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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龙戏凤  第14页    作者:席绢

  谢太后的心思可没有如龙天淖所愿地被引开,啜了口茶,她微笑问道:

  “我知道了。那,皇上去歧州有什么重要大事吗?”

  “母后,反正近来天下承平,让皇兄稍微去为女人费心思也不过分吧?”

  “真的是为了一女子?难不成此次南巡,又欠下了风流债?记得他即位后,不再做这种荒唐事了。”她的儿子一向知轻重的,难道依然有不理智的时候?

  龙天淖笑着,不答反而突兀地问:

  “母后,您看皇兄目前唯一的儿子曜儿如何?”

  “多愁善感,心慈手软。”虽然国舅爷不断催促着早日立龙跃为东宫储君,但那种心性,不是当帝王的料,所以谢太后未曾对儿子提过。“为什么问?”

  “皇兄追去歧州要见的女子,可不是来路不明的江湖烟花女子。她哪,叫柳寄悠,是柳侍郎的掌上明珠、皇兄的才人,虽无出凡美貌,却是无人可及的聪慧,性格冷静恬淡,才学极高。母后,她才有可能生得出皇族真正的继承人。”

  第九章

  秋末了,菊花开了满庭粉嫩,也即将化为残泥,摇曳生姿着最后一抹妖娆,绽放竭尽所有的缤纷妍秀。

  十月初旬,寒意乍临。这样的微凉袭来,恰巧足以拂去酷暑所加身的余热燥闷,真正的好时光。

  秋天的夕阳总是吸引每一双眷恋的眸光,火球的颜色明目张胆地燃烧过整片天空,晕印了漫天霞,而向西的火轮刺目地宣告它的征服,即使酷热已不再。迷人的景致啊,如何能教骚人墨客大肆去做文章歌咏不已呢?

  柳寄悠坐在石椅上,将画了满绢纸的菊花下了落款,终究没有把绚丽的天空加入画纸中增色。这样的丽景,怎能不升起“巧笔丹青画描”之叹?想了老半天,她终究想不出把日光带入画中的好法子,颜料调不出来呵,索性别勉强了。

  世间无法描绘的,又岂止于日光?幼年不知从何听来的断句——“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她震撼了好一晌,才知道世间不能描绘的何其多。当年不懂“伤心”,却明白无形之物难以具体呈现;也之所以,任何一种技艺,习到了高段,便会觉得挫折抑郁,浓浓的无力感于焉进驻。

  很多事物,是达不到顶端的。

  那,达到顶端又如何?

  是呀,那就是无力感的产生原由了。

  她不禁想,以生为人而言,当上了皇帝,已是“人”所能得到层级的顶点,有权、有钱、操万民生死于指掌间,那么,他会有什么希望未达成的吗?抑或,他什么都可以得到、什么都轻易被满足,那么他可否有过无力感,认为人生于世已没有更多的追求?

  或许这并不能相提并论吧!九五之尊是人的极致点,但因手控天下,所以必须管理天下间层出不穷的种种事端。这种忙碌,大抵不会有时间让他去想一些空泛的愁思吧?只有她这种成日东飘西汤过日子的人才会去思考这种事,想来也真的无聊。

  淡淡笑了声,以纸镇压住画纸,不让秋风扫落,她踱步入菊花之中,想挑开一些枯花瓣,让花朵的妍丽能更长久,也让自己有事可做,那么一来,她就不会有胡思乱想的时间了。

  然而她的安静时光没有享受太久,恍然袭上心的震动,令她不由自主地望向拱形门的方向。而那边,背光的白衣男子已大步跨了过来,扫落一身风尘仆仆,白衣飘逸于秋风之中,沐在金光下,他犹如天神一般的走向她——

  她定身在菊花丛中,愕然又不信地瞪着眼,不请自来的泪光沾濡了眼眶,迟迟不肯落成珠泪。终是思念得偿的泪,然而却是不该流下的。

  不能飞奔而去迎接、不能投怀送抱的热切,他与她,常是在淡然中品味隽永。何况,他的来意还未知呵,她不能自恋地认定他为思她而来。

  只足,他为何而来?

