!杜冰,快拿水来,将一包解毒粉掺入其中!”
“哦,是!”
一听到“毒”这个字,杜冰雁霎时全慌了手脚!老天爷!他中了毒才会血流个不停吗?那他为何还没昏倒,居然仍能说话?而她甚至跌在他伤口上……
匆匆打来一盆水,风予逢全神贯注研究如何取出那根有倒勾的箭矢。而袁不屈只淡淡说道:“我已服下解毒丸,别紧张。”
“您该睡着的!一定是药剂不够……”
“不许弄昏我!”袁不屈简单的命令,他向来以清醒面对每一次疗伤过程。
风予逢太了解他这脾气,只能尽量小心别更弄疼他。
“杜冰,将刀子放在火上烤热!”
杜冰雁连忙接过一小片柳叶似的薄刀,依在床柱旁烤火。始终不敢再看向袁不屈,更不敢看向他左肩上那血肉模糊的伤口。可是每一个知觉都意识到袁不屈的眼光一直跟着她转!而她现在依在床旁,正是与他距离最近的时候,她咬着红唇坚决的命令自己不许转眼看他。
现在还不是开诚布公的时候,就是不知道袁不屈是以何种眼光在打量她!昨夜当她是逃亡的军妓,今天呢?
“杜冰,刀子。”风予逢手伸向她。
她连忙将烤烫的刀子递给他,手指不小心给烫了一下,呀……她会不会烤得太烫了?这种热度会将人肉烙熟……杜冰雁担心的看向他的伤口,好多的血正在奔流而出,而风大哥似乎打算将伤口割得更大以便取出倒勾。虽然曾在书上看过这是医术的一种,但……实在太野蛮了!他一定会非常的痛吧?……
“你怕血?”袁不屈问她。料定了忙于疗伤的风予逢不会注意到;事实上,风予逢巴不得他能转移注意力来减轻疼痛。
“我不怕血。”怕的,是他所承受的痛!心中怕的是自己心头涌上的关怀情感。
“风老,这位“小兄弟”是你的亲人?”
“不是!我与小兄弟杜冰同是要来晾马城,便结伴而行了!别看他是来自江南扬州的文弱书生,相当聪明呢!才十八岁而已!将来若是进京赶考高中状元也不必太吃惊了!我带来的书他几乎都看过,还会背诵;而医书也学得有模有样,比那票不成材的庸医好太多了!将军,多提拔提拔了!”
“是扬州人吗?可有娶妻了?”袁不屈的眼光更放肆,几乎是嘲弄了!打量她绑平的胸部,移向她宽袍下若隐若现的纤细腰枝曲线,再看回她眉目如画却苍白的俏脸。
他明知她不可能娶妻的!她咬牙道:——“功名未成,何谈成家!”——“先成家,再立业,为何不谈?”——“我尚年幼,不若将军威武远扬,年纪老大,得将传承挂在口头上。”她口气很冲,几乎算是顶撞了!
所以风予逢倒抽一口冷气,叱道:“杜冰!你太无礼了!快道歉!”又转向袁不屈——“他只是个孩子,年轻气盛,将军别放在心上才好。”
杜冰雁一双黑白分明、水盈盈的大眼迎上了他的!是的,他全身上下都令人感到骇怕,她应该很怕才是!可是,他每一个字句都似乎在挑衅她,总让她忘了他身分崇高,力气强猛,以着瘦小的身子反抗他而忘了骇怕的事,她心下有些怔忡了!因为在她十八年来的生命中,她太习惯不公平的对待;双亲唯一的宽容是让她跟着哥哥学学念书,其他的三从四德压迫了她所有青春岁月。女人诸多的禁忌她纵有不甘与不平,也只能消极的应对并承受,到最后连嫁人也由不得她置喙。她有坚强的心志,却隐藏得很好;既然这天下是男人为王,那么她能如何?柔顺以对便是了!所以她从不曾将心中的不满诉诸言词反驳任何人!而今天,她居然顶撞军营内操人生死的最高将领!而他甚至可以随时揭开她女子的底细让她人头落地,她怎么忘了骇怕?怎么可以?最今她诧异的是,她怎么会忘了大家闺秀应有的合宜举止,失去了风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