  龙天运站定在她面前,俯身与她相望。妍丽秋色中,她亦是娇美的一朵。短暂的无语互视,正好倾尽相思意。

  她垂下眉睫,攀折了一朵白菊,看向他:

  “送皇上一朵君子花。”

  他接过,凑在鼻端嗅了下:

  “你栽种的?”

  “是的,开得很好。”她拍了拍裙子,起身将衣冠整好,才盈盈然屈膝相迎:“拜见皇上万安。”

  龙天运扶着她手,轻一使劲,将她扣入怀中,小心将白菊簪入她发髻中。

  “过得好吗?”

  “挺好。”她低头,不知能不能将这种亲密举止当成他是龙心大悦的?

  “是啊,你哪有可能不好?你根本是时时刻刻都能让自己好。”他语气有丝不悦与萧索。

  “皇上——”她想开口,却被他打断。

  “朕想罚你,然而受罪的似乎只有朕一人而已。既然如此,放你在歧州已无任何义意了,不是吗?”

  她轻声问着:

  “这是给自己找台阶下吗?”

  他笑:

  “大胆女子,全天下只有你敢惹朕了。你不明白有些事,即使是事实,也不可在君王面前直言的吗?”

  看来他心情不错哩。那么,她可以问他突兀的来意吗?堂堂一名国君岂可任意便衣出门?而他风尘仆仆的模样,看来仓卒成行,不像是正式出宫,而……他有可能专为她而出宫吗?会不会是有什么重大的事发生了?

  “皇上,您因何来歧州?”

  “朕来带你回宫。”他直接说出来意。

  罢才一步入狂啸山庄,他已吩咐燕虹等人准备上路。他没有太多时间耽搁,其它种种安排善后事宜,自是交予燕奔去打理,他只须领着她上马车便成了。

  “皇上!”她讶然低呼。

  “无论你心中怎么想,朕就是要你,也要你待在宫中,让朕随时见到,就对你为贵妃,赐住“幽煦宫”,你休想反对,朕的旨意谁也不得违抗。”

  他拒绝再听她种种反对的话,更不让她有机会激他到又丢了她一人,只有先下手为强,再让她兀自做困兽斗,反正他绝不改变心意。多次交锋,他再学不乖,就不配当一名国君了。

  又是要封妃!?

  柳寄悠双手压向他胸膛,拉开了些许彼此的距离。

  “皇上,我不要被封为贵妃。”

  “由不得你。走吧,可以上路了。”他搂住她腰身往外走。

  在拱形门处,正好遇着了闻消息而来的柯醉雪。

  “寄悠妹子,你……要走了呀?云公子——”她没料到会见到男子,忙垂下头。

  柳寄悠扯出笑容:

  “唉,是的,我家老爷特地来找我,便是京城有事待办。不好意思,这么匆促地离去。”

  “那,以后你还会不会再来?”她早当柳寄悠是今生的良师益友兼知己。

  “呃,我想……有机会吧,咱们可以信件往返。”

  “那我去京城看你。”

  怎么看?看皇宫的外墙吗?

  “走了。”龙天运只想快快搂她上路,不想见她四处对他人好——独独对他不好!

  柳寄悠握住她双手。

  “雪姊,咱们会再见的,回京城后,我会写信给你。”

  柯醉雪点头,突然鼓起所有勇气去正视这威仪天生的男子:

  “云公子,请您好好待她,寄悠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好女人,可别再任意撇下了。”

  话完,她垂低头离去。

  龙天运扬着唇角,似笑非笑:

  “这女人在教训朕吗?”

  “皇上——”

  “若是她明白这种结果的始作俑者是你自己,不知会有怎生的反应?”这种“遗弃”向来是遂她所愿的。

  她不再言语,任他搂出门,低首看着他搂住自己腰身的健臂,真实地感受到他的掌握,牢牢地宣誓占有的气息,似乎永生永世也不会放开。

  这男人喜欢她,可是,回宫常伴君侧的荣宠加身又如何?她不会快乐的。

  尤其深深明白自己为这男人陷落芳心之后。

  要她为爱情而快乐,很难。

  ***

  即使对皇宫大内的规矩不甚了解,但柳寄悠仍然明白要将一名平凡女子册封为贵妃不是那么容易便可过关的事,休说大臣们之间的非议了,光是后宫便足以造成轩然大波。没有人可以这样连跳这么多品级,由才人跳登贵妃宝座,那其他婕妤、昭仪的颜面何存?要是有了龙胎还算名正言顺,但并不,她的肚子至今消息全无。

  要说皇帝有所偏宠,宠到日日不早朝又不像;事实上柳寄悠回宫之后依然独居于勤织院,而皇上老爷夜夜点召的佳人并不止于她一人。柳寄悠只去过甘露殿一次。还是回宫后第二天的那么一次,之后没再去过了,半个月的日子过下来,皇上突然要行册封大典,莫怪吓傻了一大群人。

  当然,向来无人光临的勤织院也热闹了起来,除了多了六名宫女服侍,再来就是各妃妾们前来攀结友好;这是后宫必然的生态,哪边得宠哪边靠。至于其他目前亦处于“受宠中”的妃妾,是不屑来巴结的,若不是前来示威,便是下巴高抬,王不见王,让下边的人哄抬得高高的,自成派别。

  目前极明显的,皇上有“四宠”,张德妃、赵昭仪,以及北丹国两位美人——参芝、参苓二昭仪,最后,就是柳寄悠这名貌不惊人的女子。

  惹来种种非议,没什么好惊讶,她早料到会有这种结果,所以才坚持不让龙天运安排她住入掖庭宫中,与所有妃妾们相处终日,只是龙天运依然安排了她“贵妃”该有的排场,打理布置了勤织院不说,送来一担又一担的珠宝丝织料,堆了满屋教人目不暇给。

  唉,同样偏僻的住所,已是两样心情。

  爱一个男人,只能依着那男人所认为最好的方式去任其安排度日,然后专心地爱他,也等他来爱怜——这何止是身为帝王的女人的悲哀?当爱人的身分与天齐高之时,心中那股子窒闷,永远不会有法子去驱散。

  等待一名男人不叫苦,但等待自己心爱的男人在百花丛中流连而来,才叫椎心的痛楚。

  她知道自己渐渐不快乐,也渐渐寻不着悠然的心思吟诗赏景。这里是后宫,身与心俱被困住,没有人能在被囚困时还快乐自得。

  以往在歧川时,她至少可以眼不见为净,过回自己的步调,将思念填满心,就不会天天介意他的四处留情了。

  是吧!想思已是不曾闲。

  唉!他是个皇上呀!

  这事实令她落寞。

  终日的深居简出,躲的,是众多依附的巴结与不胜其扰的拜访,然而,可以拒绝所有人,却拒绝不了她的男人兴之所致的莅临。他常是在深夜到来,不知他是否知道了她讨厌那张摆在甘露殿供他寻欢的龙床?当她唯一一次躺在那上头时,脑中翻涌着自己亦是他千万女人中的一个,在此婉转承欢,不能气一名君主重色,只能不屑于自己亦是其中之一,深深明白“爱”用于他与她之间,突然可悲、可笑得让人心酸,她呕吐了出来,无法让他更进一步地拥抱,然后,大病了三天;那时,她只觉得脏。

  尔后,他没再召她侍寝,反而前来勤织院与她共眠至上早朝时刻,并且没让任何人去宣扬。

  一个女人再聪慧又如何?遇上了情事,终究学不来彻底的脱。

  “爱朕吗?”许多夜里,他这么问。

  她只是笑。爱又如何?她说不出口,只能无力地笑着,然后搂住他颈项,吸取他阳刚体味的温存,不让他深索心灵上的面貌。

  当爱情只会苦多于乐,聪明的人就该学会割舍。而她,早已忘了聪慧的脑袋是怎生模样,努力找寻,却寻不回挂在他身上的心。

  因为他身上挂系的芳心如此之多,相形的,她的付出没有珍贵的价值。对他而言,有心显得如此廉价,何必问她爱不爱呢?“是”与“否”并不能给他多一丝喜悦,倒也无须让他诉诸语言地招降她了。没必要。

  池塘里斑斓的锦鲤在初冬时节的水温中漫游,竞相争食她撒落的鱼饵。

  早知为感情陷落会很惨,偏偏仍是走上这一遭,这大抵是佛家所说的业障吧?或是劫数?此番的红唇劫,想修出什么正果?

  唉……

  刹那芳华的瞬间,红颜已老,何况她这般薄弱的姿色,哪有让君王带笑看的资格?

  “皇上驾到——”院门外传来呼喊,由远而近。

  丫鬟与宫女们皆快步跪列在大门边恭迎,而她安坐在石桥上,轻抚着微微抽痛的额头;莫约是冷风吹久了,才会有这种不适。

  龙天运一袭黄袍,英姿焕发地大步而来,将侍卫留在大门边去恭候。

  “皇上——”她起身,正好被他搂住。

  他浅笑:

  “又在发呆吗?”

  她低头看他拇指上的五扳指:

  “皇上去狩猎嘛?”扳指上列的图纹是一只翔鹰擒获腊物的骁勇姿态,精致得栩栩如生。

  龙天运点头,拔下五板指,改而套住她纤小的拇指,怕是有两根拇指也套不满呵,松垮垮地落在指根。

  她放回掌心,笑道:

  “可以用丝线串起,当项练。”

  “你开心就好。”他温柔说着。

  柳寄悠扬了下眉:

  “这不像皇上会说的话呀。”

  “哦?朕不曾关心过自身以外的人吗?这种体恤反而奇怪?”

  “皇上有义务要关心天下苍生,但却不见得要关心一群专门用来服侍您的人吧?您会在意我这等人的喜恶,倒也稀奇。”

  说的倒也是。他龙天运对后妃的态度向来只有宠与惩,喜欢时多加临幸,赐金银财宝;惹怒他时,施以小惩,十天半个月不召见,或遣送出宫,或打入冷宫。他只是依他的情绪下指令,可从不曾问过妃妾们高不高兴的问题,这种事,应是服侍他的女人们所该挂心的,因为没有人承受得起君王不高兴的后果。

  因此,他从不被教授介意女人情绪的问题。然而,自然而然的,男人在一生当中,总有几次会希望取悦他所在意的女人,看到她的喜悦便觉通体舒畅。即使社会型态上的父权大如天,女人贱如泥,男人与女人之间总自有一套平衡的标准法则,却是怎么也改变不去的。

  而此刻,他想要这女子快乐,因他的一切而展颜。强烈盼望的后果,自是一直做着迎合她的事,企图寻出一条通往她快乐的路,所以不断做着取悦她的尝试;可怕的是,他本身亦乐在其中。

  可悲呀!堂堂一国之君。

  “你总有法子令朕反省。”他笑,但见清楚了她消瘦的容貌,脸色又沉了下。

  “你愈见清瘦了。朕没派膳房送食来吗?”

  “山珍海味,多得目不暇给,怎会没有呢?我没有变得肥胖,真该万幸。”

  她浅笑,从他怀中走开,步下石桥,漫步于枯黄青草间。冬天,多么适合寻愁附会己身的时节。

  对真情的渴求一旦逾越了道德所允许的界限,都算自己活该吧!谁叫女人这么不知足呢?而且,活该她要爱上,咎由自取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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